他故作驚訝道:「這種事雖不是十分機密,卻也少有人知道,你又不在刑部供職,怎麽知道她是今天死?」


    「父親散朝後和我說的。唉,我自從知道你那婢女原來是薛小姐時,才忽然明白自己當日為何覺得她有幾分眼熟,原來小時候我們是見過麵的,隻是沒想到時過境遷,再重逢時竟會是這樣的局麵……殷兄,你難道就不想救她一命嗎?好歹她也跟了你不少日子……」


    殷玉書的聲音一冷,「你既然聽你父親說起她,就該知道她做了什麽事,身為朝廷逃犯,居然勾結外敵企圖謀害我們全家,不殺她不足以平我心頭之恨。」


    許翰雲道:「可我怎麽想都覺得這件事有蹊蹺。薛家好歹也是名門大家,就算是她父親被抓,被定的罪名也隻是貪贓枉法,和勾結外敵沒有關係。她一個纖纖女流逃亡猶恐不及,哪有本事勾結什麽外敵?又是哪個外敵會用她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來謀害你這麽一位堂堂護國大將軍?那不是以卵擊石嗎?」


    他冷笑說:「他們如何勾結在一起的,我不必關心,這或許就是敵人的高明之處。否則若是一位武林高手,你以為對方能輕易近得了我的身嗎?」他擺了擺手,「算了,這種聽來心煩的話,還是不要再說了。你父親近日如何?在皇上麵前一舉揭穿薛琬容這名逃犯,皇上該給他嘉獎了吧?」


    「這種斷人生路的事情,我隻盼皇上什麽都不要獎賞。倒是丁大人來我家時,也說過和你一樣的話。」


    「你是說兵部尚書丁大人?我記得丁大人以前與你父親並不算莫逆之交,近日他們倒是走得很近啊。」


    殷玉書刻意問得漫不經心,屋內的薛琬容卻皺起了眉頭。


    許翰雲並沒有聽出他話背後的意思,隻是答道:「你知道我不常在天城,父親的事也不大了解,不過這次回天城,除了丁尚書之外,父親又引薦我認識了幾位朝廷大員。可惜我實在不習慣官場客套,總覺得和他們無話可說,還不如回屋去讀文章。」


    他笑應著,「別說是你,我在官場這些年,每年回天城見到這些朝中官員都還覺得頭疼呢。尤其是前日和我一起聯審的宋禦史,說話陰陽怪氣不說,連笑容都是皮笑肉不笑的,好在我快要回越城去了,那些討厭之人的嘴臉也可以少看些。」


    許翰雲的語氣終於有了一絲笑意,「宋禦史?就是那個鼻子上有顆黑痣的宋大人吧?我也不喜歡他,偏偏他和丁尚書像是很聊得來,每次到我家都是結伴而行,我回京這幾日,在家中已看到他三四回了,每次父親都要我出麵招待,真是避無可避,煩都煩死了。」


    殷玉書微笑點頭,「所以今日我才拉你出來散散心。聽說這裏的歌妓舞姬在天城都是首屈一指,我在越城那種偏遠地帶,真是『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晰難為聽」,你就當是陪我,今夜且放縱一晚,子夜時我再叫人送你回去。」


    「我哪裏敢待到那麽晚?隻略坐坐就得回去了。」他終究是個靦腆書生,還以為好友要自己在這裏做那種雲雨之事,嚇得臉都紅了。


    「你別想歪了,我可不會帶壞你這個書呆子。」殷玉書說著拉他出了雅房。


    薛琬容在屋內等了一陣,聽外麵已沒有動靜,她才輕輕推開房門,原來靜兒和諸葛涵都已坐在外麵。


    她看著他,「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靜兒是你找到的?你怎麽會知道靜兒和我的關係?」


    諸葛涵微笑道:「當初爺盼咐我調查京中有哪間大戶人家發生變故,我很快就查到了薛家,並得知薛家大小姐在被抄家當日就失蹤了,不知去向。我向周圍鄰居詢問之後,得到的薛家小姐形容樣貌,與爺身邊的『琬兒』都十分相似,再加上薛家小姐的本名中有個『碗』字,就更加重了我的猜測。


    「我將一切回報給爺聽後,爺說在你們遇襲的那條街附近,一定有什麽人認得您,可能是你家的親人、故友或是舊仆,命我再查。我將那條街的店鋪--尋訪一遍後,隻有這個剛剛在豆腐坊幫工的姑娘最為可疑,我大膽上前和她攀談,報出你的名字之後,她果然承認是你的舊仆,我就將她安置到這裏來了。這裏的後台老板是爺一位摯發,所以盡管放心,可以信得過。」


    靜兒聽得楞住,「原來……你當時找到我時說的話,都是騙我的?」


    諸葛涵眨眨眼,「雖然騙了你,但好歹沒有惡意,不是嗎?現在你和你的小姐團聚了,也該謝我才對。」


    薛琬容又問:「那今日又是怎麽回事?你們怎麽敢如此大膽,將我的囚車拉到這裏來?一路上難道不怕被人看見嗎?那些押解我的獄卒丟了我,難道不會回去稟報?」


    他笑答,「那些獄卒原本就是爺的手下假扮的。至於囚車,出了刑部那條巷子之後,我們就用藍布檔住四麵的鐵板,外人看起來隻會以為是一輛普通馬車,沒有人會注意。」


    「可刑部尚書那裏……」


    「這事兒當然要刑部尚書點頭,才能將你放出來,所以他自然不會追究。」


    「他怎麽可能答應?」


    「爺許了他好處,他樂得交換,很痛快地就答應了。」


    聽他說來,好像這事很簡單,可她仍是無法置信,堂堂朝廷欽犯,怎麽可能說放就放?


    諸葛涵見她如此迷惑,搖著頭笑了,「你不是官場之人,自然不明白官場上的這些暗中交易。你以為入了刑部大牢的人,就肯定都會死嗎?你以為那些官吏都是靠什麽發財的?一個人由死刑到活命,少則幾千兩,多則上萬兩,隻要有銀子,自然換得出人來,這些事刑部早就做多了。不僅是刑部,六部之中各自有各自的默契,隻要官不舉、民不究,不會鬧到皇上麵前,那就萬事大吉。」


    薛琬容現在才知道自己原來生活在深宅大院中,真是單純天真得近乎可悲了。


    難怪父親常常感歎在官場中難以獨善其身……或許,父親那個「貪贓枉法」的罪名也並非完全誣告,而是確有其事?


    想到這裏,她不禁心中一寒。


    可是,殷玉書又是拿什麽「好處」說動刑部尚書偷放她的?總不會隻有金錢交易這麽簡單吧?


    殷玉書送走許翰雲回到二樓的雅房時,薛琬容正趴在桌子上,似乎已經睡著。


    走到她身邊,看到她在一張紙上,錯雜的寫著幾個人名--許德亮、丁尚書、宋禦史、周峰。


    他讚賞地一笑,難為她已猜出這幾個人之間互有牽連,隻是若要完整地串在一起,對於一無所知的她來說,著實是有些難了。


    他輕手輕腳將她抱起,放到賞大的繡榻上,指腹劃過她依舊堆燮的眉心。


    這些日子,為了不令宋世傑起疑,每次在她麵前,他都得竭力克製自己關切的眼神,對她冷眼以待。即使她淚眼盈盈、悲壯絕望,他也都不屑一顧冷嘲熱諷。


    他深知這會傷了她的心,也知道害她在監牢裏受了委屈,但對於當時情勢尚不明朗,他隻能無奈出此下策。


    若他不狠心親手將她送到刑部,許德亮就有可能以他故意窩藏逃犯的罪名在皇上麵前狠狠捅他一刀,就算皇上此時對他聖眷正隆,也難免會心生芥蒂,到時候,他若想再扳回一城就沒那麽容易了。


    於是他率先發難,主動要求監押、監審甚至是監斬,讓外人以為他當真冷酷絕情到極點,深切痛恨她這個背叛的罪婢。


    但其實,監押和監審是為了避免她落入別人手中慘遭迫害,監斬則是為了今日能順利救她出監牢。


    刑部尚書是隻老狐狸,聽到他開出的條件之後,不多猶豫就答應和他一起在宋世傑麵前合演這出戲。


    官場之中,黑幕重重,他隻是不屑勾心鬥角並非不會,或許是他在越城獨居太久,抑或是因為殷家的正氣之名過盛,才讓那些小人真以為他是良善可欺之輩。


    他肩上的傷,及她所承受的種種屈辱,是該一並清算了。


    薛琬容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隻覺得麵前有堵溫厚的軟牆,黑暗中,她努力睜開眼,先辨認出的是他光潔的下巴,然後是挺秀的鼻梁,最後才是令女子都要豔羨的長睫。


    世間的事真是玄妙,昨夜她還在陰冷潮濕的地牢中,聽著偶爾響起的幾聲老鼠叫,輾轉難眠,今晚,她卻已安然地睡在他懷中。


    她的動作驚醒了,向來淺眠的殷玉書,他微睜開眼,輕笑問道:「是不是我抱著你,反而讓你睡不著了?」


    她輕聲反問:「你把我從刑部偷出來,到底花了多少銀子?」


    他笑答,「不用銀子,隻是個小小的官場交易而已。刑部尚書和宋世傑早有心結,想扶植自己的親信上台,卻始終被宋世傑一黨攔阻,我許諾如果他幫我扳倒了宋世傑等人,我就為他的親信在皇上麵前美言,達成他的心願。


    「他信我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同意與我交易,所以今日另準備了一輛囚車,將已經判刑的一名死囚帶出去處決,回頭就對宋世傑報說被處決的人是你,瞞天過海掩人耳目,事情就這麽簡單。」


    「可皇上如果知道了……」


    「還記得我讓你幫我寫的那封信嗎?」


    「嗯。」


    「那封信是寫給皇上的。」


    她吃驚地睜大眼睛。「寫給皇上的?可是為……什麽要寫得那麽隱晦?」


    「皇上與最親信的臣子間,一般會有一種密信,用以交流朝內不便公開的機密消息。」


    她總算了悟,「那皇上是默許你把我『偷』出來咯?」


    「不僅如此。以後再慢慢和你說。」他與皇帝的「默契」早在他回京前便已達成,此次回京,不但是因為他在邊關受傷,還因為皇上要借他之於查出潛藏在朝內的蠢蟲,而這個秘密,即使是諸葛和漢庭都不知道。


    薛琬容遲疑地問:「我爹……是不是真的貪贓枉法了?」


    殷玉書一頓,「你爹的案子不是我主審,所以我不清楚,但日後我自然會幫你調查。如有機會,我也會助他脫罪。」


    「我一直以為爹是清清白白做事、清清白白做人的,但今日一天,我所見所聞的官場舞弊,讓我動搖了對爹的信心。倘若他真的有罪被判刑,那我就的的確確是罪臣之女,這樣身分的我,今生怎麽還有臉留在你身邊?」


    他不禁皺起眉,「無論你爹是否有罪,都是他的事情,與你無關。眾多刑法之中,我最痛恨連坐。」


    她將頭又往他懷中埋去,咬著唇說:「我的意思其實是……如今這個我,雖然是罪臣之女,但好歹也是個清清白白的薛琬容,你若是要……可以拿去。」


    雖是黑夜,她也知道說出這句話自己必定是漲紅了臉,慶幸此時沒有月光照在她的臉上。


    沉默片刻,他環抱著她的那隻手臂輕輕動了一下,她倏然全身緊繃,以為他是要「采取行動」了。


    可同一時刻,又聽到他輕淺的低語,「現容,我救你若隻為了這件事,那我的一切冒險豈不是顯得太廉價了?難道我殷玉書還會缺少枕邊的女人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她羞愧語塞,唇瓣被他輕柔的吻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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