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內道路分明,筆直不折,不似郿州鄉間小道,還可以踩出一條回頭路來。“太子殿下對你很是激賞,倘若你將日服侍東宮,想必一定風光無限。”吳議但付之一笑:“老師可是忘記了,功名利祿不過浮雲過目,這宮裏每一件事都比不上種田有趣。東宮的糧倉都捐空了,恐怕不是個種田的好去處。”作為被劇透一臉的現代人,他已經可以遙望到東宮一黨的結局,太子看似風光無限的前途已經快逼近窮途末路。李弘固然是一個極富個人魅力的主上,也隻能留住他的讚賞,而留不住他這條性命。他唯一沒想到的是,沈寒山竟然也參與到黨羽之爭,本以為以他素日懶怠到恨不得事事皆休的脾性,應該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和太平玩,沒想到他已經暗中列隊,挑好了武後這棵良木。直到郿州一行,沈寒山才終於肯展現出精明睿智的一麵,吳議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老師能在如此年輕的年紀就博得博士之位,肯定不是是單單靠著孫思邈的麵子。師徒兩人踩著冷幽幽的一地星光,在西院的梅樹下駐足而談,不覺已到中夜。方才說起種田,吳議便想起了王崇章“以地養地”的法子,也不知是否能從郿州推廣到整個關中地區。沈寒山似乎是看穿他心中所想,直接點破了這個話題:“永寧郡王的法子雖然有趣,不過也隻能暫時在郿州推行。”不用他多做解釋,吳議也知道其中的理由,天下大旱,業已三年,別說東宮開倉,就算是整個朝綱上下繳出家私,也不過能抵一時之用,哪裏緩得了整個關中一年的開銷。所以,以郿州作為一個試點地區,看看這法子的成效,才是謹慎可靠的做法。這種政策,擱在現代的話,大概就約等於“先富帶動後富”,而郿州等約等於“政策特區”。隻要郿州靠著這個辦法脫貧致富,那關中的大旱一時便可以緩解了。想到這裏,吳議心中也不免鬆了口氣,畢竟,現在他可不是對著曆史書搖頭晃腦背誦的學生,而是這些飽受旱情摧殘的老百姓裏,暫且還沒有倒黴的一員。——日子就像郿州天頂飛舞的黃沙,一點點彌散進人們幹澀無味的生活中。仿佛應驗了人們的祈禱,二月中旬,隨著一聲響徹晴空的巨雷和數道耀眼奪目的閃電,大旱數月的關中地區,終於迎來了開年以來的第一次降水。隻不過,這場被期盼已久的大雨並沒有給人們帶來久違的喜悅與希冀,反倒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因為這場萬眾期待的雨,來的姿態也格外銳利而沉重。碩大的水珠挾著指頭大的冰雹呼嘯而下,無情地襲向本來就奄奄一息的田家農地,脆弱不堪的作物紛紛如遭霜打,折斷倒塌,一片狼藉。這場突如其來的冰雹雨,誰都萬萬沒有想到。古代沒有天氣預報,沒有橙色預警,簡單樸素的天文知識往往不能預判到極端少見的天氣,隻有在發生之後才能追憶起之前的種種前置跡象。田間,雨正滂沱。重重烏雲遮天蔽日,天地之間黯然無光。唯有通天劈地的閃電驀地閃落,萬物才在沉重的灰黑中映出一刹錯落的光影。熱燙的汗水才從額頭滴落到頸窩,便和刺骨的雨水混合起來,迅速地浸透了李弘不算厚實的衣物。手指凍透了,就像不是自己的,而仿佛某種冰冷的器械,麻木地重複著腦海裏指揮的動作。鞋裏泡滿了泥水,每走一步都像是從泥淖裏拔出自己的腳,沉墜地將他向下拽著。轟隆的雨與雷中,許多聲音變得不真切起來。“太子殿下當保重貴體!請太子殿下回府避雨!”模糊而老邁的聲音都有些破了音,才從耳朵真正傳到腦海裏,李弘吃力地回頭一看,是一位戴著鬥笠、冒雨前來的老農。李弘是撐傘而來,一是慰問鄉親,二是體察災情。不過,在狂風暴雨中,簌簌作響的竹骨傘也起不了多大的用處,隻能此地無銀三百兩地遮蔽頭頂那可怖的天空。太子殿下尚且身先士卒做出表率,郿州大小官吏又豈敢落在其後,隻能亦步亦趨跟在後麵,一起挨這風雨冰雹的摧殘。王陵恨不得現在就趕回家去,燒一桶熱水,洗去一身的泥水和疲倦,然後鑽進被子裏昏天黑地地狠狠睡一覺。李弘朝裴源道:“拿把傘給那老人家。”那老農不僅不收傘,反而兩膝一跪,深深紮在冰碴密布的泥地裏。“太子殿下,草民是大坪村村正李其華,應全村村民之請,請太子殿下暫且回府避雨。”他摘下鬥笠,臉上衝刷下兩行熱淚:“殿下的愛護之心,就是草民們的庇護,倘若這時候您倒下了,又有誰來支撐草民們呢?”此言一出,跟在李弘身後的大小官員紛紛跪倒在地,收起雨傘,以手蓋頭。張文瓘就伏在李弘腳下,眉梢嵌著冰雹,老來發青的眼睛一片通紅。“殿下體察民情,又焉知民心不體貼殿下呢?”他太清楚自己主子的脾性了,可是不管殿下再能幹,再瘋魔,再拚命,說到底,也不過是個虛歲二十,剛剛成人的青年而已。李弘無奈地一笑,被雨打濕的麵龐清秀,眉眼柔和,潤澤的水珠從下頜滴落,模糊了一貫分明的棱角,反倒顯出三分雋秀溫柔。“請替我向大坪村村民道一句,多謝你們的關懷。”旋即轉向張文瓘,溫軟的語氣在這片冷雨中的冰雹中變冷變硬,一字一句重重砸下來。“太宗曾言,‘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我身為監國太子,當為天下先行,怎能避於人後?”倔得像一頭牛,張文瓘在心裏歎氣。還是頭角都沒長全,卻偏偏拉不回頭的小牛犢子。他從地上慢慢扶著腰杆撐起身體,舉起雨傘,跟在李弘身後三寸遠的地方。其餘十數位隨行官員亦紛紛效仿,跟著這位倔強的太子爺,硬生生踏過這一片雨大水淹的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