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並不知道,女皇根本不是累得睡著,她是被他們的“視禮教如無物”給氣昏過去的。


    當女皇生完孩子、體力稍複,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龍家人除了王夫之外,連同花淚痕一起趕出皇宮。


    開什麽見鬼的玩笑?即便房寶兒醫術通神,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她也不要冒著王夫被帶上“離經叛道”的危險,讓他們留下來。


    萬一他將他們那一套“視禮教如無物”學全了,她豈不要後悔終生?


    因此即便會被罵忘恩負義,她也絕不要留下這批危險人士。


    然後,待她臉上的浮腫稍褪,精神稍稍恢複後,薄施脂粉——唉,事實上,她最最憤怒的便是他們讓王夫陪產這件事了。


    不知道女子生小孩的時候,因為過於用力,再漂亮的臉蛋都會浮腫變形,而她一覺睡醒、照鏡子的時候,差點讓鏡子裏頭的模樣嚇死。


    那是她嗎?為何三分像人、七分倒似鬼?


    這麽難看模樣居然一絲不漏地讓他全瞧了去,真真是……該死一千萬遍了。


    這些人不知他心裏一直有個人嗎?那是王夫最看重的,而她……她永遠也比不過,因為對方已經死了。


    她每天小心翼翼,務求以完美姿態留住他的心,結果一年多的辛苦,盡數毀在龍家那群離經叛道的人身上了。


    真是混帳!至今想起,她依然恨得牙癢癢。他們真不知道,讓男人進產房便是一件滔天大罪過?


    於是,龍家人走後,她又與龍天宙進行了長達三日的溝通,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他明白規矩禮數的重要,下回千千萬萬別再重蹈覆轍了。


    可惜成效不彰,他完全不以為自己親手為孩子剪斷臍帶有什麽錯?甚至,他認為這是一件神聖而了不起的事,下回她再懷孕,他一樣要這麽做。


    她感覺自己快瘋了。“王夫不覺得難堪嗎?”


    “生兒育女,人倫大事,我能參與其中,不知道多驕傲,怎會難堪?”他一邊說著,一邊擰著布巾,為她擦拭身體。


    月子內,她還不宜洗沐,因此清潔皆以擦身為主,但這本是宮女的任務,他卻搶來做。


    她不否認,對於他這份關懷,她很感動,可在同時也非常難為情。


    因此她掙紮不已,究竟是繼續享受他的溫柔,還是以禮教為名,製止他這種不合宜的行為?


    其實……她應該製止的,要一個男人——尤其是王夫給女人坐月子,成何體統?


    但她舍不得啊,她舍不下這份溫柔,隻願深深沉醉永不複醒。


    難怪人說,溫柔多是英雄塚。


    無論男人、女人,麵對如此深情,百鏈鋼也會變成繞指柔。


    因此,她繼續掙紮,同時懷著滿腹愧疚,享受他源源不斷的體貼與柔情。


    “但那時……我很難看……”


    “我不覺得。”一個能豁出性命為他生孩子的女人,怎會難看?他倒覺得她那時比九天玄女更美,天上人間,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好看的女人了。


    “我的臉是腫的、眼睛也是腫的,披頭散發……”


    “卻充滿了光芒,勝過了一切皮相。歌月,相信我,在我眼裏,不管什麽時候,你都是美的。”


    她臉紅得像晚霞棲上身,被他碰觸的每一寸肌膚都熱著,連心也是滾燙的。


    他第一次這麽讚美她,這是不是說,在他心裏,她已經是最重要的,甚至……


    比龍平安還重要?


    她知道自己老是計較他與龍平安的關係很無聊,但她真的忍不住想弄清楚,自己在他心裏的分量究竟有多重?


    “王夫,那個……朕……不是……是說……孤……也不對……那個……”


    “你有話盡管直說就是,不需顧慮太多。”他有點訝異,如她這般強勢的人也會有畏縮的時候,到底是什麽問題如此重要,讓她向來堅如磐石的心都動搖了?


    “我……”不想以勢壓他,她掙紮好久才吐出那個“我”字,就是希望他忘卻她的身份,用最真誠的心回應她的問題。“我想知道,你……你還惦著龍平安嗎?”


    “當然。”他幫她擦拭身體的手頓也沒頓,迅速地給了答案。


    她無法形容心底的失落,仿佛心被狠狠刨走一大塊。為什麽會這樣?


    他們之間的相處明明如此甜蜜,他也把她誇得天上有、地下無,他對她的溫柔體貼更是她生平罕見……他們應該是相愛的啊?


    可在他心裏,龍平安依然是最重要的,不管她再好再努力,永遠也比不上龍平安。


    她好不甘心,卻又無能為力,畢竟,一個活人再怎麽較真,又如何跟一個死去的人爭取愛情?


    這一刻,她真恨白雲妖道,若非他害死了龍平安,怎會斷了她競爭的機會?


    她有自信,隻要給她機會,她會表現得比龍平安更好,她會讓龍天宙知道,她才是最適合他、最值得他珍愛的女人,至於其它的,哪邊涼快哪邊閃吧!


    但如今……她已經失去贏的機會,永遠失去了。那個該千刀萬剮、淩遲處死的白雲妖道,她恨自己沒在龍家報複他的時候,順便去割幾刀泄憤。


    他擦拭完她的上半身後,吩咐宮女再換一盆幹淨的熱水,幫她擦拭下半身。


    她很想跟他說,不愛她就別對她這麽好,不要給她希望,轉眼間又將希望打碎,這是世上最殘忍的一件事。


    但她說不出口,尤其是享受著他的溫柔的同時,她真的抗拒不了這般溫情,隻能眼睜睜看著心如撲火的飛蛾般淪陷在他的網中,被吞噬幹淨,那樣痛,卻無法、也不想掙脫。


    “平安是我的救命恩人。”隔了許久後,他突然說道。“我一出生就被扔在山溝旁,幾名乞丐撿到我,一時心軟,便輪流去乞討米湯喂養我,直到我十歲,國內的旱災、水災越來越嚴重,城裏的流民、難民也越聚越多,想討到食物變得更加困難。尤其到了冬天,缺衣少食的乞丐們整批整批地死去,我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輪到我?但我曉得不會太久,我就會變成路邊屍體中的其中一具,被衙役拖著丟上板車,直接運到化人廠,變成一堆灰,因為那時我已經三天沒有吃過半點食物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瘋魔了,反正一直以來我都堅持不偷、不搶,隻吃乞討到的食物……我不想變成人們口中的垃圾、惡霸,可那一天,我大概是餓昏了,我也記得不是很清楚,總之當我回過神來時,我正拚命地往口中塞饅頭,而無數的棍棒正往我身上砸。我很痛,但剛出爐的饅頭入腹,卻讓我的身體很暖,所以無論別人怎麽打,我就是要吃,死也不放開那顆饅頭……也就是在那時候,我遇見了平安。“


    她不知道他的童年竟是如此悲慘,聽到此處,眼淚已忍不住滑落。


    他卻像在說著別人的故事般,以著平淡的語氣,繼續訴說那段慘烈的往事。


    “平安替我付了饅頭錢,然後問我:‘哥哥,你為什麽拿人饅頭不給錢?’多天真的問題……我若有錢,會不給嗎?那時,我真討厭像她這種什麽也不懂的千金大小姐。然後她說,她家有很多很多的饅頭,問我願不願意到她家去?我當然同意,為什麽不呢?我要活下去,而平安有能力給我活著的機會,我自然跟她走。初入龍家,我成了一個專門打掃庭園的小廝,工作很無聊,老管家很煩,唯一的好處是每天都有很多饅頭吃。直到我十歲的某一天,我打掃完庭園,拿著樹枝在地上亂寫一些偶爾經過學堂、聽夫子教平安讀的字句詩詞,被龍老爺看見。他問我是不是上過學堂?拜托,我一個乞丐哪裏有錢上學堂,而且學這些也不必上學堂啊!府內就有夫子每天教平安讀書,不過平安很笨,總要夫子教上好幾遍才能記得住,但我隻要聽過一回就全部記下了。龍老爺很訝異,於是提出收養我的建議,而我要付出的就是——倘使他有個萬一,我必須全心全意保護、輔助平安,直到她健康長大、嫁人生子為止。“


    聽到這裏,她疑惑了。既然他一直那麽討厭龍平安,為何後來會愛得那樣轟轟烈烈?


    他讀出她眼裏的疑問,也不解釋,隻是接著說:“自那以後,我成為龍家二少爺,平安的哥哥,於是我知道龍家更多的內幕了,比如平安是她娘死後才出生的,所有外人都說她是鬼女。但在我眼裏,她根本不是鬼,她隻是一個什麽也不懂的白癡。你知道她每年撿回多少她覺得可憐的動物和人嗎?”


    女皇搖頭。


    “我也不知道。龍家有錢,非常有錢,以富可敵國來形容也不為過。所以平安永遠都不知道貧窮的可怕,她就像個散財童子,到處撒錢,走到哪裏,救濟銀就散到哪裏,再撿回受傷的動物和餓昏的乞丐。動物好處理,傷好後放回山林就是,可人怎麽辦?為此,龍老爺不得不開辟一間又一間收容所收留這些人。他們有的人有骨氣有誌氣,度過一時難關後便離去了,或者有一技之長者,便投入龍家的商行為龍家做事,回報救命之恩;但也有一些被養懶了,連事情也不做,每天就靠著收容所的兩頓飯食過活,平常要嘛睡覺,要嘛四處遊蕩,無所事事。要我說,這種人早該趕出收容所,任其自生自滅,但平安反對,她堅持養著那些人。那時我真怕龍家就這麽被她敗光了,自己又要回到街頭,變成一個連顆饅頭都吃不起的小乞丐。我將這些事情告訴義父,希望他製止平安這種行為,但義父笑著說:隻要平安開心,他不在乎傾家蕩產。可我在乎啊!我隻好拚命學本事,做生意、讀書、武功……我什麽都學,隻希望在平安敗光龍家前,能學得一身謀生的本領,那麽龍家完蛋後,我能夠獨立自強……至少,不再過著挨餓受凍的日子。”


    “這樣你還會喜歡龍平安?”以前她對龍平安不了解,隻以為是個天真善良的小姑娘,但聽他詳細的解釋後,才知道她應是個濫好人,而她並不欣賞這種人。


    他笑了笑,續道:“我因為對將來的害怕,所以學得特別刻苦,可每次我用功的時候,平安總愛來纏著我,要我陪她逛街、陪她上山拜神、陪她到處撿人……反正她不管做什麽事,都要我陪就是了。我煩死了,明明家裏還有一個同是收養的大少爺,她怎不去纏我那名義上的哥哥,偏要來纏我?而這期間,我們陸續又撿回天洪和天荒,反正是撿到我心驚膽顫又憤怒恐懼。我多怕她在我能夠自立之前,就先把龍家搞垮了,那時我該怎麽辦?有一天,我終於生氣了,我罵她白癡、濫好人,早晚龍家會毀在她手上,並且要她從此不準再妨礙我學習,就算她來,我也不會再理她了。可是……我想平安真的不聰明吧,明明前一天才被我罵到哭,一覺起來,她又來找我。我覺得自己快瘋了,隻得天天趕她。但她的個性比我想象的固執太多,不管被我趕幾次,她哭完不到一個時辰又忘記了,繼續來纏我,我終於受不了,問她:府裏這麽多人,為何她誰也不纏,偏愛纏我?結果她說:因為我看起來最不快樂,所以她希望拉我出去走走、散散心,我就會快樂了。嗬,她從頭到尾都沒搞清楚我不快樂的原因就是她,而我還為此氣那麽久,簡直……如果她是白癡,我就是笨蛋了。”


    “既然如此討厭她,後來又怎會愛上她?”女皇終於忍不住問出心底最深的疑惑。


    “我們本來還有一個五弟,剛入府時,表現也還算正常,後來不曉得被誰洗腦,認為平安是導致天下不寧的禍患、令災難不絕的鬼女,開始排斥平安。有一年,北部大旱,三個月未下一滴雨,大家忙得腳不沾地,他居然在這種時候覷機刺殺平安。當我們捉住他的時候,他狀若瘋癲,不停喊著,鬼女不死,天地不寧,隻要殺了鬼女,天就下雨了……”


    “荒唐!天災地變,豈是一人所致?這根本是無稽之談。”


    “鬼女一說本就無稽,偏偏許多人信了。更該死的是,他也是平安從鬼門關救回來的,鬼女會這樣救人嗎?我承認平安是個又蠢又笨的濫好人,但她絕對不是鬼女。那一回,平安哭得好傷心,我第一次看她哭成這樣,完全不顧手臂上鮮血淋漓,一逕兒掉淚,哪怕在她的傷藥裏放了龍骨讓她睡著,睡夢中,她的眼淚依然沒停過。那時我才知道,平安這麽堅持地到處救人,除了她本身就心軟,看不得人受苦外,另一個原因是她希望大家能看見她的另一麵,不再處處針對她的出身。然而……很多事並非努力就能達成的,好比世人對她的看法,又好比我奇差無比的經商手段。我們驅逐了老五,然後我開始有些了解平安,開始有些明白,她跟我一樣都有恐懼,我們都掙紮著求生,這一點並不因為我們出身富貴或貧窮而有所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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