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為何敢將鑰匙交子我?」隻要教他守好通往夏培館的回廊,就能同時看管秋收台,無須給他鑰匙。


    「我相信你的為人,鳳大哥也是,所以,別再責怪你自己了,我不知道你跟他們之間發生什麽樣的事,既然他們說出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的話,就表示他們真的不介意了。」今天與鳳大哥擦身幾次,燕行就算藏得再好,還是能感受出他濃到無法化開的歉意,真的讓她不舍。


    「我知道,師叔一向寬宏大量,不拘小節,隻是我無法原諒自己,尤其在回青玉門這兩年,我更是自責。」燕行將他們之間發生的事,大略地說了一遍。


    回到青玉門重新教導弟子,培育新任掌門的這兩年,他才知道當年的自己究竟有多慘無人道,累得師叔苦受五年牢獄之災,日夜麵對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折磨,相較之下,他還知道泥娃的下落,也明白師叔絕對不會虧待她一絲一毫,可是他依舊止不住如湧泉般的掛懷。


    從小受師門薰陶,從來不覺得青玉門虛靜得令人害怕,他甚至無法諒解有幸得師祖真傳的鳳歧師叔,為何鮮少回門走踏、祭祖拜師?直到他踏出那塊地方,認識了時不時像黃鶯啼嚷般的泥娃,習慣了她在身邊,接納了她的活潑,知悉了她的堅強後,回到氣氛嚴謹,說一不二的師門,他真的……會想她,很想很想。


    他動過不少次拋下師門的一切,飛奔到銅安找她的念頭,她若要回潛龍鎮,他們就一起回去,如果她要留在銅安討生活,他一樣相隨,無怨無悔,但總在弟子一聲「夙劍掌門」的責任下,不斷地打消念頭,也讓他想起泥娃時,總是伴隨自責難受。


    「……任誰在你的立場,都會做同樣的事,你已經處理得很好了。」泥娃抿唇,思考了一會兒後,素手搭上他的臂膀,輕輕地拍了幾下,「現在鳳大哥跟溫姊姊過得很好,你該在意的,是如何把自己過好,學著放下吧,這樣才會海闊天空。」


    這句話,她也該對自己說,燕行才來銅安一天,她本以為綁好的心,卻像是紙紮遇水一樣,全毀了。


    「我不能丟下差事隻關照你一個人,明天你得邊上工邊學習,會比較辛苦些,等會兒記得早點休息。」泥娃領著燕行走住秋收台,入內右邊第一間就是安排給他的房間,「二樓以上都是姑娘家,除非必要,盡量別上樓打擾,你休息吧,我先離開了。」


    「等等,晚了,我送你回去。」縱然銅安夜裏多處不熄燈,泥娃隻身一人仍然有危險。


    「我就住樓上,不必送了。」泥娃頓了一下,回身辭謝,她似乎是頭一人由跑堂做起來,就一路住在春鬆居內的雇工。


    「銅安地價再貴,你這兩年來應該也掙夠錢買地蓋屋了吧?」連他一名新上任的武師都有十來兩的月俸,更何況已經升上大掌台的她?加上她之前省吃儉用存下來的錢,夠了吧?不夠,師叔鐵定會幫忙的不是?


    「不了,省得日後要走,還得費神處理。」她這朵浮萍下一站會飄流到何處,何時會有洪流再次改變她人生的方向,都還是未如數,除了過一天是一天,累積應對改變的能力之外,她根本不敢作任何重大的決定。


    「晚了,我回房歇息了。」


    泥娃淡然一笑,隨即隱沒在門扉後方,相較於燕行如翻江倒海的驚愕,她的神情實在是出乎意料的平靜。


    他還記得當泥娃說出想要買地蓋房子的願望時,眼裏飛揚的色彩是多麽炫目,手舞足蹈的模樣也滿是勢在必得的決心。


    都怪他不好,他明明知道泥娃遭養父母舍棄,為何要再次對她做出同樣的事?


    「燕行,你這輩子,究竟有沒有做對一件事?」


    他這輩子,能不能別再有無法挽回的悔恨……


    【第七章】


    「鳳管事,昨天都是我喝酒誤事,千不該萬不該對泥娃姑娘不規矩,請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別讓米店老板辭了我的差事。」阿德搔著頭,不敢正視鳳岐,完全沒有昨天在南門時的一半囂張。


    「我沒過問這件事,你應該去找朱店老板說清楚。」如果他過問,現在人早就被攆出銅安城了吧?見阿德喋鬧不休,又是求情、又是磕頭,鳳歧實在厭煩。明知道泥娃是春鬆居的掌台還敢不規矩,分明是想占她息事寧人的個性便宜。他喚來路過的跑堂。「叫燕行過來,說是調戲泥娃的家夥找上門來了。」


    燕行接到通知,沒幾個眨眼的工夫就出現在一樓主位上,鳳歧朝阿德努了下領後,示意他將人打發棹,就低頭忙他自個兒的事了。


    「大俠,我是來道歉的,你別誤會——」


    燕行哪裏聽他解釋?就怕泥娃見了他,昨兒個的景象全數浮現眼前,因此揪起他的衣領就往窗邊跨步走去,二話不說直接扔進湖裏。


    落水的撲通聲及飛濺的水花惹來不少議論,更有在廂房內品茗談天的客人推窗探望。


    新來的燕武師果真說話算話,誰敢上門惹事,直接扔進湖裏冷靜冷靜。


    這事到了下午依舊讓人津津樂道,更有幾名年輕小夥子互相開玩笑,想抽簽派人隨便找個女跑堂搭話戲弄,測試傳言是否不假,不過見著此刻守在櫃台後方,隨身跟著泥娃的蕪行,那雙眼銳利如盤踞山頭的野鷹,彷佛隨時準備俯身而下,攫取獵物,立馬就打消了這要命的念頭。


    「放輕鬆,別老像條繃緊的弦似的,照這樣下去,不出三個月你就累倒了。」就算靜靜地站在她身後,耳目依然不離每桌情勢,隻要新的客人上門,安排坐到樓上或夏培館,他一定隨行至安座,以保無虞。


    也多虧了他的提醒,還有對江湖脈絡的理解,不然她差點把有兩代世仇的門人安排坐在隔桌。隻是他太過用心,她也是煩惱,要是累倒了該怎麽辦?他再厲害,終究不是鐵打的呀!


    「我是師叔破例再聘的武師,不努力些,如何杜悠悠之口?況且一日下來,春鬆居狀態良好,倒顯得我多餘了。」隻要師叔在春鬆居內走動,客人便相當自律,即使見到素來不和的門派,最多相對無語,各自帶開,不會多有一句爭執。


    「怎麽會?要不是你在,根本不會有這樣的景象。」她天天看,豈會不如有何變化?燕行早上把人扔進湖裏,誰還敢在他麵前造次?泥娃封好客人寄放的茶葉,輕聲說道:「他們總說鳳大哥知道了肯定不會善罷幹休,肯定會封了對方的活路,但鳳大哥日理萬機,怎麽可能分神處理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不過是以訛傳訛罷了。有人偷機成功了幾次,稍微不注意就動作不斷,我們能處理的、能壓下的,就盡量別讓鳳大哥費心,除非我們得罪不起才會上呈。若不是有你在,我現在應該在某處廂房調解客人的紛爭吧。」


    「是嗎?」燕行心頭一暖。「你還是像以前一樣貼心,謝謝。」


    泥娃就是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在以前她還是喳喳呼呼的丫頭時,不經意說出來的話,就已經有這樣的效用,更別說今天他一無所有,來到這座富麗堂皇的茶館裏從頭做起時,更是受用。


    「我……我又沒做什麽。這句話真不像你說出來的。」泥娃赧紅雙頰,這是在稱讚她嗎?別人不是沒有稱讚過她貼心,但真讓她怦然心動的,卻隻有燕行一人。


    這是沸騰的感覺嗎?她還真容易討好呀……


    「現在還有哪間廂房空著?」櫃台前來了名蓄八字胡的中年男子,不經同意便翻著台上書冊。燕行隨即伸手阻止。「誒?你好大的膽子,敢攔我?」


    「師爺,今日好興致,要來壺碧螺春呢?還是文山包神?」泥娃轉過身來,赫然發現是每隔一、兩個月才會過來泡茶的衙役師爺。


    「都不是。這家夥誰呀?麵孔挺生疏的。」師爺瞪不過燕行的氣勢,隻好順著泥娃,自己找台階下。「今天縣令新上任,就在路上了。我先來擺桌設宴,順道介紹鳳管事,以便日後雙方多多往來。」


    「原來如此,師爺真有心。我就替您留下最大的梅廂房,再安排琴姬隨奏,等候是令與師爺大駕光臨。」


    「還是泥娃周到!記得要把鳳管事留下,別讓他東奔西跑,臨時找不著人。」


    「是,泥娃省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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