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凝滯,滿地狼藉。


    眾人將林斐然圍至中央,卻又保持著距離,麵露狐疑,各有盤算,但高座之人尚未表態,誰也不敢多言多行。


    兩人四目相對,心回念轉間,林斐然驟然鬆了脊背,俯身回禮道:“當年父皇召人俠入宮論道,一住三載,其人豪放不羈,造詣非凡,明月僥幸學得一招半式,今日才在此班門弄斧,還望諸位莫要見笑。”


    人俠辜十三,天生凡人,一手行光十三劍用得出神入化,迅如奔雷,曾以凡人之身力戰太極仙宗逍遙境尊者,大勝而歸,自此聞名於世。


    申屠一族受天命封誥,承擔起治凡世的職責,世代後人都隻會是凡人,絕無修士。


    是以人皇對辜十三此人稱奇道絕,遂邀其入宮論道,暢聊世事,辜十三在宮內住了三年之久,而後遁逃出宮。


    如霰意味不明道:“原是如此。見之不平,挺身而出,俠者。今日之事倒是未辱沒人俠之名,殿下悟性上佳。”


    如霰一界之尊,此次又是他的大宴,他既已發話,其餘人如何敢越俎代庖,再行追究。


    凝滯的氣氛終於鬆動起來,林斐然卻未放鬆半點警惕,不如說,她更專注了。


    果不其然,如霰話鋒一轉,掃向這滿處狼藉,涼聲道:“搖光台風景上佳,顏色宜人,整個行止宮,也就此處還算入眼,現下卻一副爛糟模樣,看得人眼疼——”


    闊風王快步走出,撣去滿身塵屑,拱手半跪道:“尊主,此事是小王一人之過,怪我眼內無珠,勘察不嚴,才出此大錯,但我狼族絕無他意,若要降罪,還請責罰我一人!”


    如霰轉眸看他:“急什麽,本尊向來賞罰分明,一個一個來。”


    他眼波一轉,睨向林斐然,下頜輕抬道:“救護有功,這瓶點春丹予你作賞。”


    殿內頓時響起一片吸氣聲。


    如霰彎眼,輕聲問道:“諸位這是冷了?”


    他右手輕抬,四下空氣停滯,下一瞬,搖光台頂轟然裂開,碧瓦雕甍四散,紛紛滑落湖水,燦烈的日光頃刻投入,金白一片,使人目不得視。


    如霰長身玉立,融於燦陽,雪發上勾出一抹碎金,眼上紅痕更是豔靡灼人,他疏眉展顏,終於對眼前之景滿意起來。


    與其碎得難看,不若抱此殘缺之美,也算有另一番風味。


    “還冷麽?”


    “多謝尊主愛護,我等甚是暖心。”


    嘴上頗暖,心下寒涼。


    妖界同如霰那古怪脾性一同出名的,是他的醫道,玄妙入神、超群絕倫,其中尤以點春丹為甚,若受重傷,雖不至有肉白骨、活死人之奇效,卻也足以令人性命無虞。


    此次大宴,不少部族便是抱著求丹問診的目的而來,現下眼睜睜見這一瓶好丹被扔出,心涼一片。


    瓷瓶入手,林斐然卻並不欣喜,她就像被毒過一次的武大郎,一聽到吃藥二字就下意識背寒。


    張春和贈藥是想剔骨,那這位妖尊呢?


    她思忖一瞬,婉拒:“多謝尊主好意,但明月並未做什麽,受之有愧。”


    如霰隨意道:“給了你便是你的東西,收了之後想要喂貓還是喂狗,隨你。”


    林斐然微怔,他卻已看向伏身的闊風王:“賞過,接下來自是罰了。”


    闊風王目光微閃,飛斜的鬢角抖動,耳廓略紅,心思轉了幾瞬才開口:“尊主,我族向來尊重強者……”


    “罷了。”如霰坐回高椅,就在眾人以為他想翻篇時,他卻抬抬下頜,“跳過這些場麵話,誰送的劍,自己站出來。”


    什麽得饒人處且饒人,這句話如霰從不打眼看。


    闊風王一時語塞,喉口微動,可又不知眼前這位吃軟還是吃硬,沉默半晌也未憋出一句。


    “尊主不必追問父王,此劍是我尋來的。”一位麵容端正的少年站了出來。


    如霰看著他,隻笑道:“憑你的境界,也能將上邪劍封在那劍匣中?”


    那少年聞言抿唇,視線微緊,隨後開口:“憑我一人自然不行——不知尊主可有興趣聽我說個故事?”


    “沒有。”如霰幹脆開口,他實在不是個有好奇心的人。


    少年語塞,還是開口道:“那我長話短說,今日之事俱是為了明月公主。我有一友人,他與明月公主本是兩情相悅,卻因聯姻之約而被迫分離,為此,我們才孤注一擲,尋來上邪劍,想要趁亂將公主帶走,隻是,不知公主驍勇至此,便……”


    他看了殿中少女一眼,無奈苦笑。


    林斐然:“……”


    不會笑其實可以不笑。


    少年彎身作揖,麵容戚戚:“尊主既對公主無意,還請開恩,成全佳偶!”


    “佳偶?”如霰左手支頤,垂眸而視,“不巧,本尊今日正相中了這太吾國的明月。看來,佳偶隻能變怨偶了——再給你一次機會,劍是誰給的。”


    少年人低頭不言。


    闊風王沒忍住回身給了他一巴掌:“糊塗!還不告訴尊主劍的來曆!”


    話是這麽說,身子卻擋在了自家兒子身前。


    如霰讚同道:“闊風王這一掌,雖說不痛不癢,但勝在清脆,是個好巴掌,那本尊這掌便不扇了——改為搜魂罷。”


    此話一出,其餘人心下震動,林斐然也罕見地看了他一眼。


    術法與武技不同,武技不拘境界,隻是威力大小不同,就如同林斐然之前所用的劍技。


    但術法不同,境界不至,就算結印、捏訣再熟練,用不出就是用不出。


    搜魂之術不僅難學,更重要的是,隻有神遊境的修士才能用。


    妖族人天生靈脈,但不論是進境還是術法天賦其實都略遜於人族。


    人族歸真境聖者一茬接一茬出現,甚至還出了個紮堆坐化的朝聖穀,但妖族歸真聖者至今卻隻寥寥數人。


    如霰這等年紀便入了神遊,若是再給他幾年光景,豈不是要直入歸真?屆時,可真是天上天下,唯他獨尊了。


    闊風王也心下大駭,但不同的是,他的駭然更多來源於恐慌。


    搜魂之後,神識震蕩,被搜之人從此變作癡兒,焉有未來?


    闊風王立即告饒:“尊主,是小王管教無方,今日一應惡果均由我承擔,還請看在小兒助友心切,並無惡意的份上,饒恕於他!”


    “在座殘傷無數,自然要由你們承擔。”如霰點頭認可,但是拒絕饒恕,“不過本尊已經給過機會了,他不願說出贈劍之人,本尊隻好自己尋。”


    闊風王默言,卻仍舊沒有讓步半分。


    狼族向來守望相助,愛護子輩是他們的信條,即使他兒是真心刺殺如霰,他們也做不出大義滅親的事。


    妖尊又如何,也不過是外人。


    場麵一時靜下來,眾人心思各異,有的純看熱鬧,有的卻私心希望如霰動手,他到底真入了神遊,還是嘴上逞強,一試便知分曉。


    “尊主,兄長為人向來和善,絕無壞心,請您明察!”


    殿內又躥出一個少年,他有些啞疾,開口時含糊不清,難以分明,又似是怕高座之人誤會,便一個箭步衝上玉台,拂開滿地冰棱,撲在如霰腳邊,不停叩首。


    “若是搜魂,兄長以後隻能做癡人,這一生便毀了,還請尊主感念過往,心慈開恩!”


    如霰蹺腿而坐,袍角迆地,他垂眸掃過被壓住的衣角,笑意漸斂,懸起的足尖點至這人頭頂,砰然聲響,這少年人已被震落玉台。


    “有話,階下跪著回。”


    “明亭!”闊風王立即上前將人扶起,“你這又是何苦——”


    闊風王微閉雙目,又猛然睜開看著如霰,眼如寒星,後者卻不以為意,隻並指為刃將被抓過的袍角割開。


    林斐然微微挑眉,望著那被割斷的錦綢被風吹至湖心,不由感歎此人性情之極端,再轉眼,便撞入那雙翠眸中。


    他眼裏的不悅還未盡褪,此時眼睫半垂,似雪壓鬆枝,晃得厲害。


    “太吾國的明月,有人為爭你而來,你待如何?”


    林斐然一時默然,難怪書中常言此人性情反複。


    她本就不是明月,這位妖尊心中恐怕也早已清楚,方才的說辭不過是見此人另有他意,所以順水推舟給個翻篇的理由罷了,他明明順勢上了這艘小舟,此刻卻又跳出來非要她說個一二,這又是何道理。


    林斐然躬身:“我並不認識這位少主,不好妄下決斷。”


    如霰沉吟一聲,撐著下頜道:“不願說,那就搜你的魂,讓本尊看看你是怎麽想的。”


    林斐然靜默片刻,她能有什麽想法,這人甚至沒看出她並非明月。


    她還是道:“我並不認識這位少主。”


    如霰看她半晌,這才轉向另一邊:“闊風王以為呢?”


    闊風王看了身側那依舊一語不發的大兒一眼,嘴唇翕合。


    如霰清聲開口:“今日興致好,給你十個數的機會——十、九、八……”


    林斐然不由在心底跟著數了起來,七、六……


    “算了,乏了,一。”他直接起身,踏上軟毯,“陪你們演累了,到底是誰給的劍,今日本尊非知道不可。”


    林斐然:“……”


    五、四、三、二、一。


    默默在心底數完,她輕輕出了口氣,舒服多了。


    如霰抬足下階,每走一步,那絨毯便隨之而長,四周散落的冰淩也被無形的力推開,蕩起一陣寒風,白底金紋的袍角飄然而起,右腿縛著的金環時隱時現,泠泠溢彩,它緊緊箍在腿根處,勒出一道細不可察的凹陷。


    他緩步上前,沐在燦陽下,身側漸有金光遊離,暖風乍起。


    闊風王驟然暴起前衝,握掌成爪,直襲而去:“休動我兒!”


    如霰皺眉:“你們狼族,就非得貼身而上麽?”


    他略微抬手,怒發衝冠的闊風王便僵在原地——


    下一刻,他的手如軟麵般垂下,縱然視線還望著前方,卻已失了焦距,弓身內縮,膝彎抵在一處,如同一具失了操控線的木偶人。


    “連上任妖王都不敢離本尊這麽近,你倒是一點不懼。”如霰側目看去,“你這兒子心思歪邪,虧了本尊心善,今日願意替你清理門戶,你該多謝才是。”


    那闊風王聞言,嘴中咕嚕含糊著什麽,仔細聽去卻隻是音帶嗡鳴之聲,明亭大驚,立即運靈探查,嘴裏不停叫著父王,卻未得一聲回應。


    殿內眾人更加心驚,闊風王也不算無名之輩,在他手下竟連一招未過?


    湖風吹入,鮫紗飛揚,映入的日光將地上冰棱照得五光十色,虹光反映在如霰閑適的麵容上,令人心驚。


    他越過闊風王,腳步微頓,看向目光複雜的明亭:“方才那招激將實在太拙劣了,本尊本就要懲罰你哥哥,你又何必多此一舉?這下好了,還得把自己搭進去。”


    靈壓鋪天蓋地而下,明亭再難維持那副天真稚子模樣,他半跪在地,沙啞的喉嚨隻能發出一些聲響,額角青筋暴起,痛苦非常。


    如霰居高臨下望著他:“若不是本尊今日心情好,你便不止受這點痛了。”


    明亭捂住心口,艱難開口:“多謝、尊主寬恕!”


    如霰略微頷首,十分自然地接下這句感謝:“本尊也有心善的時候——現在,該你了。”


    那狼族少年緊咬牙關,一掃之前翩然模樣,狂放大笑:“天道渺渺,你如霰也不過泯然一粟,又有何怖!我不會讓你有機會動手!”


    在如霰抬手之際,少年終於扯落腰間玉墜,墜上陣法大亮,再一閃,他便已離搖光台數百米遠,即將遁入密林而逃。


    林斐然原本隻是旁觀,卻在見到那陣法時肅然一驚,這法陣竟和她逃山那時所現一模一樣。


    她下意識便要追出,想問個明白,可理智卻將她拉扯回來。


    她此時不能再動。


    耳旁一陣風過,有一人從殿內躍出,足下帶著細碎電光,及肩的馬尾晃蕩,不過須臾,這少年已行至密林前,他揚唇一笑,露出兩枚虎牙,純然天真。


    正是方才立在玉台之下的栗發少年。


    他旋身抬腿,將一臉駭然的狼族少主踢翻在地,再一瞬,他拖著人又回到了搖光台內。


    “天道渺渺,泯然一粟?”


    如霰走上前,蔑然掃了一眼天際,沒有半點敬意,隨即垂眸看他,彎唇而笑。


    “天道算什麽東西?你又算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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