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就如南方天頂的流雲,緩慢而平靜地蘊蓄著改變。這一日,吳議才在李弘門前念完書,便被裴氏悄悄拖到角落裏,似乎是有話要講。她難得露出嬌羞的神色,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扭扭捏捏支吾了半天,才開口道:“你們太醫們……有沒有就是……房中,房中之藥。”吳議倒給她大膽的問題嚇了一跳,四下一瞧,好歹沒有太監婢女路過。這座行宮別院雖然寥落了些,但總不乏武後的眼線,裴氏對太子的私情顯然是武後自己都沒預料到的意外,在她眼裏,一把刀的妹妹,當然也應當如其兄長一樣做一把沒有溫度沒有感情的武器,又豈容她心存別意?“你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裴氏和沈寒山師徒漸漸熟絡起來,也便不太避嫌,單刀直入地提出一個要緊的問題,“太子病弱,難道你忍心讓他絕後嗎?”吳議幾乎哭笑不得,房中之事你情我願,李弘本來就病入膏肓,他這個做醫生的,還能逼著人家小夫妻歡好不成?更何況李弘一貫心軟仁慈,連咳嗽一聲都怕傳染給了別人,又怎麽會跟人行親密之舉。“太子待你如知己,難道你連這點忙都不肯幫嗎?”裴氏到底年輕了些,沉不住氣,哪裏思慮得周全,“我知道太子眼中心裏都沒有我,但他還有幾年的性命,你們是最清楚的,就不能讓他留個孩子,也給我……給我留個念想嗎?”吳議堅決地搖搖頭:“房中之藥烈如虎狼,若用在太子身上,恐怕會加劇他的病情,您要是為太子殿下著想,就萬萬不要走這樣的邪路。”裴氏左右不過是個及笄之年的女子,實在拉不下臉麵去求老於此道的沈寒山,隻好寄希望於看上去溫和好說話的吳議,沒想到被對方如此毫不猶豫地拒絕,不由臉色一喪,眼瞧就要哭出來。“其實你已經很了不起了。”吳議隻好把她當太平似的哄著,“若非你當日的話,太子殿下未必肯走出那道房門,雖然傳屍之病難以治愈,但你已經治好了他心口的傷痕,這是連師父那樣的太醫博士都做不到的事情啊。”“你不用寬解我,其實哄他出門的人不是我。”裴氏一雙明眸微微抬起,注視著略高自己一頭的吳議,“當日我掀簾子進去,便瞧見他坐在窗邊遠遠瞧著你,當時我便知道……知道他出去到底是為了看看什麽。”裴氏的話不啻於一道驚雷,炸在吳議的耳中,轟隆隆地響了半日,才慢慢在急速擂動的心跳中平複下來。他倒也不是沒有看過那些亂七八糟的電視劇,其中對李弘的性取向的確有很多令人遐思的猜想,但吳議怎麽也沒想到,野史上那些與李弘糾纏不休的男子中,很可能就要添上他的名字了。“太子妃實在誤會了。”吳議趕緊澄清,他可不想在史書上留下這樣離奇的一筆,“小人不過和太子絕不是您想的那種關係,太子殿下仁善無雙,對天下子民都關懷如親。”這話絕非阿諛奉承,假意解釋,李弘待人處事的種種吳議都看在眼裏,這個深得民心的青年絕非為了一己私欲就心存偏頗的人,更何況他和李弘之間清清白白,實在沒有半點私情。裴氏怔忪地點點頭,仿佛不是吳議說服了她,而是她自己在心中說服了自己。第65章 再見太平“知伯貪而愎, 故韓、魏反而喪之。”吳議垂眸讀完眼前最後一列字, 手中一本《左氏春秋傳》已經被翻得破舊不堪,兩百多年漫長的曆史沉甸甸地壓在手心, 壓得他心頭亦有些沉重。多少人翻雲覆雨的生命都被縮略為一個簡單的諡號,多少跌宕起伏的故事都被簡化為寥寥數句風輕雲淡的描寫,曆史匆忙到不給普通人留下一個隨筆擲下的墨點, 而被刻在上麵的名字都被雨打風吹去,最終被晾幹成書頁裏栩栩如生的屍首。就連李弘這個仁善之名滿天下的當朝太子, 在史書裏也不過賺得隻言片語的讚賞, 而他受過的這些病痛苦楚, 卻被簡簡單單的“暴斃”二字一筆帶過。讀書的人感慨萬千, 聽書的人卻不知作何感想, 吳議抬眼瞥過去,李弘斜倚在床榻上, 明眸半睜,眼波微轉, 仿佛在靜靜地聆聽, 又仿佛在默默地思考。半響,才轉醒似的問:“怎麽不念了?”吳議暗自望著他的臉色, 見他今天也是精神大好的樣子, 也就放下心來:“已經讀完了, 哀公二十七年都讀過了, 都結束了。”“結束了?”李弘微一怔忪, 目光落在吳議略顯疲憊的眼底, 不由苦笑道,“是啊,是結束了。”吳議忙砰一聲跪倒在地:“臣失言了。”“你沒有失言,咳咳……”李弘連咳嗽的力氣都輕了許多,五指無力地攢著簾子的一角,像是要揮手似的,緩緩地將簾子拉下。吳議知道李弘不願自己的病氣傳染給別人,也不敢上前幫忙,隻好隔著一重薄薄的紗簾,說些外麵的話來寬解他。“昨天臣收到公主的來信,說她心中很牽掛您,問您怎麽還不回長安呢,還說您再不回去,她就要和璟兒禾兒偷偷溜來看您了。”李弘咳了一響,起伏的胸膛才平靜下來,想到那個已經到了髫年的孩子,嘴角不由含了一絲溫軟的笑:“這孩子一貫愛闖禍,你和沈博士回長安以後,定要好好看管住她。”話中笑意透過淡綠繡新柳的薄紗落在吳議耳中,卻讓吳議笑不出來。簾後的青年一貫銳意洞察,通曉事理,早知道這一行就沒有回頭路,隻不知他舉目眺長安的時候,心中到底是喜是悲?“既然讀完了,就換一本吧。”李弘平靜道,“明日來,帶一本《後漢書》,這些書小時候我總不愛看,博士也講得少,現在倒很想多聽聽。”李弘的話如一枚輕輕擲下的石子,在吳議心頭激起一陣看不見的漣漪。《後漢書》多講外戚專權,太後臨朝這樣的故事,自然是小時候的李弘不喜歡聽的那一類“不仁不義”的書,而李弘如今翻來覆去地要聽這些書,不知道是想用古人的無可奈何安慰自己,還是借史家犀利的眼光來看清自己的母親。正準備開口告退,隱隱聽見玉環一碰的清脆一聲,回頭一看,裴氏領著兩個婢子,端了幾碟瞧著就清淡入口的糕點,似乎是準備來送給李弘的。她見吳議還在裏麵捧著書,便識趣地停在了門口,接過婢子手中的盤碟,揮退了身後二人,小心翼翼地朝裏麵開口:“殿下,我聽沈博士說梨花生津潤燥,清熱化痰,也是一味好藥材,對您的病情大有好處。我想著梨花入藥到底苦口,反糟蹋了它的清淡可口,便做了些梨花糕,您願意嚐一嚐嗎?”這梨花糕還是她未出閣時在閨中常做的吃食,做來最得心應手的一道糕點,吳議略瞥了一眼她手中的盤子,見一塊塊糕點砌得精巧可愛,旁邊還簪幾朵沾著露水的鮮梨花,一瞧令人食指大動。這道小小的點心上就擺著裴氏的一番苦心,就連吳議在一旁看著都有些動容,李弘卻仿佛興致缺缺,連簾子都未掀開看一眼。“辛苦你了。”他淡淡道,“不過我素來不愛吃甜,你分給沈博士他們吃吧。”李弘的口味裴氏自然是早早地打探清楚了,從沒聽說他不吃甜食的,這句話擺明就是敷衍她。裴氏不由喉頭一噎,竟不知該回什麽,她四更天就早早地起來,親自從樹上一朵朵摘選新鮮的梨花,每一道工序都親力親為,雖然隻是小小一碟糕點,但也下足了功夫,為的就是讓李弘一展眉頭。沒想到他連看都不看一眼,又賞給了沈寒山等伺候的太醫,竟是不把她放在眼裏的意思了。她多少也是裴家嬌生慣養出來的嫡女,何曾受過這樣的冷遇,把盤子往桌上一撂,淚眼汪汪地剜了眼吳議,便一陣小跑離開了這裏。“……走得這麽快。”李弘打趣似的淡笑一聲,“你拿去和沈博士吃了吧。”吳議不禁嘴角一抽,你家小嬌妻費心費力做來討好你的吃食,你就這麽賞給兩個隨行伺候的太醫,這不是拂了太子妃的臉麵,寒了人家的心嗎?仿佛聽到吳議心頭無聲的疑問,李弘輕聲一笑,仿佛談論身外之事:“女之耽兮,不可脫也,我一個病裏的人,何苦耽誤她大好的年華。”吳議明白這話的意思,唐風開明,就連如今的皇後都曾是先帝的妃嬪,一個太子妃要想在丈夫過世之後改嫁,實在也算不上什麽石破天驚的大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