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犯下錯誤罪不可赦,若非師父一心求死,江湖上根本無人有此能耐一式殺了師父,遑論長劍直穿入心,但他卻被仇恨蒙蔽心眼,聽不進任何解釋,一路追殺師父的義女,直到她落潭身亡才罷休。


    待真相水落石出後,他日夜受盡良心譴責,痛苦不耐,鎮日寢食難安,最後才決定離開門派到潛龍鎮來渡人贖罪,為師父及師父的義女積德。


    事過境遷,可他內心的罪惡並無法隨著時間,淡去一分一毫……


    「鳳來客棧」不大,卻是潛龍鎮內唯一上三樓的建築。平時外地客人不多,每天都有空房,但是大廚手藝不俗,價格公道,下料實在,因此用飯時間幾乎座無虛席,攜家帶眷更是常事。


    「兩位嗎?現在客滿,不介意並個桌吧?」泥娃綁上兜裙,提著涼茶招呼上門的客人,笑容比往常燦爛可掬,一來是期待燕行到訪,二來是怕客人拒絕並桌。


    「那裏不是有個位子嗎?」還靠窗,涼快得很。


    「有人訂了、有人訂了,真抱歉,這裏請好嗎?」泥娃可緊張了,連忙賠不是,就怕客人堅持。那裏是她特地留給阿行的位子,誰都不能占的。


    客人都換過一、兩批了,阿行怎麽還不來?泥娃實在著急,頻頻向外探望,幾名熟客見她一會兒皺眉,一會兒歎氣,實在好奇她的反常。


    「方大娘回娘家,今天不會來找你麻煩了,況且有阿媚在,你怕啥?」


    「我不是擔心這——阿行,你總算來了!這裏,我替你留了個位子!」泥娃遠遠就看見一名頭戴紗笠的男子朝「鳳來客棧」信步而來,雖然衣衫陳舊,卻無損他的翩翩風度。她拚命地招手,就怕燕行錯過,笑容如桃花綻放,鮮豔奔放。「我以為你不來了。來,坐這兒。你頭一回來我們客棧,就讓我替你點菜吧。你看紹興蹄膀、雪菜黃魚、醬燒茄子、臘肉炒銀芽、竹笙冬筍湯……你不喜歡嗎?」


    燕行突然舉起手,打斷了她的話。


    「太多了。」他一人根本吃不完。


    「別擔心,我請客,一定要讓你吃飽又吃好。吃不完,帶回去熱一熱又是一餐,省事又不怕浪費。」阿行擺渡不收錢,她每次到相思樹岸都能找著他,可見他也未另拓財源。沒有收入,連魚都不會煮,想來就覺得心疼,他怎麽過活?


    「不會吧,我有沒有聽錯?小氣姑娘要請客?」另外一名年約二十來歲的跑堂提著涼茶走到泥娃身邊,聲音大到交談聲此起彼落的客棧內都聽得一清二楚。」你連請我們喝杯酒都心疼得要命,今天還請別人吃飯?你點的菜都能抵上你一、兩天的工資啦!」他探向窗外。「奇怪,今天沒下紅雨啊?」


    眾人哄堂大笑,泥娃才不理他們。「隨你們說去,我自己賺的錢,我用得心安理得。阿行,不然就先這幾道,不夠再說。都進屋了,我幫你把紗笠取下——」


    「不用。」青玉門已有弟子來到附近,夜晚說不定就投宿在這間客棧內,他不想讓舊人識出,就算一身突兀也任憑旁人眼光。


    「沒關係,方便吃飯就好。」說的也是,他還是不要把紗笠拿下來得好,阿行可算是船家裏的潘安、宋玉呢!


    廚房利落,沒多久就上滿一桌菜。泥娃替燕行添了尖尖的一碗飯,就怕他吃不飽。他頭一回來客棧用飯,說什麽都不能讓他失望。


    「這丫頭春心大動啦,平時節省得要命,連新衣都舍不得裁,今天卻花大錢請人請飯,說不定過不了多久,『鳳來客棧」要辦喜事嘍!」喝不到老板蘇媚的喜酒,喝泥娃的也不錯,總之有熱鬧可瞧便是。


    「哼,有了心儀的人還拚命勾引別人的丈夫,就算嫁了,我看不出幾個月就不安於室了吧!」不知道從哪桌傳來的女聲,細小卻清楚地數落著泥娃的不是。


    大夥兒沉了臉,尷尬得很,泥娃卻不以為意,笑臉嬌如春花,朗聲問道:「有哪桌缺涼水?我給您送去。」


    「你不生氣嗎?」燕行停下雙箸,實在不懂泥娃為何不肯出言澄清汙蔑她名譽的指責?若是私下無人知情,牙根一咬還可以忍下來,當眾羞辱豈能再忍氣吞聲?尤其她待字閨中,更要注意這類的言論。


    而他,似乎不該答應赴約,給了落人口實的機會。泥娃個性外放大方,雖然脫了禮教的束縛,卻未逾越道德的界線,不偷不搶不占人便宜,替人著想又不介意吃虧,在他麵前也從未出現勾引的舉動與言詞,憑什麽要受這種委屈?


    他不過見了涅娃幾次麵就知道她並非這樣的人,若非出自妒意,豈會以言辭利箭傷人?同為女子,應該知道這樣的傷害非同小可。


    「給人家說幾句又不會少塊肉,別起來追打我就好了。大家都是街坊鄰居,人情留一線,日後好相見,何必為了這點小事扯破臉呢?是不?」老板已經夠惹不起了,如果連她這名小小跑堂都拿喬,客棧離關門喝西北風的日子就不遠啦,她很珍惜這片遮風避雨的地方呢。


    可燕行萬般不這樣想。對方有替她留人情嗎?眾口鑠金,頭一回遇見泥娃的人有可能就此誤會一名好姑娘,想他剛開始也將她錯認為青樓女子。


    他有機會與泥娃相處,從她的言行舉止了解她的想法個性,雖然到現在還是不能全盤接受她的外放,至少肯定她是個努力生活的好姑娘,旁人的指責有理嗎?


    泥娃不是沒受傷,從她眼裏一閃而逝的落寞與難受就知道她疼。


    「泥娃愛笑,眾所皆知,有人欣賞並非奇異之處,若為此心生芥蒂,進而道人是非,辱其名譽,是否該反求諸己,為何不得注目喜愛?」燕行緩緩分明地說道,聲音不響,卻傳入在座每個人的耳裏,清清楚楚地回蕩著。


    阿、阿行是在替她說話嗎?泥娃瞠大雙眼,不敢置信,差點被突然其來的狂喜噎昏。被在意的感覺實在太好了,如果是夢,拜托讓她多作一會兒再醒吧!


    「她如果沒那個心,怎會淨朝男人笑?你護她,分明是做賊喊抓賊!」另一桌年上四十的胖婦女聽不下去,例豎細眉,拍桌站起。


    「吵什麽?家裏沒大人了是不是?敢在我『鳳來客棧』拍桌,不認識我蘇媚也就罷了,連字都不認得了嗎?」老板蘇媚走下樓來,走了幾階便以指敲了敲掛在牆上那頗有年份的木匾角。「需要我教你怎麽念嗎?聽好。不、收、下、等、客!」


    蘇媚生得不算美豔,頭大、額闊、丹鳳眼。然而一身渾然天成的魅態如迷人麝香,舉手投足皆是韻味,光是挑眉就能挑得男人心癢癢的,想一親芳澤,可是蘇媚可是朵帶刺的花,碰不得的。


    她居高臨下,看著前來用飯的客人。老鄰居了,她每個都叫得出名號,就數坐在泥娃身邊的黑衣人全然陌生。


    「阿行,我跟你說,她是很照顧我的蘇媚蘇老板!」更是她崇拜的對象,哪天她下樓也有老板的一半霸氣,那真的是出運啦!


    「既然如此,為何放任別人汙蔑你的名譽?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她應該為你答辯才是。」燕行語氣重了幾分,高居上位卻無法體恤下屬,便是失敗。


    「不好意思,我們是市井小民,隻求圖口飯吃。對我們來說是失節事小,餓死事大。」又來個自命不凡的家夥,潛龍鎮是要變天了嗎?蘇媚不屑地哼了聲。看在他為泥娃說話的分上,這回就不跟他計較,不過敢拍她桌子的人,確實惹毛她了。「自己管不住丈夫就拿我家泥娃兒出氣,你沒聽過打狗也要看主人嗎?」


    「老板,你先別惱呀——」糟糕!老板心情似乎不太好。泥娃實在害怕老板又有驚人之舉,趕忙上去勸和。


    眼前一片鬧哄,勸架有,助陣不缺,看熱鬧的人更甚之。他與泥娃相識不久,實不宜多為她出頭,言不順名不正如何使人信服?隻會徒然增加蜚語流言攻擊無辜的泥娃。他己然覆約赴宴,似乎無久待的必要,若蘇老板真如泥娃所說,由她出麵才是妥當。


    於是,燕行留下兩錠白銀,便先行離去。


    泥娃像有感應,心裏突然空了一塊,涼涼的,回頭一望,哪裏還有燕行的蹤影,早就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桌上的菜色是有動過,但吃沒幾口,不合味道她尚可理解,但是桌上那兩錠刺眼白銀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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