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何時開始,李璟看他的眼光似乎有了些微妙的改變,其中的眷戀癡纏,已經遠遠超過一個徒弟對師長、晚輩對前輩的尊敬,而多了一些不明的意味。還沒等他琢磨出個所以然,便聽見遠遠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放眼一瞧,原來是隔離傳屍病人的軍帳中又抬出一個人。為了防止傳屍的傳染,病人一旦死亡,就會被人用被麻布一重一重裹得嚴嚴實實,立即抬出城出掩埋深葬。這件事情沈寒山已再三強調,值班的生徒們也不敢有所懈怠,十二個時辰都有人輪在帳旁,隻要有人一死,立即便招呼看守的士卒一起協力將屍體裹好運送出城。奇怪的是,徐容竟然也跟在這二三送葬人中間,神情中隱有匆忙之色,遠不似平常冷靜淡定的樣子。就連李璟也發覺了其中的異常:“徐助教向來不負責掩葬屍體,何況今天也不該輪到他當值。”吳議心中頓時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今天雖然是中秋佳節,但為防止敵人趁機攻城,李謹行已經再三嚴令禁止飲酒買醉,並且專調了一支百人的精銳小隊死守城門,務必要一個蒼蠅也飛不進來,而無機要的事情,也一律不得放人出去。而在這樣嚴防死守的戒備之下,想要出去,混在運送屍體的隊列中,就是上上之策了。正想追上去問個清楚,這二三人已經快步疾走,飛也似的跑出了視線的範圍。“走。”吳議實在按捺不住心中的不安,“我們病帳裏麵瞧瞧。”“我去就行了,師父你先去回稟沈博士吧。”李璟知道他有舊病在身,是萬萬沾不得一絲傳屍的病氣的,趕緊將他推到太醫博士的帳前,自己隨手撿了一方幹淨的白布遮住口鼻,跑去病帳中查問仔細。吳議顧不得整理坐得淩亂的衣擺,急匆匆地敲了敲博士們的帳簾:“學生吳議,請見沈博士。”話音未落,就瞧見沈寒山掀開簾子從裏麵走出來,師徒兩都沒料到對方的動作,鼻子眼睛幾乎撞到一起,差點跌倒在地。“什麽事情怎麽慌慌張張的?”沈寒山一身常服,似乎還未睡覺,隻懶懶散散地打了個嗬欠。吳議便將剛才所見一五一十地回稟給沈寒山。此事說來可大可小,大可能是徐容不堪當日被沈寒山奚落之辱,轉而投靠新羅軍,小也可能是人手不足,他幫忙搭把手罷了。至於怎麽處置,就需要沈寒山來定奪了。沈寒山聽他冷靜地分析完徐容的異樣,似乎一點也不驚訝,反慵懶地伸了伸懶腰:“興許他隻是出城悄悄買醉呢,你這做師弟的管的也忒寬了。”“老師是否有什麽事情瞞著學生?”沈寒山越是一副輕鬆的作態,吳議越發覺察出事態的詭異。沈寒山不禁歎了口氣:“你何必要事事都弄明白呢?當初張博士和孝敬皇帝的事情,你已經忘記了嗎?”李弘的諡號一出口,吳議便覺背上一陣寒意如刀鋒般掠過。當初張起仁謀害孝敬皇帝一案中,就是因為他好奇心太盛,才被人利用,成了黨羽之爭中一個人人爭著咬一口的餌。他心中如踏空一步,心跳猛然加速,不由生出一額的冷汗。這次徐容出城顯然不是個人所擔的事情,而其中的關竅,沈寒山顯然並不願意讓他知道。心中正惑起,沈寒山已經冷冷拂袖而去,留他一個人沐在蒼白的月光之下。——沈寒山前腳才走出沒幾步,李璟後腳就急匆匆地趕來了。“死掉的是叫董三兒,綽號三貓兒的,聽說徐助教是因為和三貓兒有幾分交情,才特地送他一程的。”吳議越發覺得詭異:“他和三貓兒能有什麽交情?”李璟道:“聽說三貓兒一直想給家裏寫封信,但易先生執意不肯替他代筆,三貓兒就求了徐助教替他寫,沒想到今天信才寄出去,人就沒了。”如果真的是這麽簡單,那未免也太湊巧了。吳議躺在軍帳之中,心中仍然放不下今日的疑惑。千絲萬縷的事情就像一張網,將他整個人籠罩在迷茫之中,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做什麽。“師父……”李璟腦袋抵在他椎骨分明的背上,聲音低低地壓入吳議的耳中。吳議下意識地回頭一瞧,才發覺李璟並沒有喊他,隻是夢中囈語。也不知道他夢到了什麽令人害怕的場景,雙手雙腳都不知不覺地纏了上來,幾乎是一寸一寸肌膚相親地貼著他的身體。吳議被他勒得牢牢實實,幾乎踹不過氣來,花了好大工夫,才一根根掰開少年緊緊縛在他腰上的指節。李璟全然不知道自己夢裏幹了些什麽,還癡癡地囈語著:“胡餅……不許吃餡。”得,從小到大都忘不了這茬。吳議被他夢話逗得發笑,胸中密布的陰雲似乎也被撥散開去。他輕輕掖好李璟的被子,自己也閉上眼睛,不再想今日的種種事宜。——數日時光很快一閃而過,吳議再也沒有在軍中瞧見徐容的身影。但李謹行顯然已經無暇去顧忌一個小小的醫助教的失蹤,就在不久之前,守城的精兵已快馬來報:現有三萬新羅軍一舉而來,勢如破竹,幾乎已經要把城門摧毀。大夫們作為後勤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迅速地忙碌了起來,不停有渾身是血的人被運送來南丁帳,傷員們痛苦的呻吟終日不絕地充斥在氣氛緊張的空氣中。在如此嚴肅的局麵下,再也沒有人去仔細區分到底誰是長安來的大夫,誰是駐紮多時的軍醫,大家就像被擰成一條繩的線,不用沈寒山或者易闕打聲招呼,就開始默契地合作起來。“一定是徐容這小子出賣了我們!”少了一個人,在軍隊中也許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但在忙碌的南丁帳中少了一個醫助教,就顯得格外引人關注了。南丁帳中不斷有傳聞散開,就是徐容出賣了唐軍的傳屍之疫開始有所好轉的情報,才逼得新羅軍立即發起攻勢。“恐怕那日他被沈博士反駁的時候,就已經起了反心!我早看這小子不是什麽好東西。”胡誌林忍不住怒斥一句,“高句麗留下的小狼崽子,果然心底狹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