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心中感慨著,看著鍾信從樹幹上收回手掌,站直了身形。可在那一閃之間,眼尖的秦淮卻忽然發現,在鍾信抬手之處,竟然露出一塊白花花的樹皮。看那樹幹的創口,明明是剛被人硬生生扣下來的。前方不遠處,已經現出了一角錦閣,正是為鍾家大小姐鍾毓做生日的品簫堂。此刻,已有鼓樂之聲傳將過來,盡顯豪門大宅的繁華與熱鬧。而在那喜慶的喧囂聲中,卻好像有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飄進了秦淮的耳中。這品簫堂是鍾家後園中最大的一處軒館,背臨攢心澗,正麵有一處極大的露台,天氣好時,便常在此擺放家宴。此刻按男東女西的規矩,已經擺好了不下十桌的席麵。那席麵全部采用上等的黃花梨桌椅,當中擺放著插滿時令花卉的定窯長頸花瓶,清芬襲人,配上滿桌的琉璃杯盞,入目處極是奢華。秦淮與鍾信步入露台之際,那席麵上已然入座的族中男女,便齊刷刷將目光投將過來。待看見身著黑色錦緞長衫、一臉素淨,全無半分脂粉之氣的秦淮,席中眾人似乎均頗感意外。那西邊首席上,居中而坐的正是鍾家大房夫人何意如。她見席上幾位有頭臉的族中女眷,看見秦淮之後,眼中均現出問詢之色,便朝秦淮擺了擺手。“老大媳婦,過來見過幾位族中長輩。”其時豪門望族中,好男風娶男妻者不在少數,故而這些族中女眷對鍾信娶了填房男妻倒也並不納罕。隻不過聽聞這位大房的新奶奶,不僅出身卑賤,更是成日家粉裝豔飾,眉眼風騷,很沒個男人樣子。因此上,這些人今天大多抱著看熱鬧的心情,想看看這個鍾家的男媳究竟如何不堪。何意如在鍾家老爺死後,雖然身為鍾家後宅的當家人,在各房中略占上風,但是在性子霸道、行事怪異的兒子鍾仁麵前,卻是無可奈何。便是在鍾仁挑了個“雛兒相公”做男妻這件事兒上,雖然何意如一百個不願意,卻根本勸服不了自己的兒子,隻能眼睜睜看他娶了個俗豔風騷的貨色回來。好在她也知道,這個男媳婦的主要用處是供兒子以毒攻毒,說白了就是一副活人做的藥引子而已。隻要鍾仁在他身上治好了陽毒,日後不過就是用剩的藥渣,隨手倒掉就是了。所以他雖然不入自己的眼,看在暫時還有藥用的份上,也隻能遷就他大少奶奶的身份,該出場的時候,還得讓他出來。秦淮身為一個化工係的高材生,平時做實驗時總要盯著器皿和材料,觀察各種最精細微妙的變化,可以說練就了一雙極其敏銳的眼睛。在進到品簫堂的短短一瞬間,他便已經將露台上的各個席麵盡收眼底。無論是東邊席上的男客,還是西邊的女眷,朝自己投射來的目光,都沒有跑出秦淮的眼睛。隻不過,和男客這邊或好奇或淫邪的打量不同,女眷這邊,投進秦淮眼簾的,則大多是輕鄙與輕鄙後的驚訝。顯然,大房男妻與素日截然不同的妝扮,以及改變妝扮後凸顯出的清俊容顏,讓這些一心想看笑話的女人們訝異了。秦淮加快腳步,走到女客的首席前,朝席麵上的眾人團團施了一禮,複站直身體,對端坐主位的何意如道,“請太太的安。”何意如心下和其他女眷一樣,對他今天的穿戴、乃至頗為得體的表現有些驚訝,對他沒有一出場就給鍾家丟了麵子,甚至有些驚喜。但她畢竟是見慣了世麵,隻點點頭,指著桌上幾位族中有頭臉的女眷,向秦淮一一介紹後,笑道,“你如今身份畢竟不同,便在我們娘們兒席上坐了便是,至於男賓那邊,來了九叔等一班族中前輩,等老大一會兒回來,再帶你過去相見,雀兒,領大少奶奶入席吧!”秦淮行了禮,跟在一臉厭色的雀兒後麵,到了自己的席麵。他所在的席麵是西邊第三張座位,與座的,皆是族中各房已婚的青年女眷。而與首席間隔的第二張席麵,坐的則是鍾氏族中未出閣的姑娘。要知道,在大宅門裏頭,未出閣的小姐金尊玉貴,才是真正名正言順的嬌客。剛走到第三張桌子前,先入了秦淮眼的,卻是對麵一位頗為豐腴的美貌少婦。那少婦看起來不過二十四五歲的年紀,生得五官明豔,粉麵含春,隻是身材明顯要比其他的女眷都要豐滿許多。見秦淮抬身入座時,隻眼皮略抬了一下,神色間一股倨傲之氣,似乎壓根沒把秦懷這個大少奶奶放在眼裏。這會兒天高氣爽,不冷不熱,唯有她身後立著一個丫頭,正在給她不住地搖著扇子。秦淮心念急轉。在他的印象裏,鍾家這個年紀的青春少婦,除了嫁人的大小姐鍾毓,便是二房的少奶奶。而鍾毓是今天宴席的主角,自然不會坐在這個席位,那麽眼前此人,想來便是二少爺鍾義的妻子於汀蘭了。秦淮記得,那於汀蘭在書裏是個厲害人物,在鍾家的一眾女眷中,最是掐尖要強。而且此人不僅心高氣傲、能幹潑辣,更是覬覦著鍾家後宅當家的權力。原來按鍾家的規矩,內宅當家人的首選便是大房長子的媳婦。隻不過鍾仁接連娶了幾房妻妾,卻頻生變故,以至無人可用。既然長房沒有人能接手大太太手裏的權力,自然便讓二少奶奶於汀蘭感覺有機可乘,早已暗中算計,幾度躍躍欲試。誰知忽然之間,鍾仁竟然又娶進門一房男妻。雖然這位男少奶奶看起來像是一個繡花枕頭,但畢竟大房的身份擺在那裏,無形中便給於汀蘭奪權的道路增加了阻礙。故而,她對秦懷是打心眼裏又厭又恨,總想找機會出出對方的醜,讓大家都知道這個大房男妻是個不中用的草包。她此刻身上有了四個多月的身孕,在座位上坐得久了些,已是滿臉的不耐。待看到秦淮入座後,整個人煥然一新的樣子,心裏又是納罕又是不忿,那股厭煩之氣越發冒了出來。一雙眼睛裏,連掩飾都懶得再作,而是裝滿了敵視與輕蔑。秦淮將她赤祼祼的敵視看在眼裏,心中明白,若是從前那個怯懦怕事的秦懷,此刻定會在於汀蘭的冷眼與蔑視下不知所措、手忙腳亂。那麽現在的自己,是不是要最大限度地還原他往昔的模樣呢?不!秦淮抖了抖長衫的袖口,黑色錦緞在陽光下閃動著流動的光澤,愈發襯出一個清俊男子的幹淨和明朗。他朝座位上的諸位女眷略一點頭,很自然地挺直了腰身。繼而,麵對於汀蘭充滿敵視的目光,不僅沒有回避,而是大大方方地,給了對方一個充滿笑意的眼神。那眼神裏麵,既無諂媚,更無膽怯,看起來坦坦蕩蕩、不卑不亢,倒自有一股子大房少奶奶應有的身份。秦淮自穿書以來,一直處於忐忑緊張、時刻提防小心的境地,難免憋悶壓抑。此時雖然隻是朝對方淡然一笑,卻像是舒出了一口煩悶之氣,通體酣暢。因為他知道,雖然眼下自己和秦懷素常的草包樣子有所相悖,卻亦是不得不為。既然已經穿到了書中的世界,自己便別無選擇,隻有膽大心細,一步步改變秦懷的命運,才會在這充滿殺氣的大宅門中,生存下去。於汀蘭被秦淮臉上的笑容震了一下。對於一個從小掐尖好強、在女人堆裏常年爭鬥的豪門少婦來說,她太明白這個笑容中暗藏的意味。這個從前被自己蔑視的草包男妻,從今天一露麵,就讓她感覺到了一種說不出的異樣。於汀蘭知道豪門裏的人時時刻刻都在鬥,再愚蠢的人,在這裏過得久了,都會變得聰明一點。隻不過讓她意外的是,這個叫秦懷的男人,竟然會變得這麽快。而這樣的意外,讓於汀蘭有些莫名地煩躁。身後的丫頭錦兒昨夜身體有些不適,半宿未眠。此時站得久了,頭有些暈,手中的折扇忽地一鬆,竟然跌落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那聲響像是點燃了於汀蘭肚子裏火藥的紙撚,徹底將她的煩躁引爆了。她將手裏的絲帕朝桌子上一扔,回身搶過錦兒剛剛拾起的折扇,對著錦兒瘦弱的纖腰用力捅了過去,錦兒吃痛,‘呀’地一聲叫了出來。第8章 “不中用的東西,一天天勒著你那腰身扮病美人給誰看?要你給我打個扇子,你倒像三頓沒吃飽飯的廢物,半點力氣都使不出來。這大天晌午的,做主子的讓人幹等著不開席也就罷了,連你這個死丫頭也在這兒裝病給人添堵,還能不能讓我這有身子的人舒點心了!”於汀蘭聲音尖利,說話又急又快,倒像是在屋子裏炸了個響雷。這工夫各個席麵基本都已坐滿,單等今日的主角鍾毓大小姐出來亮相。男人這邊,點煙遞火,談的都是洋行股票煙土窯姐兒;而女人這裏言笑晏晏,說得不外乎首飾脂粉布料電影,看起來好一團祥和之氣。所以二房少奶奶忽然間對著貼身丫頭翻臉,當真是平地驚雷,品簫堂一下子肅靜下來,連請來的鼓樂班子都瞬間變得鴉雀無聲秦淮此時,也被於汀蘭的舉動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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