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績安敢不應:“張公請直言,下官萬不敢托辭。”張起仁方抽回手來,負於身後。“長安官學多缺,袁州人傑地靈,多添一個也不妨。”吳績略一恍神:“您的意思是……”“嫡庶並重,倒可成一段佳話。”夜風入戶,撚開碩大一朵燈花。張起仁的麵色在明暗中一閃,旋即化為一個肅然的笑:“自然,客隨主便,吳公若有別的想法,大可以直言不諱。”吳績不由在心中罵一聲老狐狸,什麽嫡庶並重,這老狐狸分明就是拿吳栩的前途換個看得入眼的吳議。一個吳家的嫡子,一個郡王府的幕客,明眼人都能瞧出這一碗水端平的意思。縱使李素節與他無冤無仇,難保吳議沒早把吳家恨之入骨,隻怕他有得勢的一天,第一個要打壓的就是他的嫡父嫡母。他在心裏忿忿一番,不由生出悔意,當日若下細多看兩眼,籠絡下這個一身病骨的小兒子,也不至於到了這個進退兩難的地步。思量片刻,也隻能退而求其次:“博士深思熟慮,下官並無二話。”——三更天裏,睡意正酣,吳議便被一陣死命的捶門聲敲醒。他一個翻身起床,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哪個床?怎麽了?”門外的李福被沒頭沒腦地一問,也是一臉茫然:“吳公子您怕是睡糊塗了,您現在是在咱們郡王府的廂房裏呀!”吳議不禁啞然失笑,上輩子習慣了被半夜從值班室抓出來,一時半會也難改掉這個習慣。他趿拉著鞋,揉著眼皮去開門。李福開門便是一句:“恭喜吳公子!”吳議下意識地被這話嚇得眉心一跳,幾乎哭笑不得:“這三更半夜的,還有什麽喜事可言?”李福朝他一作揖,笑容幾乎可以攢出朵菊花。“張起仁公親自在前廳等您呢!”張起仁這個名字就像一個巴掌,迅速把吳議從睡意裏拍醒。他一麵係著衣扣,一麵跟著李福快步走到前廳。張起仁早已穩坐堂上,不慌不慢地喝著茶。見吳議頂著一頭雞窩似的亂發,也隻是和煦一笑,放下了手裏的茶杯。李素節也是從床上匆匆趕來,臉頰上還掛著睡出來的紅印:“吳公子,張公即刻就要返程,隻問你一句,願不願意一看長安花?”吳議心下一震,沒想到這個抉擇就這麽陡然而至。長安,光是這個名字就充滿了巨大的誘惑力,有哪個後世之人不想親眼看看這座傳聞中繁華如夢的城市呢?隻可惜這一遭可不是跟著導遊小姐甜美嗓音去觀光閱覽,而是要把自己的腦袋提在手裏,分分鍾就要上交給國家。見他默然片刻,李素節眼裏也充滿了衝突。一方麵,他也希望這個大有可為的青年能夠出人頭地,為李府上下添一重倚仗;另一方麵,他已經受到了太多的冷遇,不想再失去這難得一見的赤子溫情。塵世豔羨的榮華富貴他都曾擁有過,凡人皆有的骨肉親情他卻早就割掉一半,要再舍了哪一頭,都是在心頭的創口上再剜一刀。難以言說的矛盾在他清俊的臉上調和出一道苦澀的笑意:“你隻管直說你的想法,張太醫是開明之人,不會為難於你。”張起仁沉聲道:“郡王殿下所言正是老夫所想,愛才之心,令老夫想起當年太宗愛惜孫思邈,放之歸山林的故事。隻可惜太宗垂危時,孫仙人遠在終南山裏,想趕也趕不過來了。”他長籲一番,意在提點吳議,若想報恩,還是做個有用之才的好。話音剛落,便聽見一陣紛雜的腳步聲,一襲黑衣的青年撥開濃重夜色,朝張起仁畢恭畢敬地一稽首:“張公,您要找的人下官已領來了。”吳議目光朝後一探,隻見那位青年武官身後還跟著位鶴發童顏的老爺子,顫顫巍巍地拄杖徐行。直到他蹣跚走進燈火亮處,吳議才看清了他的臉——這不正是春林堂的沈大夫嗎?他剛想問個究竟,青年已笑著開口。“這是春林堂的沈大夫,他前夜在路上被歹徒截住,好在撞上我們兄弟幾個,那歹徒已經被我們綁了送到官衙,萬沒料到……”他頓了頓,按住腰間的佩劍:“截這位老先生的不是什麽綁匪,而是吳家的下人!我們也是這會子才把事情調查得水落石出——隻是我等客居此地,少不得給吳公一個麵子。”吳議心下一沉,已讀懂了張起仁的用意。沈大夫已是古稀之年,遭此橫禍,早就老淚縱橫:“多謝張公出手相救,草民才苟全了這條老命啊。”那青年神色肅然:“您是醫者仁心,我輩亦敬佩不已,這次我已經和吳公有言在先,如果再有惡徒造孽,就要立案追查,絕不輕縱了。”沈大夫千恩萬謝過,張起仁囑那青年武官將他送回家去,好生安撫。等二人又重新消失於寂黑的門庭外,張起仁才解開眉頭。“你不必擔心,老夫早已得知,沈大夫當日仗義執言,堪為杏林表率,太常寺素來看重德行並重的民間大夫,絕不允許有人加害於他!”最後幾字鏗鏘有力地落下,仿佛敲定最後一枚棋子,張起仁看定吳議,神色肅穆。“昔年我與你的祖父因一飯之恩交於貧寒,為了這一碗飯,他願性命相托。也為報答他的信任,我早視你與吳栩如我孫輩,老夫自認不偏不倚,不分嫡庶,何去何從,就遵從你自己的心意吧。”說罷,他扶杖而起,拍了拍吳議的肩膀,掌中如有千斤之重。“太子急召回京,老夫也隻能等你兩個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