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妻已成一縷輕魂,他有愛,他有情,他有深深的思念,究竟能對誰說?


    “不能怎樣?”進無步,退無路,穀承夢幹脆打破砂鍋問到底。


    拜托!話既已說到這個地步,給她一個痛快吧!看是什麽情形,好歹讓她了解一下,以後她夠聰明,就永遠不會再踢芷盈這顆不定點埋在他心裏的可怕大地雷了。


    “不能……”藺致軒陡然放開她,頹然垂下雙手,仰起頭,再度望向夜空,無語問明月,忽然覺得自己是世上最悲情、最可笑的男人。


    他發神經,居然在這樣的情境裏,詭異的對一個白目又口不擇言的女孩子嘶吼著自己對愛妻的思念,宣示著自己對愛妻的真情,然後把那股深不見底的思念全部轉化為一團怒火,狠狠的射燒在這個女孩的身上……


    他瘋了,真的瘋了。


    “藺先生?”若她沒看錯,掛在他眼角的……是淚?


    穀承夢被那可疑的、在月光下閃閃發亮的透明液體嚇呆了。


    從沒近距離看過男人哭,她好希望那不是他的淚水,隻是生氣過度、罵人過於用力而逼出的眼淚……這樣,她會覺得心裏好過些。


    “藺先生,你還好嗎?你……”她頓時心頭大亂,恐慌不已,想出言安慰,又不知該說什麽好。


    收回視線,他輕聲斥道:“穀承夢,住口。”


    “是。”她閉上嘴,連說再見的勇氣都沒有,一動也不動的站著,呼吸也幾乎屏住了。


    然後在冷凝的氛圍中,她驚覺,躁怒時的他並不可怕,他沉默不語、眉宇間被憂鬱與痛楚攻占的樣子,更令她難以招架,無所適從。


    “藺先生……”她情不自禁的跨上前一步,一隻手伸向他的肩頭,想拍拍他,然而當她的指尖才輕輕觸及他時,手腕便又冷不防的被他的大掌壓握住。


    這次的力道,無比沉重。


    隱藏在那力道裏的,仿佛是他難以言喻,不希望被翻動,卻又已被闖入者打擾的深沉悲傷。


    無疑的,她是那個笨蛋闖入者。


    “芷盈死了,她不在這世上了。”他的嗓音幽沉沙啞。


    芷盈不在這世上了!


    穀承夢深受震撼,整個人怔住,除了呆望著他,完全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或為他做些什麽。


    她在無心的情況下,數度掀動他隱藏在內心深處的苦與痛,莫怪他翻臉像翻書,每次提到芷盈,便由溫文人類變為凶猛野獸。


    野獸之所以張牙舞爪、凶猛無比,無非也是為了自我保護。


    原來他是一個痛失愛妻,喪偶的男人。


    試著理解他對妻子的深情與執著,穀承夢的眼底也悄悄的蒙上一層淚霧。


    “藺先生,對不起,我……我可以抱著你嗎?可以嗎?”


    藺致軒默不作聲,黑眸中微閃的光亮卻是那般失意,令人為之心酸不舍。


    她提起勇氣再靠近他一步,清楚的聽到了他沉痛的喘息聲。


    濃烈的酸楚爬上心頭,她大膽的偎近他寬厚的胸膛,張開雙臂,將他圍抱在自己狹小的懷裏。


    給他一個溫暖的擁抱,這是此刻她唯一能做的。


    藺先生,不要難過,我陪你,靜靜的陪著你……


    事後,藺致軒與穀承夢都沒有為那夜的擁抱賦予任何定義,同時也默契十足的不再提起。


    不過,那夜的擁抱確實改變了他們倆日後的相處模式,也改善了兩人動輒劍拔弩張、搞不清彼此到底是敵人還是朋友的詭怪關係。


    “你有任何要求或意見想加進去的,都可以提出來討論。”藺致軒一手操縱滑鼠,一手把電腦螢幕往她的麵前移動,好讓她更清楚的理解他的設計理念。


    “我可以嗎?”穀承夢的眼睛為之一亮。


    她不懂什麽室內設計,但是光聽他對她這間舊屋翻新的種種理念及構想,就知道他在業界真不是浪得虛名,再加上實際看過他的山口設計圖,她對他更忍不住由衷的衍生出一股非常強大的崇拜。


    “當然可以,房子是你的。”她驚訝的反應讓他笑了出來。


    “出資改建的人是你耶!”花錢的是大爺,她哪敢隨便出意見?


    “未來十年免收房租的人可是你。”他笑著提醒她。


    “也對。”花錢的是大爺,她這屋主的意見也不該被忽略呀!


    “你常忘了你是房子的主人。”


    “嗬嗬……”她幹笑兩聲,臉兒微紅。


    真被他說中,這陣子她老是有錯覺,覺得房子是他的,而不是自己的。


    “沒關係,不用不好意思,你的胡塗,我已漸漸習慣。”藺致軒麵帶微笑,溫和的語調摻雜著揶揄的味道。


    “我哪裏胡塗?”她嚴重不服氣。


    “房子都還跟千年鬼屋似的恐怖,你當初卻為了省錢,光憑一顆憨膽就想住進去,忽略了所有可能發生的危險,這不叫胡塗?”他淡淡的顱著她,嘴角微揚。


    “那隻是我一時不察,並非胡塗。”她嚴正抗辯,不願承認自己胡塗。


    “在我看來,那就是胡塗。


    “好好好,我胡塗,你精明,藺先生是不折不扣的人才,我不想崇拜你都不行。”為了避免話題一直繞在她的難得胡塗上打轉,她幹脆摸摸鼻子,認栽。


    “謝謝你的恭維。”他微笑。


    “不客氣。”穀承夢咬牙,朝他露出虛偽的笑容,有點想踢他兩腳。


    這男人,生得一副斯文俊秀的外表,言行舉止可不是普通的狂傲。


    幸好她已漸漸習慣,既然是朋友來著,能包容就多包容一些。


    “那麽,言歸正傳,針對我的改建及設計理念,你有什麽意見?”


    “我這個外行人哪有什麽意見?不過如果行得通,我很希望有個不怕風吹雨淋,卻又能充分吸收陽光好味道的曬衣間。”


    “沒問題。”他點頭,同時做注記,“還有呢?”


    “如果再有個像遊樂園裏的那種旋轉咖啡杯,讓我坐在咖啡杯裏喝咖啡,感覺一定棒呆了。”穀承夢雙手緊握,置於胸口,揚起嘴角,一臉陶醉。


    “你喜歡玩旋轉咖啡杯?”藺致軒因為她率真的神情而流露出笑容。


    原來她並不隻是個守財奴,內心裏也有跟一般女孩子相同的夢幻浪漫的一麵。


    “嗯,坐在旋轉咖啡杯裏,可以把所有的煩惱都狠狠的甩到九霄雲外。”


    “聽起來像是你有很多想甩到九霄雲外的煩惱。”他輕笑的說。


    “隻要是人,誰沒煩惱呢?你不也一樣有煩惱?為了母親的期望,你逼自己找對象再婚,三天兩頭赴相親會……天啊!你不累,我這外人看了都替你累。”


    自從知道他下班後常得趕赴母親替他安排的相親會,她便覺得他好可憐,對於他想對亡妻從一而終卻苦不能維持的處境,更是寄予無限同情。


    “讓你知道太多,果然不是一件好事。”藺致軒抿唇點頭,一副悔不當初的樣子。他很少做後悔的事,接收到她同情悲憐的眼光,他突然好後悔平常在言語間對她透露太多自己的隱私。


    偶爾他也懊惱自己大男人一個,竟然曾失控的在她麵前滴下癡情淚,還被嬌小的她吃力的擁在小小的臂彎裏,安撫小孩似的在他的背上不停的拍了又拍,男人的尊嚴都掃地了。


    幸好在這事件上她還挺識趣的,沒拿來當笑柄挖苦他,否則他可能從此與她“割地”絕交。


    “不要這麽說嘛!我們已經變成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了,不是嗎?”穀承夢一手攬住他的臂膀,再重重拍了下他的肩頭,動作海派,語氣也相當豪邁。


    “好啦!既然認你當朋友,再不滿意,也要接受啊!”總不能一腳把她踢開吧!他是她的金主,她可是他的房東,彼此關係密切,少了誰,對誰都不好。


    何況他的弱點都赤裸裸的攤在她的眼前了,他還是尊重她一些,免得日後被她扯後腿,到處嚷嚷,喂,你們知道嗎?名大室內設計師藺致軒原來是個愛哭鬼耶!


    羞羞臉……


    “瞧你一副委屈的模樣。”穀承夢粉唇微噘,佯裝氣怒,沒幾秒,倒忍不住大笑。


    “好,不跟你開玩笑了,再次言歸正傳,你還有什麽其他意見要加進去的?”他露齒笑了笑,重新回歸主題。


    “沒有了。”一輩子沒這麽好運過,她不能太貪心,免得被老天爺打屁股。


    “你的訴求真簡單。”她大可以厚顏無恥的要求他一百項建設。


    “我是個很容易滿足的人。”說這話,當然是希望他聽了之後稱讚她幾句囉!


    “看得出來。”他音調平穩,眼神輕淡,卻像是意有所指。


    “喔?從哪裏看出來?”水亮的大眼眯了起來,她很好奇自己在他心目中是怎樣的人。


    “從你原先對這房子的處置態度,以及你對男朋友的態度看出來的。”


    “你說我對房子的態度,我能理解,但我對男朋友的態度……是什麽意思?”


    沒想到他會提到曹保偉,一時之間她也愣住了。


    “愛情是世上最難捉摸的東西,我深深以為一個女孩子不該因為擁有一個男朋友就輕易的滿足,而是要在確信這位男朋友是以真心相待的情況下才感到滿足。”


    “我不懂你的意思。”嘴巴說不懂,其實她知道他是在指曹保偉對她不夠好、不夠關心,甚至不夠真心,而她卻從不曾抗議、不曾反駁,一昧的逆來順受,輕易的滿足於“我穀承夢有男朋友”的現狀。


    “你懂。”深知自己說的話像是猛射了毫無防備的她一箭,而且還剛好命中要害,他絕無惡意,隻想乘機點醒她罷了。


    “我不懂!”她任性的嚷著,忿然起身,往外走去。


    標準的惱羞成怒。


    被他說中心事的不堪,致使她在他的麵前一分鍾也待不下去。


    “他並不是真心對你,最重要的,你也不是真的愛他。”藺致軒並未阻止她,隻在她的背後冷冷的說。


    他沒見過曹保偉本人,但是深切的相信那個男人的真心值得商榷。


    若問他基於哪一點敢如此妄不斷語,他會說,一個對女友有擔當和真心誠意的男人,不可能隻因為人在國外就拿遠水救不了近火當借口,對落難女友不聞不問,而且還視自己的不聞不問為理所當然,事後也毫無反省。


    至於她,如果她當真是愛著曹保偉,也不會對他慣性的忽略表現得無關痛癢。


    她以為對男友的縱容是好女人該持有的風度,其實那跟風度無關,也跟賢淑與否無關,說穿了,隻不過是因為她不愛他。


    不愛,當然沒有所謂的在乎。


    對於愛情,藺致軒的解讀很簡單,不愛不一定沒有占有欲,有愛必定會有占有欲;不愛不一定放手,有愛勢必渴望一直擁有。


    在他的眼裏,穀承夢與曹保偉之間,彼此既沒有占有欲,旁人也看不出來他們有一丁點想要彼此擁有的感覺。


    對他們而言,情侶關係隻是個多餘的裝飾品,他們互不需要,又不肯誰先付諸行動將之丟掉,於是就擺爛。


    愛情怎麽能擺著任由它氧化腐爛?


    愛情,要用心,要經營,要真誠,也要永恒……即使有人不在了,他堅信那份刻骨銘心的情感,無論時空如何變遷,依然清晰長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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