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笑不是壞事,我也覺得笑不是壞事,可是我卻因為笑,被好幾戶人家討厭了。」泥娃說來委屈,嘴角卻還是有一抹淺顯易見的笑意。「我命不好,沒爹沒娘,上天送我養父養母,卻在收留我之後生了一雙兒女,幾經波折,我最終還是被丟棄了,為了生活還討過飯呢。每吃一口要來的東西,腦中就會浮現旁人看見我的嫌棄神情,常常邊吃邊掉淚,那種感覺簡直糟糕透頂,時不時覺得活下去沒意義,不如死了算。


    「有一回我真的站在官道上,想讓路過的馬車撞死我,結果真有輛馬車迎麵而來,但快撞上我的時候,我腦中浮現的念頭竟然是我不想死,因此馬上轉頭跑了。事後回想起來,完全不懂我當時在幹什麽,還險些害了那輛馬車的主人。」


    她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她的往事,因為她覺得身邊的人承載不了她的思緒,唯獨燕行。他所散發出來的沉穩氣息實在讓她安心,又或許他在急迫之時助她一臂之力,像孤船靠岸終得一處避風雨,因此她甚至有股衝動想拉著他大吐三天三夜的苦水。


    「我就想呀,我既然不想死,也不想過以前那種生不如死的生活,那我該怎麽辦?後來我就偷偷跳上了另外一輛載貨的馬車,讓命運決定我該去哪裏,最後就到潛龍鎮來了。可是我還是不清楚下一步該怎麽走,日子不但沒有比較好,反而更糟。」


    泥娃朝燕行笑了笑,笑容沒有一絲苦澀,不禁讓他有些意外,甚至懷疑這是她捏造出來,想博取同情的故事。


    燕行默默撐船往山巒的方向前進,她沒有意思到另一頭的城鎮,他也不清楚追趕她的婦人是否已經放棄返家,能把她送回相思樹下。然而不管她是什麽樣的人,搭上他的船,他就不能隨意擱下她。


    現在日頭正豔,他的渡船沒有遮陽避雨的棚子,唯一能去的就是靠近伏虎山下,有山蔭樹影的地方。其間無論她說什麽、做什麽他無法認同的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便罷,待她下船,兩人再無交集,何須放這點小事在心上困擾自己?


    「你說人走到末路是不是會發瘋?我三天沒吃東西,淒慘到隻能喝溝水,但我一滴眼淚都沒掉,反而笑了出來。結果這一笑,心頭竟然覺得輕鬆。」泥娃不知道他的想法,還以為找到了可以放心傾訴的對象,像是小麻雀吱吱喳喳的,愈講愈想靠近燕行所站的船尾,但她怕重量不均會翻船,隻好乖乖待在原地。「之後為了讓自己的日子好過,我每天笑,告訴自己無論如何都要笑,開心笑,難過更要笑。這世間除了死,沒有什麽難關過不了。久了以後,就算我不刻意笑,唇兒都是上弦月。」


    「嗯。」燕行虛應了聲,卻不免注意是否真如她所言。


    「一笑傾城,再笑傾國。」泥娃望著湖麵倒影,船隻滑過劃出的漣漪皺了她半張臉孔,但仍然無法徹底抹去嘴角那抹春風。她以指攪弄湖水,直到看不見她的五官才滿意罷休。「半年前對我喊這八個字的書生,鐵定是讀書讀壞了腦子。我來潛龍鎮少說也有六年了,就沒瞧見潛龍鎮被我笑倒過,結果這八個字一出,我安寧的日子就沒了,隻要我一笑,鎮內男子誰多看了幾眼,晚上就多了戶人家起口角。平白無故擔上了狐狸精的名號,以後誰敢娶我?我看今天回家,我開始練習哭好了!」


    泥娃自暴自棄地拍打著水麵,偏偏盛怒中的她,嘴角還是向上彎的。


    燕行隻是聽著,沒有任何回應。她哭她笑,與他何幹?待船駛到樹影下,他便坐上船尾,纏上魚線,入定垂釣,靜候泥娃一句歸程的要求。


    山巒連綿巍峨,湖泊廣闊靜謐,水麵如鏡倒映山景,蒼綠翠新,一眼無法望盡,人入此景宛如蒼海一粟,渺小無幾,燕行卻能自成一隅天地,泥娃原本鬧騰的脾性就在他這份天地的包容下,迅速地消失殆盡。


    泥娃枕著曲起的手臂,一瞬也不瞬地看著燕行,殊不知她這般大剌剌的表現,其實不得燕行的認可。


    「這不是阿媚家的泥娃嗎?你怎麽在這裏?你家老板阿媚找你找到快瘋了,還不快回去!」另一艘客船遠遠經過,船上一名走貨商人瞧見了很像泥娃的丫頭,確定了老半天,船都快駛離了,才急急忙忙奔到船尾向她揮手。


    「老板回來了?這下糟糕!」放著客棧的事不管,她賴以維生的工作可能就丟啦!她可不想努力了好些年,回頭隻能喝西北風,因此立刻回頭請燕行幫忙。「阿行,你快送我回去,天大地大,都沒有我老板生起氣來可怕!」


    燕行右手一抽,如發絲輕細的魚線竟然安安穩穩地收進他的袖子裏,魚鈎就扣進他袖口如龍眼籽大小的銅環上,左手一翻,長竿撐入湖心,船隻緩緩向岸邊劃行。


    泥娃像看見幻影一樣,咻咻咻地就換了個場景,眼睛眨巴了好幾回,就是參不透他一氣嗬成的動作究竟是從哪裏開始的。


    她敢篤定,燕行一定會武藝,而且是名高手!因為就算捕了一輩子魚的漁夫,都不見得能學上他這手本事,隨便一抽就紮紮穩穩地把軟趴趴的魚線收回袖子裏。


    「你身手這麽好,在這裏擺渡實在可惜,我回去再幫你留意有什麽好差事。到岸啦,先走了。」泥娃在船首留下身上僅有的幾文錢後,隨即跳上岸。「我工時長,能來找你的機會不多,有空再過來看看,你可別嫌我煩呀!」


    泥娃站在相思樹下,笑咪咪地對著又垂線獨釣的燕行說話。要不是後頭還有活要忙,她真想整個下午都耗在這兒。


    「我不收錢,拿回去吧。」他開銷不大,每月初船塢人手不足找他幫忙時,來回幾趟的薪資就夠他用度了。


    「這怎麽行呢,你擺渡不收錢,難不成要喝西北風嗎?我不管你渡人收不收錢,至少我的錢你一定要收,買吃的、買用的,多少能夠貼補。你一個大男人,一餐不曉得要吞下幾碗飯,光靠釣魚怎麽夠過活?」少給她已經很過意不去了,怎能不收?這便宜打死她都不占。泥娃眯起眼說:「我身上帶的錢不多,如果你連這點小錢都不要,我隻好當你嫌我給的錢少了。」


    她不是害怕晚回去會遭老板責罵嗎,怎的卻擔心他生活困難,為了幾文錢與他僵持不下?若非重情重義,在利用完他之後,在說完場麵話之後,不是應該要盡快離開?燕行突然有股說不出的麻癢感,像傷口初癒,不知該如何緩和的麻癢感。


    「……那你就放著吧。」這姑娘本性爛漫,若是造作而來,隻能說她伎倆高深。無論她本性如何,長居煙花之地不是辦法。燕行大起惻隱之心,脫口道:「如果你想離開那份差事,我可以幫忙。」


    「我做得好好的,為何要離開?我沒爹沒娘又無家可歸,一名身無長物的弱女子,能有份供食供宿的差事,不好好把握怎麽對得起自己?時間不早啦,我得回去了。」泥娃笑著朝他揮了揮手,迅速往潛龍鎮的方向跑,不比她來時的急迫慢。「一有空我定來找你。再會!」


    燕行擰眉看著她提起裙子快步奔跑而愈來愈小的背影,依舊不認同她大剌剌的舉動。那真的不是姑娘家該有的樣子,然而,他卻沒有剛開始的排斥了。


    她一名女子孤苦無依,在現今世道中求生存實非容易。認真麵對生活、態度光明磊落的人,縱然選擇他不認同的道路,都值得尊敬讚揚。


    「阿行——救命呀——」泥娃還沒跑到相思樹下就開始對燕行求救,一路驚呼過來,跳上船之後就連忙躲到船尾,要燕行快開船。「別釣魚了,回頭我買兩條送你,快開船,開船開船開船啦!」


    燕行釣線一收,撐竿往伏虎山的方向劃動。到了山麓之下,他盤腿落坐在泥娃麵前,平日他不會主動詢問旁人雜事,這回終於忍不住探問是哪個環節出了錯誤。


    「你究竟做了什麽?三天兩頭往我這兒躲。」


    這個月她已經跑到這裏請他開船至少五、六回了,以前不認識他的時候,遇上這種場景,她是躲到哪裏去?最後萬一逃不過,她是不是就任由對方打罵,再笑笑地承受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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