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她,對他的惡作劇很少多看一眼,對他刻意的挑釁也一副若無事然,總是很禮貌也很疏離地喚他“高先生”,偶爾有些惱了才會擺出老師的架子,喊他“高同學”。


    她像北極的冰山,難以融化。


    班上每個同學都看出他對她有別樣心思了,隻有她,絲毫不為所動。


    “高風啊,荊老師好像都不理你,怎麽辦?”


    這天下課後,幾個年紀長他不少的婆婆媽媽圍著他,關懷地戲覷。


    他重重歎氣,一攤雙手,表示無可奈何。


    大家都笑了,其中一個中年婦女同情地拍拍他的肩。“加油吧!俗話說有誌著事竟成,我看你條件也不錯,總有一天荊老師會被你打動的。”


    “真的嗎?”他可不敢如此有把握。


    “真的,你沒發現嗎?荊老師開始會跟你回嘴了。”


    “有嗎?”


    “有啊!以前她上課都不苟言笑的,最近漸漸會笑了,都是被你逗的,你不曉得嗎?”


    真的有嗎?高晉風深思地揉捏下巴。他怎麽覺得自己隻有遭白眼的分?她真的有因他而笑嗎?


    “高同學!”一道清雅的嗓音揚起。


    瞧,她又要罵他了。


    在婆婆媽媽好笑的注目下,高晉風順從地走向善雅。


    “這是怎麽回事?”她指著桌上一個奇形怪狀的玻璃,像是一個心形的玻璃條,卻是做得歪七扭八,不仔細看根本認不出來是個心。


    他嘻笑著說:“這是我送給老師的。”


    她瞪他。


    “你看不出來是什麽嗎?雖然做得很醜啦。”


    “這是‘奧圖曲線’嗎?”


    “奧圖曲線?”他愣住。那是什麽?


    “芬蘭有個建築師阿瓦•奧圖曾以芬蘭湖泊的形狀發想,設計出經典的‘芬蘭傳奇湖泊花瓶’係列,那樣的形狀被稱為‘奧圖曲線’。”她一本正經地解釋。


    “我看你這玻璃條彎彎曲曲的,倒有點奧圖曲線的味道。”


    這是在取笑他吧?他恍然大悟,望著她似笑非笑的容顏,有些糗。


    她明明看出那是一顆心,卻不上他的鉤,反過來戲譴他。


    但她這般的戲譴一點都不傷人,反而有種溫暖的幽默。


    真是個奇特的女人,就連嘲弄一個人,都如此優雅有格調。


    想著,高晉風不禁爆出朗笑,笑得善雅有些無所適從,怪異地望他。


    他笑了好一會兒,費了好大勁才止住,凝視她的眼神溫暖如春陽。“老師,我請你吃飯。”


    這不是他第一次請她吃飯了。


    自從開始上課後,他三天兩頭便嚷著要請她吃飯喝咖啡,理由都是為了新書,必須進行采訪取材。


    起初,她還傻傻地赴約,巨細靡遺地把自己知曉的關於玻璃工藝的一切與他分享,漸漸地,她也察覺他醉翁之意並不在酒。


    但他每一次邀約,她依然會同意,而當他問著那些光怪陸離的采訪問題時,她依然會煞有其事地回答。


    為什麽呢?


    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善雅曾好幾度捫心自問,但她找不到任何理由,或者該說,她懼於探索自己的內心深處。


    她隻是一次又一次接受他的邀約,與他聊著不著邊際的話題。


    可今天,她必須拒絕……


    “對不起,我晚上有約了。”


    “跟你那位高中同學嗎?”他追問。


    他指承歡?她搖頭。“不是,是……別人。”


    別人?高晉風盯視善雅略顯猶疑的神情,腦海倏地靈光一現。


    是他哥!她今晚恐怕是要跟大哥約會。


    胸海霎時翻騰,他忍住異樣的情緒,表麵不以為意地咧嘴笑道:“那好吧,既然你已經有約,也隻好改天了。”


    高晉風裝作無所謂。


    但其實,他可在乎了,離開教室後,他馬上撥手機給兄長。


    “哥,是我。


    “什麽事?”


    “你晚上有空嗎?”


    “今天嗎?我跟善雅約好一起吃晚餐。”


    果然!


    他閉閉眸,強笑道:“你要跟未來大嫂約會嗎?那正好,我也一起去吧!”


    “你要來?”高晉安對他的提議喜出望外。“那太好了,我早就想介紹你們認識了。”


    “你們約哪間餐廳?”他問。


    高晉安告訴他餐廳地址以及約會時間,他在心裏記下。“知道了,待會兒見吧。”


    掛電話後,高晉風一秒也沒浪費,跳上停在附近的座車,風馳電挈,不到十分鍾便抵達餐廳。


    他在餐廳門外守候,半小時後,一輛計程車停下,善雅優雅地下車,她穿著一件飄逸的洋裝,腰係藤編的寬皮帶,搭針織小外套,秀發盈盈垂落,在夜色裏泛著美麗的光澤。


    她很漂亮。


    太漂亮了。


    高晉風酸澀地磨牙,看來她並不排斥與大哥約會,還為此精心打扮,大哥見到,想必也會驚豔吧……


    才這麽想,高晉安也隨後開車到了,兩人剛巧在餐廳門口碰頭,打招呼後相偕進去。


    高晉風在門外讀秒,足足耐著性子熬了兩分鍾,才跟著進餐廳,視線銳利地掃過室內。這間餐廳很重隱私,餐桌與餐桌之間隔著不透明的毛玻璃牆,做成半開放式的包廂。他確定大哥與善雅坐在某張靠窗的餐桌後,刻意要服務生安排自己坐在與他們隔著一道玻璃牆的那張餐桌。


    他也無心用餐,隻要了杯黑咖啡,後腦勺抵著玻璃牆,努力想聽清另一頭兩人的談話。


    他這個大哥與善雅都是性格自製的人,講話聲音低低的,他屏氣凝神,好不容易才聽見一些片段。


    一開始,仿佛是大哥跟她解釋今晚要介紹弟弟與她認識,他聽不清她的反應,約莫隻是點頭應好吧。


    跟著,是一番禮貌的彼此問候,一個說自己今天去拜訪了幾個重要客戶,一個說自己剛剛為學生上完課。


    接下來,有短暫的沉寂,高晉風以為自己耳朵塞住了,正準備掏耳朵時,大哥低沉的聲音總算又揚起。


    他仔細辨認交談的內容,好半晌抓到端倪,不禁目瞪口呆。


    這兩人竟然是在聊天氣!說什麽前幾天都是陰雨綿綿,今天終於放晴,溫度也回升,真不錯……


    老天爺!是有沒有這麽無聊啊這兩個?


    高晉風翻白眼。


    如果這就是兩人婚前約會時談的話題,他可以想見婚後他們會過著多麽平淡無趣的生活。


    他端起咖啡啜飲,品味那純粹的苦澀,想著善雅的個性已經夠矜持了,再加上一個同樣很矜持的大哥,她結婚以後還能呼吸嗎?他不希望看她整天窩在工作室裏,孤獨地吹玻璃。


    她領受過情愛的滋味嗎?知道人生還有很多不同的選擇嗎?她真能忍受與一個不相愛的男人白頭到老?


    那樣的她,會活得快樂嗎?會幸福嗎?能開懷地笑嗎?


    他想看她笑,想看她拿他沒轍時,拋給他那沒好氣的一眼,不論溫柔或氣惱,當她有表情的時候,比任何他見過的女人都美。


    他好奇她還有那些深深隱藏的表情,如果可以,他好想一一挖掘……


    一念及此,高晉風驀地下定決心,起身走向洗手間,躲在一扇屏風後撥打手機,對方一接起電話,他立刻裝出驚慌失措的聲調。


    “哥,糟了!我這邊出事了!”


    “出什麽事?”


    “電話裏沒法說清楚,總之你快來救我!”


    “到底什麽事?晉風,你說清楚,我現在跟善雅在一起——”


    “幫我跟未來大嫂說聲抱歉,可是我現在真的需要你,哥,你不會丟下自己淒涼無助的弟弟不管吧?”


    高晉安歎氣。“真是拿你沒辦法。說吧,你在哪兒?我馬上過去。”


    他走了。


    望著對麵空蕩蕩的座位,善雅不得不承認自己鬆了一口氣。


    老實說,麵對高晉安時,她總覺得不甚自在。雖說他的確是個謙謙有禮的君子,但每回與他相見,見他挖空心思找話題,她都不免替他尷尬。


    看得出來他不想冷落她,但有時候,她倒寧願兩人沉默相對就好。


    無聲勝有聲,也是一種理想境界,但或許不該是一對論及婚嫁的男女該有的境界吧!


    善雅自嘲地歎息,眼看約會對象都匆匆閃人了,自己單獨留下來用餐也沒什麽意思,正想離開,一道嬌甜的嗓音忽地在她身旁響起。


    “善雅,好久不見了。”


    她抬頭,迎麵望向一個打扮大膽且時髦的女子,正對她嫣然笑著。


    “英秀?”她淺淺微笑。


    “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你。”閻英秀在她對麵坐下。“我跟男朋友來吃飯,剛剛遠遠地看到你,就想說來跟你打聲招呼。剛剛跟你在一起的男人是誰?”


    “是我……未婚夫。”


    “喔,對,我聽說了。我爸說,你家打算跟飛鷹集團的高家聯姻,你未婚夫就是高家的長子高晉安對吧?”


    “嗯。”她點頭。


    “這樣好嗎?”閻英秀意味深長地望著她。“是那個高家耶!”


    “什麽意思?”她不解。


    “你也知道飛鷹集團是做什麽起家的,那個高董事長以前是做黑手的,隻有小學畢業,聽說他那個老婆還曾經在酒家陪酒,高家坦白說就是暴發戶而已,高晉安本人是長得挺帥的啦,不過聽說個性很悶。”閻英秀尖酸地數落著別人家的閑事,還一副振振有詞的姿態。“我說善雅,會不會委屈你了啊?你們家怎能答應將你嫁到那種家庭?就算是為了救公司也不應該——”


    “別說了。”善雅輕聲打斷她。


    “你別怪我說話難聽,善雅,我們從小就認識,兩家也算是世交,我可是為你好喔!”閻英秀高調地澄清。


    善雅微微地笑,笑意卻清冷。“高家沒什麽不好的。高爸爸白手起家,雖然生長在艱困的環境,卻從來才放棄,他有今天全是因為他努力付出,高媽媽相夫教子,在丈夫不在的時候,獨自撐起整個家,我也很尊敬她。還有晉安,他是很優秀的,否則這些年來也不會把飛鷹集團經營得有聲有色。如果你說他個性悶是因為他這個人比較沉默寡言,那我反倒覺得這不是壞事,與其開口說些廢話,不如字字珠璣,這樣還比較值得人尊重,你說對嗎?”


    這番話說來不疾不徐、不卑不亢,溫和中卻也隱約透著諷刺,尤其最後一句富有強烈暗示,問得閻英秀啞口無言,臉色忽青忽白,極是難看。


    躲在一旁的高晉風聽見了,幾乎忍不住出聲喝采,看著善雅的眼神有幾分訝異,卻有更多藏不住的溫情。


    這女人真的是他認識的那個荊善雅嗎?沒想到她也有如此犀利的一麵,當麵潑那個傲慢女人一盆冷水。


    那冷水潑得那個驕縱富家女顏麵無光,卻令他心頭一陣溫暖。


    縱然他遠離台灣多年,但他很清楚上流社會的社交圈是怎麽看待他們高家的,他們是暴發戶,他爸爸是不學無術的莽夫,媽媽是下賤的酒家女。


    他原以為,自認為書香世家的荊家人或許也會對他們心存一絲輕蔑,尤其他們等於是用金錢買到這樁婚姻。


    但至少善雅本人並未那麽想,在麵對外人譏嘲的時候,她維護了高家人的尊嚴。


    難怪大哥會說她是個真正的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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