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隱看著齊達一臉喪氣的樣子,實在不忍心說出真正導致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其實是他自己的事實,於是轉移話題道:“對了,重陽那天我們幾個朋友約好了去西山,你也一起去散散心吧。”齊達扁了扁嘴,“算了,不去了。”齊達現在算是了解了,所謂的文人約會就是燒錢的行當,別說他本來就沒有什麽錢,就算有,現在正為錢心痛的他也不遠拿出哪怕一文銅錢來。“不用花錢,就是帶點吃食在外邊坐會兒說說話而已。”庾隱很了解齊達為什麽猶疑。以前的時候就是這樣,那時候齊達平常時候很怕自己,可是一談到錢的問題,他就完全無視自己讀書人兼少東家的身份了。有時候庾隱也會奇怪,到底齊達這種性格是怎麽形成的,一方麵對讀書人敬畏得要死,而且一心向往仕途發展;可是另一方麵卻又對錢財有一種深不可及的執念,絲毫不以言利為恥。這兩種矛盾的特質,也隻有齊達能同時把它們表現得如此理所當然。“好——吧。”庾隱的話正中紅心,齊達不甘不願的鬆了口。44雖然庾隱的開解很有些不倫不類,齊達到底還是多少擺脫了點那種因為花冤枉錢而自怨自艾的情緒,總算是恢複了點精神來。已經入秋了,會計司忙碌的時節也要來了,所以衙署裏要搬家的人都忙著在這一陣子把房子定下來搬出去。為了防止自己眼紅難受,齊達把衙署裏不多的公務全部攬過來做了,反倒意外的得到了同僚們的衷心感謝。這些日子,朝廷上好像發生了一些不得了的事情,不過怎麽也波及不到會計司來,會計司的一眾老少們,一個個快樂的忙著自己的搬家事宜。對於他們來說,隻要頭頂上有片瓦遮雨,身下有方地容身,就沒有什麽打不了的。這樣的氣氛中,齊達的情緒切切實實的慢慢好轉起來。然後,就到了九月九。九月九是本朝民間的大日子,這天,凡是與文人雅士沾點邊的,都要佩茱萸登高,喝菊酒賞花,更有那自命風流的還要吟詩作畫之類的,也就是說,這天無論在哪裏,人都是紮堆的,清靜是沒有的。雖然早在出門前就有了這個覺悟,可是那邊的人也未免太吵了吧?齊達與庾隱對視了一眼,再看看其他幾個一起的眼觀鼻鼻觀心的世家子弟,該稱讚果然不愧是大家出身麽?不管怎樣,齊達受不了了,他昨天晚上沒有休息好,很是聽不得大聲喧鬧。跟其他幾人道了聲罪,齊達爬起來往那邊擁擠的人群中心走去。“嘖嘖,還是個讀書人呢!真真辱沒了士人名聲!”“現在的年輕人啊!”“喲喲,這不是昭王爺的上賓齊公子嘛!怎麽了,你家王爺不要你了?”“……”陰陽怪氣的嘲諷不斷傳入耳中,齊達心頭開始升起一種不妙的感覺,尤其是聽到“昭王府的上賓”五個字的時候,更是決定不妙。“借個光,麻煩讓讓。”齊達不斷的跟旁邊的人說著好話,慢慢往裏麵擠,剛過來時的煩悶早已不知去向,現在隻剩下擔憂——裏麵的,不會是自己想的那個人吧?終於擠進了人群中央——一個披頭散發看不出麵目的年輕男子跪坐在地上,嘴裏發出嗬嗬的似哭似笑的怪聲,在他的腳邊,放著一個已經看不出原本顏色的小小包袱——聽聲音,似乎,好像,是俊俊。“俊俊?”齊達上前一步半蹲下輕輕喊道。沒反應。“齊文俊?”聲音提高了一些。還是沒有反應。不是就好,齊達長舒一口氣,站了起來,卻發現周圍的人都用看瘋子的眼神看著他。齊達搔搔腦袋,對著周圍人齜牙一笑,然後順著人群因為他的笑容而自動分開的道路準備往外走。“怎麽了?”庾隱站在外頭微微笑問道。“我以為是熟人,進來看一下。”齊達摸摸鼻子,“不是呢。也好!”庾隱深深的看了齊達一眼,奇怪道:“你不會是,以為他是齊文俊?還掛牽他?”“畢竟是一個村子出來的麽。”齊達長長歎了口氣,“打斷骨頭連著筋呢!”“是麽?”庾隱眼底什麽光一閃,看了看樹底下那個看不出麵目的男子,轉頭對齊達道,“你那樣喊他是喊不應的,應該這樣——”庾隱側頭提高聲音對著樹下那個男子喊道,“士恒!”男子聞聲抬頭,隨著動作散開的頭發露出了他的真容,烏黑枯瘦的臉龐,赫然便是俊俊的模樣。庾隱輕聲對已經瞪大了眼睛的齊達道,“你看,他已經忘記了他的名字了,隻有用這個別人為他取的字才能喚得動他。”雖然已經生分,齊達到底沒能做出放下那樣的俊俊不理的事情。畢竟是一個地方出來的,他若是不管就沒人管他了,怎麽說也是一條命呢!剛好老何也來了,齊達叫來老何,讓他幫忙把俊俊送到附近的醫館去。因為出了俊俊這檔子事,接下來的聚會齊達便有些三心兩意,時不時的往山下看看,最後庾隱無奈,隻得早早散了。兩人並肩走到山下,俊俊已經在大夫妙手下昏睡過去,給俊俊施診的是一個膚色微黑的身材很壯實的青年人,看到聯袂走來的兩人臉色很難看的“哼”了一聲,然後低下頭假裝沒有看見兩人。“大夫,我朋友的身體怎麽樣了?”庾隱含笑問。“死不了!”青年大夫不耐煩的回答,從櫃台上推出一張輕飄飄的紙張,“這是藥方子,自己拿好了,早晚一次,四碗水煎成一碗水服!就這樣,去外邊抓藥吧,我這店小,伺候不起大佛!”庾隱臉色冷了下來,想要說什麽,齊達卻已經接過了藥方,拉他的手道,“我們把他帶回去吧。”庾隱厭惡的看了眼躺在醫館裏專供病人休息的長榻上的齊文俊,心頭惡意的吐出一句“活該”,然後轉過頭看向齊達,“好吧,送他去哪裏呢?”“看樣子要是有地方去的話,他也不會變成這個樣子,還是帶到我的小院裏去吧。”說到這裏齊達禁不住又是長長一歎,“可惜我的院子太小了,要是現在買,不知可以買下多大的院子!”庾隱嘴角一抽,“要是實在不行的話,不如——”實在說不出讓齊文俊住進自己別院的話,庾隱話鋒一轉,“我們在客棧給他租下間房子好了,反正也不貴,我付錢就是,還有小二照顧。”齊達沉吟片刻,搖頭,“扔在客棧怎麽是話?不行,還是帶回我的小院裏,反正家裏的那些人也沒什麽事。”庾隱張了張口,終究還是對齊文俊的厭惡占了上風,於是沒再開口試圖留他,隻是慎重道:“既然你堅持要留他在你的小院,那麽以後記住,衙署的文書千萬不能帶回家,家裏的文書賬簿無論如何不能讓他看見,最好連書房都不讓他進!記住了嗎?”齊達咬唇,“記倒是記得住,可是,至於這樣嗎?”庾隱一臉鄭重,“至於!你知道你們剛進京這小子引你們見的是誰?杜家的二公子,也就是這次黨爭被端掉的南人士子中的馬首是瞻者!不然作為杜家門客的他何以至此?所以,為防他為了主子的榮華富貴,為了他自己的將來而把你賣了,千萬記得不能讓他進你的書房!”涉及到自己前途這樣根本性問題,齊達絕對會小心以待,千萬個慎重都不為過,“嗯,我會記住的!”因為實在不想看到齊文俊,再度確認了齊達對自己囑咐的認真程度後,庾隱拱手告辭。他那裏還有幾個半路丟下的朋友等著他安慰了。送走了庾隱,齊達回到睡著俊俊的東廂房,看著短短一段時間便瘦的不成人形的俊俊,心頭暗忖,俊俊,你早上京的一年裏,究竟幹了什麽?歎息了一回,齊達轉身準備出去,明天是齊又回來的日子,他要先準備一番。隻是,剛剛走了兩步,他的衣擺卻是被躺在榻上的俊俊死死拉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