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複榮華的大明宮內,絲竹齊鳴,歌舞升平。正值盛年的帝王李治與母儀天下的皇後武氏正遠遠地高坐案前,捧起一樽今秋新釀的桂花酒,遙遙朝眾賓舉了舉。“這是朕與皇後秋日裏親手釀造的桂花醇,願與眾卿共享春花秋月。”觥籌交錯,宴已過半,底下的朝臣多少都有些醉意,又不敢酩酊大醉,隻能覷了一雙泛紅的眼睛,半含不糊地說著討喜祝歲的詞。皇後武則天亦正襟危坐,三分醉意的眼波流轉瀲灩,仍好似當年待字閨中、少不知事的少女情態。李治微醺地注視著自己的皇後,聽著大明宮裏數十年不曾改過曲譜的悠揚樂聲,恍惚間仿佛還是太宗在的時候,才封才人的武則天坐在妃席的最末,卻不住伸長了脖子靈動四望。就是那一眼目光的交織,他決意背棄先賢的教誨,罔顧世人的流言,甚至不顧自己對父親的無限崇敬,一定要娶她為自己的妻。光陰好似欄上月,年年歲歲登樓闕,而他卻早已不是當日那個春情懵懂的少年。他不自覺地抓起手中的酒杯,含笑地向身旁人敬了一杯酒。“朕都老了,皇後還是明豔如初。”武後接過他手中的酒杯,含嗔帶喜地一笑:“陛下真是醉了……”“皇後娘娘。”武後還沒說完,屏風後忽地閃出一個精瘦高挑的青年,服服帖帖地半跪在側,低聲道,“臣有事回報。”一直笑眼眯眯的王福來將拂塵一掃,貼過去將他攔住:“裴小將軍,娘娘和陛下宴飲正歡,您,要不也先下去吃杯酒,暖暖身子?”裴源的眉毛還掛著細細的霜雪,挑起一絲頗無情的弧度:“抱歉,臣不敢隱瞞。”“你……”王福來恨不得也豎起眉毛,這孩子怎麽就這麽實心眼,沒見著陛下和娘娘正熱乎乎地說著話嗎?“無妨,裴將軍匆匆趕來,必有要事。”武後將手中杯子輕輕放下,向裴源招了招手。裴源立即附耳上去,如此這般將情況簡略一說。武後聞言,莞爾一笑,並不著急回複他,反將麵前一個青瓷浮花的杯子斟滿一杯淡黃飄香的美酒,遞給年輕的小將軍。“王福來說的也是,宮外想必很冷,裴小將軍先吃酒熱熱身子吧。”裴源恭恭敬敬地接過酒杯,一動不動地捧在胸前。“你這孩子……”武後朝李治無奈一笑,“陛下你瞧瞧他,哪裏學會他父親半點精明。”李治瞥他一眼,淡笑道:“你不說,朕倒忘了,裴居道最是個能幹人,生個兒子卻老實。”裴源楞楞地望著相視而笑的帝後:“臣……”“陛下這是誇你忠厚,好了,去你父親身邊坐下。”武後淡淡掃他一眼,眸中含著凜冽的笑意,“吃好喝足,才好替本宮好好照顧太子,明白嗎?”裴源神色一震,幾乎要握不住小巧玲瓏的酒杯,忙不迭地退下到宴席中。“太平和弘兒又出去胡鬧了。”武後幾乎把唇貼在李治的耳邊,盈盈淺笑,“左不過月兒在胡鬧,纏著她哥哥,弘兒又是最慣著月兒的,要論能折騰,誰還比得過咱們家那個小調皮鬼呢!”李治歪著頭半醉半醒著聽著,聽到“咱們家”三個字,亦不由上揚了唇角。他問:“裴源火急火燎地趕來,是不是弘兒出什麽事了?”“兩個孩子走散了。”武後倒並不隱瞞自己的丈夫,似是無奈,又似是歎息,“陛下放心,裴源這孩子辦事踏實,就是心眼太實誠了——不過不實誠,陛下也不讓他跟著太子了。”說罷,展顏一笑,明眸如珠,雙靨生花。許是笑太多了,也許是臉上的脂粉脫落了些,李治竟也隱約瞧見她眼角漁網似的細紋,明眸裏麵分明藏著許多別的話,笑靨裏也多少帶了點矜持束己的禮製。武後瞧他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不由撫了撫自己的鬢角,笑容淡去:“陛下可是看見臣妾臉上的皺紋,還是發髻裏的白發?”李治恍然地搖搖頭:“朕瞧見你為朕操持家務,母儀天下的辛苦。”武後一怔,似乎完全沒料到這個回答。“我還以為陛下怪我對孩子們看得太緊。”她眼裏閃過一絲溫軟柔情,旋即被一種固執的堅定所取代:“太平那個樣子胡鬧,她哥哥們又年輕不懂事,陛下為國事終日操勞,臣妾隻想做好一個母親的職責。”說罷,又似自嘲般赧然一笑:“臣妾出身低微,又是繼後,天下對我的反對,恐怕比對我的支持多得多,可有陛下剛才那句話,臣妾覺得悠悠之口都不重要了。”李治見她說得動容,心裏也似一池秋水攪亂。他何嚐不知道皇後完美妝容下是怎麽一副漸漸衰老的容顏。何嚐不知道她在子女甚至他自己身邊安插了多少明探暗線。何嚐不知道她為這個至尊無上的皇室家族付出了多少年華和心血。他悄悄握住長袖中那雙有些冰涼的手,數年的養尊處優也沒有磨去那掌心上略顯粗糙的薄繭,全沒有一個久居深宮的貴婦人該有的細膩柔軟。薄繭上麵紋路交錯,有一條是淺淺的疤,聽說是她在寺裏劈柴時不小心豁到的,還有一條是替他整理書簡時被竹篾割傷的,當時兩人還打趣說韋編三絕的功夫也不過如此了。最深的那條,是封禪途中遇襲,她生生用柔弱的一雙手替他擋了一劍。往事曆曆在目。李治的雙眼不覺濕潤。“朕明白。”他與自己的妻子十指相扣,掌心相對,年輕時候諸多輕狂癡纏的蜜語,都隻沉澱為一句輕而又輕的“明白”。第32章 太子李弘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