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洛陽城。


    城中燈火通明,亮如白晝,百姓們圍在路旁,手中提著祈福的牡丹花燈,麵色或好奇或惋惜。


    人皇高立王城之上,微笑注視著前來觀禮的百姓,在他身側除了侍衛、大監外,還有靜默的丁儀。


    一身祥雲道袍清輝遍布,光華不減,渺渺仙姿,不少人在城牆之下忍不住踮足而視。


    丁儀看著天際星象,略微躬身開口:“陛下,吉時即到。”


    人皇聞言抬手,不遠處的侍衛依次點燃煙火,砰砰砰三聲響,三朵金色禮花在空中炸開。


    誰都知道,妖尊喜好鎏金之色。


    妖族人在城門前依次排開,右手撫著左胸,垂頭行禮,為首的荀飛飛向城門內看了一眼,開口。


    “妖族迎親,恭迎明月公主。”


    一切準備已然做好,今夜人皇嫁女,妖尊娶妻,雖說略顯倉促,但確是兩界舉國歡慶的好日子。


    沐浴著月光,其餘妖族跟著長呼:“恭迎明月公主。”


    宮門前的人族守衛吹動號角,擂鼓聲聲,一句接一句的喊話向宮內傳去:“幸送明月公主。”


    ……


    呼傳此起彼伏,聲聲漸近,如波濤般漫入後宮。


    明月身著嫁衣,跪坐廊中,四下寂無人聲,可她知曉,殿外密密麻麻的侍衛早已將此處圍得水泄不通,插翅難逃。


    她木然地望著緊閉的殿門,靜靜等待命運的降臨。


    侍女小靈望著她的神情,再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


    “殿下,他們竟要您孤身前去,不許帶人隨侍,這不擺明了要您有去無回嗎?!”


    明月看向天際,聲音滯澀:“荀使臣說過,妖尊不喜人族,有我一個在周圍就已是忍耐極限,不可再多。”


    少女姿容甚美,蒙著淡淡清輝,如月皎潔,任誰見了都忍不住憐惜幾分。


    隻是不知那妖尊心腸硬不硬。


    小靈啐了一口,吸吸鼻子:“什麽妖尊?不過一隻雞精,竟妄想貪圖明月,您去了還不知被如何磋磨!”


    明月的背依舊僵直:“非他強求,是父皇……反正都要聯姻,紅姐姐、敏姐姐,如今也該輪到我了,妖尊還是藩王世子,又有何差別。”


    小靈聽到這話更傷心了:“公主,可您心中分明有人……可恨那死魚如今行蹤不明,生死不知,半點派不上用場,枉費您一片真心!”


    明月笑著搖搖頭,慢慢站起身,隻道:“還有些時間,再讓我看看宮中的月色罷。”


    小靈扶著她站在回廊上,仍不死心:“殿下,要不小靈再去長生殿求求聖宮娘娘,隻要她開口,陛下不會……”


    明月抬手示意:“事已至此,何必再惹怒父皇?生養之恩,合該報答。”


    寂靜的殿宇連鳥鳴都無,裏屋卻響起突兀的當啷聲,兩人驚得回頭看了一眼,又忙看向殿外,侍衛似乎並未察覺。


    小靈麵色一喜,提起裙擺往裏屋走去:“公主,定是那死魚來了,小靈非得好好訓他幾句……”


    她推開門,看到裏麵渾身是傷的人,立即捂住唇邊的驚呼。


    *


    圓月當空,禮花不絕。


    前來迎親的妖族人帶著天轎落至明月宮外,引路大監那略顯尖細的嗓音突兀響起——


    “老奴等,幸送公主出嫁。”


    吱呀一聲,宮門鎖開,原本圍在殿外的侍衛呼啦啦湧進院中,一並來的,還有一頂極為漂亮的花轎。


    轎體為楠木雕刻,上了金漆,木香醇厚,八角垂鈴,風一吹便嘩啦作響。


    又有一人站至轎邊,他身形極高,紮著的馬尾及腰,氣質略淡,唇鼻之處覆著半張銀麵,聲音異常醇厚動聽。


    “妖族使臣荀飛飛,恭請殿下入轎。”


    明月跪坐廊下,舉著卻扇,聞言略略頷首,發上釵頭微搖。


    小靈暗暗咽下唾沫,立即扶著明月起身:“公主,眼前有礙,路不好走,您當心慢些。”


    明月點頭,步履也端莊起來,兩人走了好一會兒才到轎前。


    這位公主剛一接近,荀飛飛便嗅到一陣濃厚的暖香,過甜過膩,甚至有些嗆人。


    大抵是在宮裏待久,被醃入味了。


    荀飛飛抿抿唇角,隻希望這味道能在去往妖界的途中散去,不然讓尊主聞到……


    他俯身掀開轎簾:“請入轎。”


    轎簾是一條垂下的白色鮫紗,其上龍飛鳳舞地繡著金絲,像是知道這白色寓意不夠好,還在簾上罩了一層薄紅的軟紗,柔如流水。


    明月公主微微低頭進轎,至此,才總算接到了人。


    “出發。”


    話音剛落,花轎無人抬動,卻迎風自起,八角下的金鈴中各吐出一條墜著珍珠的絲絛,飛起時飄飄若仙。


    小靈看著已升至半空的轎子,泣不成聲,她追著跑了幾步,含淚道:“公主,再會!”


    煙花燦爛,王宮中燈火通明,各宮的宮人紛紛走了出來,望著那頂懸於半空漸漸遠去的花轎。


    “娘娘,明月殿下也出嫁了。”中宮花團錦簇之處,侍婢扶著身側之人,一同仰頭看著空中那淡淡微光。


    她身側之人靜靜望著,嫣紅的唇微微翕合,終究還是未出一語。


    飛轎所過之處,宮人紛紛跪拜送離,震聲高呼。


    “幸送明月公主出嫁。”


    ……


    呼送聲此起彼伏,又如浪潮般一波一波湧到宮外。


    人皇看著那頂緩緩飛過的轎子,心中似有無限感慨,他歎息一聲,對著身旁的丁儀道。


    “轉眼明月也已出嫁,寡人心中仍舊感慨良多。丁愛卿,你也有女兒,你們修道之人嫁女也會這般不舍嗎?”


    丁儀聞言垂頭拱手:“陛下說笑了。”


    人皇笑了兩聲,仰頭看著那飛過城牆的花轎,略長的眸子微眯。


    “其實明月婚嫁與否,並無大礙,但棋枰之上,還需處處落子……你覺得值得嗎?”


    丁儀麵上依舊沒多少波瀾,不置可否地回一句:“陛下的決斷向來是有理的。”


    人皇哈哈大笑:“就你說話討巧——自然是值得的,再值得不過了。”


    月亮隻有一個,不過那是天上月,王宮裏的明月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


    妖族迎親的人就在王宮外,荀飛飛落地後望了一眼天際,滿目疲累。好不容易接到人,還得等那一箱箱的陪嫁。


    花轎就這麽靜靜停在夜空,散著淡淡的光,風吹過,月白緞帶緩緩飄揚,垂簾半卷,露出半截殷紅裙擺。


    眾人立刻仰頭看,卻什麽也看不清楚,不禁有些失望。


    當然,如果他們看清楚了,估計會更失望。


    花轎裏的根本不是明月公主,而是林斐然。


    她放下卻扇,拉開一道縫隙往外看,在這樣的高度下,洛陽城萬千燈火,一覽無餘,更襯得不遠處的三清山寂靜沉暗。


    或許,現在他們正準備啟用萬象羅盤尋她。


    林斐然放下簾子,從脖頸間拉出一塊玉墜,其上裂著幾絲細紋。


    那時羽箭直衝心口,避無可避,在千鈞一發之際,玉墜上的陣法亮起,將箭尖撞開半寸,隻刺入她右肩,隨即玉墜中陣法大動,將她帶到了明月宮中。


    這是母親送她的生辰禮,若不是今日這一遭,她都不知道這玉墜有此效用。


    隻是,為何會落到皇宮中。


    林斐然轉眼看向轎外,洛陽城無數山水隱沒夜色中,唯有三清山上亮著的引路石尤為紮眼。


    那時,想必張春和是鐵了心要殺她的,不然這玉墜不會自啟。


    咚咚幾聲響,沉重的嫁妝被放在懸車上,荀飛飛甚至沒有清點的心思,讓人把東西壘好後便向人皇告別。


    “禮已全,人已到,我等即將啟程,陛下可還有話要說?”


    人皇擺擺手,感歎道:“若是再多說幾句,寡人怕是要舍不得了,荀左使帶她走吧,寡人相信妖族會給她最好的照顧。”


    荀飛飛點頭:“自然。”


    他落於隊伍前方,拍拍手,妖族接應的隊伍中便飛出四個粉嫩可愛的女童,她們攜傘抱花環於轎旁,刷的一聲,花傘展開,層層絲蘿從傘沿垂下,如夢似幻。


    “起轎。”


    銅鈴搖響,在幾隻白鶴的清脆的低鳴中,隊伍緩緩離開。


    人皇看著他們離開,良久後才嗤笑一聲:“到底是人人都生了靈脈的妖族,隨便一個幼童便能禦風而行。”


    丁儀看著轎子遠去,雙目平和,雙掌交疊相握垂於身前,他淡淡道:“是啊。”


    ……


    妖界與人界隔著一片無盡之海,亦是分隔兩界的界門,自上次大戰過後,妖族先祖將無盡海界門關閉,若要出入,必須征得妖都同意,取得出入口令。


    此去妖界,便是一去不歸。


    林斐然掀簾回望,山川、城池、天野,一切都在急速後移,如同她那消逝的過去,波濤乍響,一行人已至無盡海邊。


    在星光點點的夜色中,一道蒼白之影靜坐於海岸之巔,夜風吹滿他的寬袖,他抬眼看來,正巧和掀簾的林斐然四目相對。


    但也隻一瞬。


    到無盡海之上,荀飛飛停住身形,輕扣轎門,清聲道。


    “殿下,我們即將穿過無盡海界門,記得不要掀簾向外看,不然,可能會被卷進海中。”


    林斐然應了一聲。


    荀飛飛點頭,不再多言,隻舉手示意眾人。


    圓月之下,浪聲濤濤,墨藍色波紋蕩開又撞回,水麵如鏡,映著一隊仙氣飄然的長隊,映著那愈來愈近的花轎。


    “入海。”


    一聲鶴鳴,潮濕的海風呼嘯拂過,海麵無聲鋪開千裏熒光,一道道靈線穿梭而過,陡然變得開闊而幽遠,海麵上亮光星星點點,如同銀河。


    轎身墜入其中,刹那間,鬥轉星移,夜幕消散,星河漸遠,隻餘藍天白雲。


    以無盡海相隔,人妖兩界晝夜顛倒。


    晴空萬裏,白雲渺渺,下方是一條亮如銀帶的河流,以及長著不知名花草的寬闊草地。


    一行白鷺從柳樹下穿過,飛至轎旁,好奇地嘎了一聲,隨後目送他們向遠而行。


    不知過了多久,花轎逐漸停落,紛飛的紗也靜了下來。


    “殿下,妖都蘭城已到,請落轎。”


    *


    山下人皇嫁女一事餘溫尚在,百姓還沉浸在漫天煙火中,山上卻依舊飛雪,寒冷如冬。


    天元殿內,張春和坐在上首,下方跪著衛常在。


    他脊背挺直,墨發用一根竹枝半挽,眉眼如畫,冰雪之姿,叫人看一眼便移不開視線。


    張春和歎息一聲,看似無奈,可那神情卻仍舊沉穩平和:“林斐然逃了,你待如何?”


    衛常在垂眸看著地板,其上映著幽幽燭火,看起來卻十分孤冷。


    “無謂,弟子從未想要她的劍骨。”


    “可這麽多年,你也從未告知她取骨一事。”張春和站起身,手中拂塵由左擺到右,“我一直以為,你當初是不願同她在一起的。”


    衛常在垂著頭,額角碎發拂動:“是,當初若不是師尊示意,弟子不會與她在一起。”


    張春和眉頭微揚,慢慢走下階梯,停在他身前,忽明忽暗的燭光打在他麵上,教人看不清神情。


    他意味深長地說出兩字:“當真?”


    衛常在仰頭,烏眸中沒有多少感情,薄唇輕啟:“當真。”


    “為何那一箭偏了。”


    “弟子學藝不精。彼時場麵混亂,人又多雜,故而沒能在漠漠雪色中瞄準,還請師尊責罰。”


    張春和晃過拂塵,慢慢在他身側踱步:“情之一字,毀了我道和宮多少奇才?心中無物,心中無情,心中無我,方可登上大道。你資質絕佳,我不想看你自毀根基。


    “我等要收她靈骨,若是隻取無予,則因果難斷,為免毀你道心,了卻這段因果,我這才同意定親,但此時是她自己拒絕,因果已了,再無後顧之憂。況且,她非良人,你心中清楚,對麽?”


    “弟子時刻謹記在心。”


    言外之意,兩人都心知肚明。


    張春和道:“你今日也見到了,瑩瑩劍骨,何等威勢。如今她不願再糾纏也好,靈骨卻是不能放的,我會把她找回來,留她一命,她依舊能在三清山安度餘生。如何?”


    衛常在喉口微動,眼中似在翻湧,卻最終又歸於平靜,聲音也輕了不少。


    “……可否將萬象羅盤交於弟子,讓弟子來尋?”


    這回答似是在意料之中,張春和拿出萬象羅盤,話有所指:“這羅盤給了你,可不要讓為師失望。”


    “是。”


    殿內霎時沉默下來。


    燈火幽幽,張春和的五官隱在大半黑暗之下,他看著眼前這最為疼愛的弟子,略微澄黃的眼中卻未透露半分情緒。


    “至於有人向林斐然泄密一事,我會叫太徽徹查,若是——”


    衛常在垂下眼睫:“並非弟子。”


    張春和不置可否:“我也不希望是你——當年的約定,希望你還記得。”


    “弟子謹記在心。”


    寒風瑟瑟,殿門外響起一陣突兀的敲門聲,頗為輕巧。


    張春和沒有動作,反倒是衛常在側目看去,殿門被推開半扇,從外走進一人。


    烏發半挽,笑意盈盈,唇下一粒小痣惹眼,披著凡夫俗子才會穿的蓑衣,手拿一頂密紋鬥笠,眼帶春意,同這吹入的寒雪格格不入。


    “呀,師弟這是怎麽了?犯錯啦?”


    他笑著走到衛常在身旁,順手想要將他拉起來:“有什麽話,站著也能說嘛。”


    衛常在卻搖搖頭:“師兄,不必。”


    男子微微歎氣,抬眸看去,他還未問出緣由,張春和便先開了口:“常英,何時回來的?”


    這人正是張春和的大弟子,道和宮眾人的大師兄,薊常英。


    薊常英抬手行了道禮:“回師尊,今夜剛回。隻是入山門時見到道場一片狼藉,不知是何緣由,可要派人清理?”


    “不是什麽大事,也不必清理,一場夜雪便都掩了。”


    張春和並未過多解釋,隻抬起手,一方古樸的八角鬥盤便落入手中,他遞給衛常在,道:“普天之下,不過萬象羅盤一鬥之大,即便是隻螻蟻,也難逃其間。給了你,可莫要叫為師失望。”


    “多謝師尊。”


    衛常在叩首起身,又向薊常英行了道禮後才離開大殿。


    看著他的背影,張春和慢慢閉上眼,打坐席上。


    “方才我已將萬象羅盤給了常在,明日你同他一起帶人下山搜尋,翻遍太吾國也要將她尋出來。”


    薊常英拂雪的手微頓,疑惑道:“尋誰?”


    “逆徒,林斐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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