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皇上昨夜頭風又犯了,鄭筠太醫丞領著一班子太醫博士連夜診治,到這會子還沒見好呢。”吳議尚在睡意朦朧間,聽到“頭風”這兩個字, 也隻是在心底平平地歎了口氣。在現代西醫的概念裏,是沒有“頭風”這個詞匯的,如果非要把它歸類為某一類疾病的話, 西醫們一般會稱之為“原發性頭痛”。什麽叫原發, 找不到原因的就叫原發唄。既然找不到原因,治療起來也就非常棘手了, 開出來的處方單上羅列著雜七雜八的各色藥品名, 左不過都隻是不同種類的止痛藥, 聊解痛苦罷了。而中醫對這種常見病症則另有一種見解, 他們認為風邪、氣滯、血瘀、血虛、痰濁、陽虛等諸多因素都可以導致頭風的發作[1], 外感六淫、內傷七情, 林林總總,統統都可以成為病因。素來互相爭執的中西醫倒也難得有一回相同的見解——此病屬於不治之症,雖然不能要人性命, 但是卻能糾纏半生, 叫你日日夜夜都不得安生。唐高宗李治作為曆史上鼎鼎有名的頭風患者, 已經飽受了幾十年這種疾病的煎熬,因此牽連到了視力,最終導致目難視物。而這難以治愈的疾病,在某種程度上,也算是武後日後登上帝位的一把助力。值得慶幸的是,他還算是一個很講道理的君王,若換了別的殘暴的主,自己頭痛到生活不能自理,指不定就要負責的太醫的腦袋也跟著哢嚓一痛。李治自知此病無藥可醫,幹脆就拋棄了那些滿臉難色的內科大夫和手下無用的針師,把希望寄托在那些姿態縹緲的道家仙人。而無功無祿的太醫們也隻能乖乖呆在太醫署裏,替聖上熬一劑暫且止痛緩解的六聖散。——折騰不休的一夜過去,太醫博士們還不敢休息,都一頭紮進了醫經裏頭。老師尚且如此勤謹奮發,生徒們自然也不能落於其後,同年資的學生們早早地便來到了太醫署裏,各自去跟著授業的博士學海求崖差不多同時出門的生徒們,從同一道院門跨進去,進的卻是不同博士的房間了。沈寒山為人素性離經叛道,大多太醫博士都不齒於他同列,太常寺靠北空落落的一方小院,斜插一樹半死不活的老槐,這裏就是他常年幹活讀書的地方了。剛一進門,還沒鞠躬行禮問一句博士安,腦袋一低,先瞧見一左一右,兩個小呆瓜圍在一起,不知道在看什麽。再抬頭看去,沈寒山叼著根藥草根,坐在大紅花木椅上,翹著雙二郎腿,老綠色鞋尖頂著一本厚厚的《雷公炮炙論》,時不時顛兩腳翻一頁敲一眼,散漫沒個博士的姿態。一身深青色從八品的朝服配著這麽個落拓不羈的姿勢,也難怪其他同行看不順眼了。“來來來,你來得正好。”沈寒山招招手,指著吳議的鼻子,目光卻落在兩個小團子身上,“太醫丞召集所有博士,要,要研究聖上的病情,你就在這裏看著公主和世子吧。”吳議眉心一抽——虧您還知道這兩小熊孩子一個是帝國公主,一個是郡王府世子呢。太平身邊必藏著不少暗衛,隻不過是藏在門柱子後麵還是房梁頂上就很難說,從院門到屋裏這一射之步,吳議就瞧見了三個貌不驚人的陌生男子。沈寒山不管不顧,腳尖一踢,把書踢到吳議手上,兩袖一甩,拍屁股走人了。吳議連忙展開雙手,在半空中接住這本倒黴的《雷公炮炙論》。他心中通明透亮,這位不合群的太醫博士哪兒是那麽好請去的,指不定長安城裏哪家館子喝酒吃肉去了,順手把兩個纏人的小家夥甩給自己的學生。可天底下哪有學生拆老師台的道理?吳議也隻能輕咳一聲,假裝答應了。沈寒山一走,太平就站起身來,牽著一身藕絲繡花新襦裙,繞著吳議飛快地轉了個圈。“什麽事情公主這麽高興呀?”吳議手指從她飛袂裙角間穿過,順手替她理好了裙裳。“太子哥哥要監國了!”她拉下吳議的手,貼著耳朵一字一句,“我們可以去郿州玩了!”難怪開心成這個樣子,在金碧輝煌的大籠子裏關久了,就是隻鳥兒也覺得憋悶了。“那真是恭喜公主了。”“不止我。”太平得意地一叉腰,“我已經央了弘哥哥,要把璟兒也帶去,還有沈太醫,還有你,太醫哥哥!”吳議微一怔忪,帶上服侍自己的太醫是理所當然,能同意她帶著李璟這個名為侍讀、實為質子的玩伴,就足見這位皇長兄對她的寵愛了。不由眼神一錯,望向蹲在地上的李璟。這孩子已經懂得了很多宮裏的規矩,公主蹲著他得陪著,公主起來,他還得等一聲口諭。太平見他半響不語,好奇地循著他的視線下落,才看見眉目低垂的李璟還乖巧蹲在地上呢。她和禾兒相處時從不講究尊卑主次的,一塊玩一塊鬧一塊挨罰受訓,哪裏分什麽公主伴讀主子奴才,都是赤腳丫子到處跑的瘋丫頭,讓人不省心的。這個新來的璟兒,雖然也挺可愛的,就是太規矩了些,像個隻會跟在她屁股後麵打轉的小跟班。太平悄悄觀察了幾天,發現這個小跟班雖然沒禾兒那麽有趣,但好歹也從不跟母親和哥哥們打小報告,管他規矩不規矩,不打小報告的侍讀,就是好侍讀!“你起來呀。”她一記爆栗敲在李璟的頭上,清脆的一聲響,像敲到個蒂落瓤熟的小西瓜似的。小孩子家沒多大力氣,也就空響一聲,吳議雖然知道,但瞧著李璟發紅的額角,忍不住一陣心疼,忙伸手替他揉了揉,湊過去輕輕噓了口氣。“痛不痛?”李璟一下子從地上蹦躂起來,本來黯淡的神色倏然明亮起來:“不痛不痛,公主和我玩笑呢。”太平見他們兩個熱絡地說這話,倒把她這個一國公主晾在一邊,心裏忍不住打翻了小醋瓶子,扭著吳議的手腕,撒著嬌:“我也要太醫哥哥吹吹。”吳議簡直哭笑不得,小孩子家總是不管在什麽地方都要爭個長短,他半開玩笑:“那你自己也敲自己一下,我也給你吹吹。”“我自己敲了不算數,你來。”太平覺得自己可公正了,“璟兒,你來敲我栗子。”吳議忙攔住這兩個沒完沒了的小破孩,玩笑打鬧是可以的,真傷到一分半點的,隻怕李璟都活不到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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