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賢每呼吸一次,都像是牽動了個千斤的墜子,累得不住地顫動。張起仁一邊垂下手去切脈,一邊喚吳議過來:“你來瞧瞧。”吳議忙貼過去,他用的是現代西醫的一套查體的方法,一摸李賢氣管偏歪,皮下氣腫,心裏就有個分曉。接著用左手中指橫在李賢胸肋之間,右手微蜷,獨用中指指尖輕扣摁在胸上的左手指節,果然傳來一陣空空的鼓音。這套標準的叩診手法還是十八世紀才出現的,唐朝的中醫當然是見所未見,就連一貫淡定不驚的張起仁都露出三分詫異的神色。不過張起仁到底是張起仁,很快就領會了其中的關竅,倒覺得這手法十分精妙:“這法子機巧,你是從誰那裏學會的?”……當然是十八世紀奧地利醫學家約瑟夫·奧安勃魯格。吳議想了一番,隻好把偉大前輩的故事編在自己身上。“學生小時候去過家裏的酒窖,也曾敲著酒壇子玩,而有酒的壇子和空壇子敲著是兩種聲音,如果裝了別的東西,又是另一種音調。學生心想,胸如酒壇,氣鼓於中,敲出來聲音當然更加空闊。”說完,心中默默懺悔一句,約瑟夫大佬可別生氣,誰讓我現在比你活早了個千八百年呢。“這也是學生妄自揣度的。”他鬆開指節,“究竟沛王殿下病況如何,還請老師再指點一二。”張起仁把李賢的手交給他:“你來摸摸。”吳議接過這截蒼白無力的手臂,手指壓在尺關上頭,指尖微施力氣,隻覺指腹底下脈搏細弱無力,儼然氣血不通,病入膏肓了。師徒二人照麵相對,兩雙深沉的眸子互相探過,已經把彼此的想法摸了個大半。見他兩個半響不語,侍立一旁的乳母王媽媽早已滾下眼淚,還沒說出話來,張起仁已經把留守的太醫叫了進來守著,才喚她和吳議一並退出門外,走到外頭無人處才駐了足。王媽媽擦去眼淚,聲音猶自鎮定:“張太醫,老奴雖不通醫理,也知道此病難以救治,但老奴心想,即便沛王殿下司命所歸,您也斷不至於袖手旁觀。”張起仁眼裏微有憫色:“皇後命我孤注一擲,老夫絕不敢有任何保留,隻不過……”王媽媽幾乎一喜,脫口道:“您老請說,老奴絕不假於人口。”張起仁這才附耳上去,三言兩語將李賢的病情解釋了一番,鄭重道:“此番病情驚險非常,你非但不能假於人口,更不能假於人手。你我二人是看著沛王長大的,沛王身邊我可信的,除了陳繼文陳公,就唯有王媽媽你一個了。”“那這位……”王媽媽有些猶豫不定地望著吳議,心知這是張起仁體己的徒弟,但總歸是放心不下。不待吳議開口解釋,張起仁已淡淡道:“他叫吳議,要救沛王殿下,還要靠他的法子。”吳議心中一驚,自己還沒把想出的辦法說出口,就已經被張起仁猜了個透。王媽媽聞言,從張起仁身前繞出,走到吳議身前,神色誠摯地行了一個大禮。這是沛王身邊的老人,身份地位自不必言說,吳議眼疾手快將她攙扶住:“小輩哪裏敢受您的禮!”王媽媽淚眼模糊了片刻,旋即被堅決果斷地擦去,她深深看定吳議,聲音嘶啞:“張博士信得過你,老奴也就信得過你,老奴就提前替沛王殿下謝過先生的救命之恩。”吳議被這個眼神所撼動,不由握緊了拳頭,神情莊重。“議必竭力而為,不負所托。”有武後口諭在先,張起仁也不畏手畏腳,連鄭筠太醫丞、孫啟立副太醫丞一並瞞了去,隻和吳議、王媽媽兩個商議。吳議道:“沛王此病反複無常,積年已久,要想根除,隻有一個法子,就是把胸口的氣體排出體外。”王媽媽一驚:“先生的意思是……”吳議看張起仁一眼,見他並無別色,才接著說下去:“引流放氣。”確切說來,是胸腔閉式引流。他簡略地闡述了這個在古代看似危險的法子:“取氣腫最高處,以針破皮,再用細竹管插進去,竹管的另一頭插在水中,用桐油封住水麵。如此等三五日,胸中氣體慢慢排幹淨,就可轉好。”王媽媽果然大驚失色:“氣腫的位置分明就在心上,施針下去,再插竹管,若深了半寸一點的,豈不就……”這個吳議自有把握,胸腔閉式引流是現代西醫最基本的操作之一,久練成師,他還算手熟。但這位病人身份地位實在太高,他也不敢在張起仁麵前逞強,隻垂首側立,請這位經驗豐富的老博士再做決斷。張起仁半響不語,等他慢慢說完,才緩緩開口:“鋌而走險,也算有條活路,置之不顧,才是枉人性命,你要是有三分把握,就隻管去試。”吳議思忖片刻,幹脆敞明直言:“學生昨夜漏夜出去,就是去尋附近有沒有上好的竹管,要纖細中空,能打通關節,最要緊的是須幹幹淨淨,否則汙染傷口,得不償失。”不等張起仁說話,王媽媽先搶著道:“這個老奴去辦,一定辦得妥妥當當的,隻求先生放手一試。”“你去采筷子細的竹管,打通其中的關節,洗刷幹淨,在烈酒裏狠狠地浸上半個時辰,就足夠用了。”吳議細細地吩咐她,“水就用瓷碗裝好,務必幹淨就可以。”王媽媽“誒誒”地點了半天頭,捏著袖口,恨不得拔腳就去采辦。張起仁倒仍然不慌不忙:“王媽媽先去辦好東西,吳議,你去太醫署裏,揀一副黃芪大棗湯,再拿一盒活血生肌膏來。”黃芪大棗湯氣血兩補,活血生肌膏預防傷口感染,張起仁兩處都想得齊全,吳議暗自記在心底,又學到一筆。兩個人分頭領事,不出三個時辰,都已經置辦妥當。師徒兩人踏著朝陽過來,這時候日頭都爬到天頂,烈烈秋陽從天頂直垂下來,射落在人的頭頂,像一把烙鐵頭的箭。王媽媽的心簡直就煎在這滾燙的日頭上,急得快冒煙了,等竹管泡好,針藥都準備妥當了,才緊張地拉起吳議的袖子,一腔關切擠在喉嚨裏,都爭著要冒出去,反而沒理出句順當的話。吳議拍拍她的後背,安慰這個老人家:“王媽媽放心,小輩一定不餘遺力。”張起仁又攆走了左右三四,放下簾子,隻留自己和吳議兩個人在裏頭。“老夫年紀大了,雙手都不濟事,隻有你來了。”張起仁倒不逞強,他當年也是少有的內外兼修,本是名震一時的兩科高手。隻不過高手也熬不過年歲,如今看病開方還是天下數一數二的本事,施針開刀卻趕不上年輕人的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