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摟抱的姿勢。後座非常的狹窄,謝遠的腿打著繃帶,必須要平放,於是他的半截身體都壓在李虎腿上,腦袋枕在李虎懷裏。李虎低著頭,從這個角度,可以清楚的看見謝遠緊緊閉合起來的長長的睫毛,在下眼瞼投射出一小片陰影。他眼眶發青,麵色蒼白,兩頰深深的凹陷了下去。頭發蓬亂,下巴冒著胡渣,身上穿著一件肮髒起皺的棉布褂子,腿上綁著繃帶,裸露出來的地方到處都是零零碎碎的傷痕。狼狽到了極點!但是,禽獸總還活著,真真切切的活著!!李虎抽了抽鼻子,嘟嘟囔囔的對著謝遠說道,“該!也讓你嚐嚐老子吃過的苦頭!”謝遠的額頭有一道紅痕,一直延綿到發際。李虎瞅見了,便小心的撥開他的頭發,果然頭頂腫起了一個大包。他是個粗人,不知道什麽叫做溫柔體貼,隻記得當小叫花子的時候,每每挨了揍,腦袋上的包用口水揉揉就會好些。於是便小心翼翼的吐了一線口水在謝遠頭上,伸出兩根指頭,輕輕的按揉起來。=============================================================================謝遠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雙眼微微張開一道縫之後複又合上,往複幾次之後,眼神終於變得清明。他向上張著雙目,直直的,正好對上一雙俯視著的眼睛!三目交匯,久久的,目光凝聚在一起……曾幾何時,新年舞會上,水晶吊燈的映射下,他們也是這樣注視著彼此!那一次的情緒已不可考,但這一次,兩人眼裏見到的,是歲月的流逝,命運的顛簸,與生命的感慨!無論如何,仍然活著,在一起活著!!李虎停下手指,嘴唇開合了幾次,最後卻說出來一句,“那個小丫頭死了。”謝遠聽到這個消息,臉上毫無表情。李虎咽了一口唾沫,繼續說道,“可不是老子不救她!狗日的小日本,眼看逃不掉,就用槍對著俘虜掃,把落在他們手上的人都斃了!……媽拉個巴子的,一幫畜生!……不過,老子也把他們殺回來了!!”他說得慷慨激昂,不自覺的揚起了頭,“當場就斃了二十幾個!那個打頭的,嘿嘿,被老子活捉了,現被五花大綁在外麵,一直嚷嚷著要見……”這話尚未講完,突然覺得胸口有一點濕意!李虎低下頭來一看,不由得大驚!謝遠不知什麽時候側過了腦袋,將麵孔埋在他的懷裏。從李虎的角度,能清楚的見到他肩膀的顫抖!他不由得停住了嘴,心頭泛起一絲說不出的滋味……半響,甕聲甕氣的說了句,“喂……屍體就在外麵,你要不要見見?”謝遠長久的沒有出聲,末了,終於回答了一句,“不見。”人已經死了,見不見又有什麽區別!謝三狠絕了一輩子,此刻的眼淚也不是為了個死人而流!他是個自私的人!保不住疆土、保不住恩人,守不住河山、守不住尊嚴,他隻為這個無能的自己而哭!!一世人,就這一次!在李虎的懷裏,就這麽一次!!============================================================================橫田被綁在地上,卻挺起胸膛,伸直了脖子,等著謝遠出來。他要讓那個支那的將軍看看,大日本帝國軍人的高尚氣概!大無畏的麵對死亡,為天皇陛下盡忠!讓他看看,武士死亡時流出的鮮血,如櫻花凋落般的淒美……=======================================================================車內,謝遠終於轉過頭來,隨意的揮了揮手,“不見,有什麽好見的。直接活埋了便是。動作快點,此地不宜久留!”26軍隊開拔之後,樹林的東西兩側各自留下一個土堆。左側的那一個,花丫夾在戲班眾人之間,靜靜的躺在坑底。泥土覆蓋在她微微散落開來的大辮子上,掩蓋住麵龐上最後的那一抹迷茫驚恐,也掩埋住了她至死都緊緊握在手中的那個包袱……右側,則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活死人坑!橫田擠在他的幾名同袍中間,至死猶自大睜著雙眼……無論是侵略者或是被侵略者,帝國的雄心或是活下去的卑微願望,恐懼或是不甘,此刻都灰飛煙滅,歸於塵土……玉褔芳躺在一輛車上,勉力半支起身體,望向越來越遠的土堆,心頭百味陳雜。有慶幸,豁出去賭這麽一把,算是賭對了!有愧疚,尤其是對花丫……這份愧疚也許今生今世也難以消弭!還有擔憂,未來將會如何?他對自己,會是什麽樣的態度?生逢亂世,幹的又是唱戲這行下九流的營生,卻偏生有著幾分不合時宜的清高。沒有特別出眾的姿色,又拉不下身段來四處交際逢迎,便是有十二分的功底與努力,沒有人捧,也不過是一個半紅不紫的角兒。自從認定了袁言便是謝遠,他便下了決心要攀上這棵大樹。風流倜儻的謝司令,傳奇的抗日領袖……既是真心仰慕,也是自己將來出人頭地的靠山。他知道自己是靠著要挾擠掉了花丫,刻意的賣好示恩,便是希望謝司令能將自己當做恩人。背上中的那一槍,無形中成全了他,成了他最好的證據。自從被救過來之後,見到的人對他都是客客氣氣,十分恭敬。其中有一名穿著便裝的中年男子,看樣子是個管事的,指揮著眾人將他抬上這輛車,又讓軍醫替他檢查包紮。這男子自稱姓劉,矮胖個子,笑起來是十二萬分的和藹客氣,“別擔心,您的傷不礙事。醫生說了,沒傷到要害。先做一些治療,等到了前麵倉平縣城,便可以動手術將子彈取出來。”玉褔芳咬了咬嘴唇,“司令呢?……”劉秘書臉上的表情絲毫不變,是坦坦蕩蕩的和藹親切,“司令在另一輛車上歇著。他的腿受了傷,人還沒有清醒,暫時不能見您......您先寬下心來,好好躺著,預備進了城的手術。我這裏給您留個勤務兵,有什麽需要盡管吩咐他……”===================================================搖來晃去的車廂內,謝遠僵直的支著那條傷腿,躺在李虎懷裏。他仰著頭,眼朝向窗外,半響,突然問了一句,“你眼睛怎麽樣了?不是說另一隻也出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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