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涼寒的月色隔窗而入,像一把冰鑿的繡刀,在吳議端著藥瓶的手上狠厲地割過去,冷徹到骨頭的寒意讓他禁不住打了個哆嗦,這才發覺輕薄的窗簾被料峭春風掀起一枚小角,簌簌的聲音拂過人的耳畔,如誰人慢慢靠近的腳步聲。他忍不住想過去拉緊簾子,卻被一隻冰涼的手牽住了手腕,李弘溫如軟玉的眸子裏映著他自己慘白的臉色,紫紺的嘴唇勉強牽動了一下:“讓他們……都出去,我有話要單獨對你交代。”或許是回光返照,或許是病也跟著他的生命一同衰弱了下去,他的咳嗽已經漸漸停歇了下去,隻剩下胸口微微起伏的喘鳴,像拂動梨花的一縷和風,輕得幾乎聽不見任何聲響。李賢不禁掐緊了五指,掌心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都不及胸口上刀割似的痛楚,他低頭深深地望了李弘一眼,不覺有一滴淚珠脫眶而出:“弘……哥哥。”李弘吃力地扭頭回望他一眼,聲音低渺如一抹擦身而過的風:“都是大人了,還哭。”李賢猛然一跪,雙膝砸在地上,砰然一聲悶響,像什麽東西爆裂的聲音,聽得人心頭也一陣沉重。他把臉深深埋進李弘的手中,竭力壓抑聲調中的抽噎:“弘,我自知出身下賤,隻有你把我當真正的兄弟,萬事都竭力照拂。從小到大,我都隻有你這個兄長,我隻有你……”李弘隻覺掌心一陣溫熱的水跡,旋即便被李賢用袖子一點點細細擦幹淨,他再抬起頭時,臉上已不見了斑斑淚痕,隻有一抹愴然的笑意:“我聽你的話,先出去……等你。”他截然地轉身離去,不敢回頭再看一眼。沈寒山見狀,亦悄悄屏退了左右,守在側殿門口,隻留下吳議在李弘身邊,靜靜守著他的最後一程。風聲不知何時已悄然停歇,如一枚飛倦的鳥靜靜立在樹枝梢頭,偌大的側殿唯有兩人的呼吸彼此糾纏。李弘雙唇微啟,似乎是想說什麽話的樣子,吳議立即放下手中的藥瓶,半跪在他床前,用耳朵貼著他的嘴唇,靜靜地聽他最後的話語。一片喑啞的寂靜中,李弘的聲音弱如一根將斷未斷的弦,帶著溫熱的氣息和淡淡的回響,拂在吳議一片冰涼的耳廓上。“我死了以後,你就好好地跟著沈博士服侍太平,母親雖然行事果決,但決計不會對太平下手,太平是個好孩子,她會保護你的。”吳議不住地點頭。“我唯獨放心不下的是賢,他太過率性,你要替我多多提醒他,母後已然培植起自己的勢力,再想與她分庭抗禮隻會落得和我一樣的下場,萬萬不要再像今天一樣衝動行事了。”這一席話,幾乎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吳議從他唇畔抬起臉,鄭重地頷首:“我都記住了。”昏暗的燭火撩動在李弘漸漸渙散的瞳孔中,而被入戶的東風擦出一痕躍動的火花,李弘半夢半醒般痛苦地擰著眉頭,低聲囈語著。“若我有三分高祖的氣性,也不至於讓母親專權至此,是我負了李唐,是我負了天下啊……”吳議捂著他冰涼的雙手,用身體擋住風來的方向,隻覺得森森寒意順著背脊,一路攀上他的眼眶,像一把小而精巧的刺刀,深深地刺痛著他的眼眶。他猛然一閉眼睛,將淚水洇在眶中:“不,這不是你的錯。”李弘徒然地睜著眼睛,眼中沾著無可奈何的笑意,仿佛生死離別不過來去一場,他早已準備好了這一場不能回頭的旅程。“議,你要好好活著……”他纖長的睫毛如翩躚落池的秋葉,在空中無力地扇動片刻,很快跌落於無聲的靜寂之中。吳議倉惶地點點頭:“是,殿下,我會好好活著。”這一次,沒有人再回答他的話了。月色像一抹化不開的霜,落在李弘平靜寧和的麵孔上,給這位英年早逝的太子蓋上一層薄薄的白紗,為這位憂國憂民的青年戴上第一朵蒼白的孝花。而他再也不必睜開眼睛,去看這令他憂心了二十載的天下。一陣沙啞的風聲中,唯有簾子掠過地麵的沙沙聲響,隨之而來的是一陣輕靈的腳步聲,像寒夜裏的一場春雨,細細碎碎地敲在房門上。“弘哥哥!我給你帶點心來了!”太平雀躍的聲音似一隻攔不住的小鳥,躲過門口的重重護衛,一躍闖入滿地寂靜的側殿。“啊——”恍惚中,吳議聽到太平刺破平靜的尖叫,仿佛還有什麽瓷器砰然跌落地麵的聲音,清脆地闖入耳中。他知道,碎掉的不是太平手中的瓷器。是玉碎了。——吳議從李弘的床邊起身,許是跪久了,渾身的血液都來不及回到心髒,一個支持不住,幾乎滾倒在地上。太平的尖叫喚來一眾人等,早有人把癱軟在地的吳議拖了出去,數名早就聞聲趕來的太醫一起聚攏上去,圍得水泄不通,一個接著一個,親自確認李弘的死亡。唯有沈寒山脫列而出,扶起幾乎站不穩的吳議,慢慢走出側殿。大抵是宴會才散,有一眾年輕的宮人從師徒二人身邊魚躍而過,帶著晏晏言笑,談論著今天的所見所聞。“沛王果真俊朗無雙,可惜退席退得太早了些,我都沒瞧清楚他的樣子。”“相王才是君子風度,謙謙如玉,若能得到他的青眼,那才是數不盡的福分呢!”……輕靈的聲音帶著女子嬌羞的期許,似三月仲春的清風一晃而過,很快消失在路的盡頭。曾幾何時,李弘也是她們口中心中所傾慕的那個人,而現在,斯人已逝,也會有別的人補在她們期許的目光中。更漏如雨聲,一滴一滴地垂落在寂靜的深夜中,吳議和沈寒山彼此無話地佇立在側殿旁,半響,才聽見一個啞然而悲切的聲音。“太子薨了——”——李弘的死,非但沒有平息李賢心中的怒火,反而引燃了他和武後之間早已劍拔弩張的戰爭。對於吳議的勸諫,他也隻是冷然一笑,仿佛當日那個脆弱的青年已經全然成了一把無往不利的刀,他把鋒銳深深藏在厚而堅固的鞘中,叫人再也瞧不出半點軟弱的樣子。“弘哥哥就是因為屢次心慈手軟,才被母親逼死,難道我也要重蹈他的覆轍嗎?”吳議並不記得這個繼承太子寶座的青年究竟在這個位置上呆了多久,但很清楚,最終把至高無上的權力和李唐皇室的尊嚴奪回來的人並不是他,甚至也不是將來的太平公主和李隆基,而是一種誰也無法違逆,無法打敗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