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轉回餐桌繼續改作文,改了三本,他從房間出來,拿著毛巾擦拭頭發,然後拉了椅子坐到她旁邊。


    “我幫你改,好不好?”


    “不好,這是作文,我們兩個的標準不一樣,不能讓你幫我改。”


    “你真是好老師。”他讚美她。“……老婆,我能幫你做什麽?”


    “等會多喝點雞湯。”她頭也不抬的說。


    “是,遵命,我親愛的老婆。”他頭擱在她肩上,看著她批改作文。


    “我一時想不起來,你是怎麽開始叫我老婆的?”她擱下筆,有點困擾。


    “你搬進來第一個周末,幫我做了晚餐。我覺得很幸福,像是擁有自己的小家庭,忍不住就叫你老婆了。你居然忘了?我好傷心。”他誇張搗胸。


    “我看你是愛演戲吧?”她笑眯了眼。


    放下搗胸的手,唐翌磬溫柔正經地對上她的眼,笑了。


    “我是真的有點傷心,也真的覺得自己很幸福,從你搬進來那天起,我就是個幸福的人。所以,親愛的老婆,如果我哪裏做得不好,你一定要告訴我。”


    “你鑰匙都不收!”她佯怒。


    他倒是笑了,輕鬆愜意回她,“隻是鑰匙而已嘛,老婆不氣、不氣喔。”


    “怎麽不說你會改,會把鑰匙收好?”


    “呃……隻是鑰匙而已嘛。”他還是同樣一句。


    方旖晴沒轍,搖搖頭,低聲念,“算了,拿你沒辦法。”繼續改作文。


    他從桌上抽了本作文翻看,一會,他指著一篇作文問:“改這篇作文,有沒有很難過?”


    方旖晴瞄去,是吃不到雞腿,始終隻能喝雞湯那位女學生寫的“我的家”。


    兩人相視,她怔愣著沒說話,他則朝她綻出溫柔的笑,將她攬入肩窩,輕輕撫了撫她的背,他目光轉回那篇作文,靜靜將內容讀完。


    他放下作文簿時,她終於開口說話,語句簡短。“那天其實肚子很餓。”


    “卻沒有胃口吃,是嗎?”他理解地接了話。


    她點頭,轉著紅筆,沉默好片刻。


    “我不是因為難過吃不下,隻是覺得無奈。前陣子我看到新聞,因為濫用超音波,亞洲短缺一點一七億女嬰。那億是多大的數字?科技文明進步,舊有的迂腐觀念卻沒改變。”


    “我們的方老師很憂國憂民呢!真是好老師。”他溫柔地說。


    “我才沒那種偉大的情操。”她抿嘴抗議。


    “好,你沒有,你隻是無奈。”他順著她,“旖晴,我有壞消息。”這是他今天早歸的最大原因。本想晚點再說,但既然講到這個話題,他決定順著說出來。


    “關於我的壞消息?”


    “是,但你可以選擇置之不理,我希望你置之不理。”


    她往他肩窩偎得更深。他這樣說,她也猜到他想說的壞消息跟誰有關。


    “他的病……沒辦法了,是吧?”她說。


    “是,下午看護打電話給我,醫院發出病危通知,他現在人雖清醒,但應該撐不過今天晚上,醫生問他要不要加重嗎啡的劑量,嗎啡加到最重,人會昏昏沉沉地什麽事都不曉得,他拒絕了,說他想清醒見家人最後一麵。”


    聽完,她閉起眼睛,空氣變得凝滯,她沒說話,眼眶周圍有些刺痛。


    “你不去也沒關係,有看護陪著他。”他感覺到她身體很輕很輕地顫動。


    “……看護不是家人。”她終於開口,聲音低微喑啞。


    “是他先拋棄你們的。”他試圖讓她好過些。


    “我知道。”她深吸一口氣,然後離開他溫暖的胸膛。“我去看他。”


    他瞪著她看了好半晌,忍不住掐她的臉一把。


    “真是個傻瓜!”讓他好不舍。


    她沒否認,走進廚房關掉爐火,又走出來。“我們走吧。”


    “要通知你姐姐嗎?”


    她搖頭,“我姐上星期到澳洲工作了,不在台灣。”


    “嗯。”他朝她伸手,她的手覆上他掌心,他緊緊握住。


    兩人相偕出門,一路沉默,直抵醫院。


    病房門前,她抓緊唐翌磬的手,呆站好幾分鍾,仿佛裏頭有讓她恐懼的洪水猛獸。


    他不催促、不動作,隻是靜靜陪她調整心情。


    終於,她伸手推開房門,輕緩踏進去。


    床邊的看護起身,朝他們點頭,正要開口,唐翌磬搖頭且示意她離開。


    病床上的人聽到聲響轉過頭來,有氣無力卻努力睜大眼睛,吐出虛弱的字音。


    “小晴……”眼眶蓄的淚,隨著抖落的聲音滑下。


    她沒說話,往病床靠去,看護退出病房了。


    床上的老人,肌膚蠟黃,眼白也呈濁黃,幹枯的身形,腫如球狀的腹部,方旖晴安安靜靜地看,任由晦黯情緒滋長。


    “謝謝你……還願意來看我。小晴……對不起,我真的……對不起你們……”


    方潤楠斷斷續續的說。


    “姐姐出國工作,不在台灣。”她僵硬開口。


    姐姐出國工作,或許是最好的“恰巧”,因為她知道,麵對生父的最後一麵要不要來看,姐姐肯定比她煎熬。


    方潤楠點頭,老淚縱橫,病痛的折磨遠不及彌補不了的愧疚,他不知道如何開口求女兒原諒,卻又極度渴望在最後關頭得到諒解--


    “你姐姐……上星期來看過我,跟一個男人。”


    方旖晴很訝異,她沒聽姐姐提過。


    “她希望……我別再打擾你們,我知道……我知道我沒有資格求你們原諒……我知道你們恨我……可是我……”他呻吟一陣,從骨頭傳來的劇疼,讓他好半晌說不出話。


    看他握緊拳頭,像在忍耐極大的痛苦,方旖晴覺得自己被切割成兩半,尚有良知的她正問著另一半冷酷的她,為什麽不讓生父好過一點?


    她沒說話,抿緊唇,麵無表情。


    人,最早的記憶,是從幾歲開始?


    生父被病痛折磨,但此時此刻,她卻被深埋的回憶折磨……


    生父那雙手,曾經如何痛打媽媽,她其實都記得,隻是從未對姐姐承認過。


    她忘不掉,他拿勾鐵卷門的鋼條,往媽媽的頭一下一下地敲,他的腳還踹著媽媽的肚子,嘲笑媽媽是個生不出兒子的賤貨!


    那時,她才一歲半吧?走路還不穩,她很想救媽媽卻怕得動不了,因為媽媽一直流血,姐姐哭著要救媽媽,卻被生父用力摔到牆邊。


    生父指著她和姐姐吼,罵她們跟媽媽一樣是賤貨、是賠錢貨……


    她記得,什麽都記得!


    那天,是她這輩子最黑暗、最漫長的一天。


    施暴後,生父將她們趕出家門,隔壁好心的叔叔送媽媽到醫院,媽媽住院好久,鄰居叔叔後來變成她們的爸爸。


    媽媽出院後,她們搬到別的地方,日子才變得比較好。


    她記得,都記得,關於那些恐怖的暴力、難聽的叫罵。隻是,她很小就懂得,想要好好過日子,就要學習遺忘。


    她以為自己忘得一幹二淨了,可是現在,看著生父油盡燈枯躺在病床上,那些關在黑暗裏的記憶全出籠了。


    對他,她喊不出一聲“爸爸”。


    她唯一的爸爸,是那個救了媽媽、救了她和姐姐的爸爸,會帶她們去吃紅豆棒冰、會把她們抱在懷裏哄,說她們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公主。


    這個男人,不是她們的爸爸,而是她跟姐姐最想忘記的夢魘。


    “小晴,對不起、我對不起你們,請你原諒我……求求你……”


    “……你讓自己好過一點吧。”她終於勉強開口。


    “你能不能原諒我?”


    空氣凝滯,隻聽得到方潤楠沉重呼吸,與哽咽哭聲。


    “我原諒你。”方旖晴道:“你讓自己好過點,我請醫生幫你打針,好不好?”這是她僅有,能用在生父身上的憐憫了。


    “好……謝謝你……願意原諒我……”


    方旖晴離開病房,朝護理站走,依舊是麵無表情。


    病房裏,隻剩唐翌磬與方潤楠。


    “拜托你,好好照顧小晴……”


    “你真是個自私的混蛋!”唐翌磬轉身,也踏出病房。


    片刻後,醫生、護士進來,將針劑打進點滴,沉默的離開。


    方旖晴站在病床邊,看生父閉上眼睛,半小時、一個小時過去,直到方潤楠最後一個呼吸停止。


    她呆怔,聽儀器不停鳴響,然後,她茫然地看向一旁的唐翌磬。


    她不曉得自己的表情有多可憐兮兮,隻知道自己再也沒辦法留在這裏,她近乎哀求的說:“對不起,你可不可以幫幫我?我想、我想先回去……”


    她顧不了唐翌磬會怎麽看她,他雖然好幾次要她別管,但也許他心裏期待她更善良、更有人性一點。


    可惜她的良善與人性,沒辦法用在生父身上,因為過去的傷害太深,深到她對任何人都說不出口。


    唐翌磬摸摸她的臉,醫生、護士陸續進來,他將她帶出病房,交代等在走道上的看護,送她到醫院門口,幫她叫計程車。


    他回頭走進病房,醫生正式宣布死亡時間,他立刻打電話給早已約妥的禮儀公司。


    唐翌磬步出醫院已是深夜,黑絨絨的夜落下傾盆大雨,他煩躁不安奔入雨幕,飛車回到住處。


    駛進地下停車場前,保全卻走來敲了他的車窗。


    他降下車窗,保全開口說:“唐先生,方小姐一直坐在噴水池邊……”


    唐翌磬歎氣。他曉得她心裏難過,雖不想讓她一個人回來,但更不願意她留在醫院。


    “我知道了,謝謝。”他將車子開進地下停車場。搭電梯上一樓。


    這麽大的雨,她一個人淋雨很難受吧?


    出了電梯,在挑高的一樓大廳站了會,他才朝中庭的噴水池前進,雨狂暴落下,遠遠便瞧見全身濕透的她。


    他緩步走近,在她身邊站定,伸手摸摸她的額頭,冰涼的肌膚讓他心疼,她仿佛遠遊的人,神情迷茫的抬起頭。那神情,比她在醫院向他求救時更無措、更可憐。


    他的歎息被雨聲吞沒,最終什麽也沒說,他彎身一把將她從水池邊抱起。


    這場冰冷的雨燃燒了他的心,唐翌磬從不知道,原來自己的心可以這麽痛,隻因一個傻女人淋雨。


    進電梯,他們衣服、頭發滴著水,唐翌磬望著懷裏眼神迷茫的人兒,無奈的吐了兩個字。“傻瓜!”


    他抱著她進屋,將她送入浴室,走進她房間拿了幹淨的衣服,又旋回浴室,掐了她的臉。“我不想在這種情況下要你,你聽得懂嗎?”


    她原本渙散的目光,終於聚焦,靜靜看著他,然後點頭。


    “所以你自己洗個熱水澡、換上幹淨衣服,我也去洗澡換衣服,浴室的門不準鎖,十五分鍾後,我再進來,可以嗎?”他聲音有些嚴厲。


    她沒說話,隻是溫順的點頭。


    “快洗澡吧。”他歎氣,心疼地在她冰冷的頰邊輕輕吻啄一下。


    他退出浴室帶上門,回到自己的房間,用極短的時間衝了澡,換衣服,出來拿了拖把,將先前進屋的濕漉路徑抹幹,正好十五分鍾。


    他走至她使用的浴室,敲了幾響,不等她出聲,推開門,見她已經換上幹淨衣服,長發擦拭過,但發尾還滴著水,她把換下的濕衣服捧在手裏,看著進來的他,有幾分不知所措。


    “笨蛋!”他接過她手裏的衣服,忍不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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