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便各自散去,鍾義兄妹和鍾智走在後麵,三人走到一個岔路前,鍾秀見鍾智還跟在一邊,便開口笑道:“我原要和二哥一同去仲夏苑看二嫂子,怎麽六弟也要同去嗎?不是我愛說笑,怎麽我發現同二哥比起來,六弟平日去看望二嫂的次數,竟似比二哥還要多,想來六弟和我一樣,也迫切想看看二嫂子肚裏的寶寶,生得是何種俊俏模樣吧。”鍾秀這話原是玩笑,誰知鍾智聽了,臉上卻瞬間變了神色,忙掩飾道:“鍾家這些年來,也不知是什麽原委,除二嫂子肚子爭氣,懷了寶寶以外,其餘再也沒有生養。而我素來最是喜歡小孩子,因此對二嫂子身上這胎,當真關切得很,且我又不像二哥這樣忙碌,自然沒事便多去幾趟。現下我倒剛巧有些事情,你們便先過去,我先回房處理了再來。”鍾義看了他一眼,卻未出聲,隻點點頭,看他分花拂柳地從一邊岔道自去了。鍾秀見他走遠,便皺起眉頭,對鍾義道:“今天之事倒真是出人意料,大房本來已是樹倒猢猻散,完全沒了氣候,可是大太太這樣處置,竟似要立起一株新的大樹,她根基本厚,又有九叔撐腰,若真是把老七扶起來,那豈不是又成了她大房的天下。而且你細聽她言語,一邊暗讚大少奶奶今時不同以往,一邊又借著發喪給他找了幹兒,這外豎老七,內扶男媳的計劃,竟周全得很呢!”鍾義先是點了點頭,卻似乎又有些不盡讚同她的說辭,又搖搖頭道:“大太太這番想法確是看得出來,隻是你若說她這計劃周全,我卻不以為然。說起來,我一直想問一問二妹,究竟你為何一直對老七有這樣深的警惕,總是擔心他會壞了咱們的好事,奪了鍾家的權柄,我瞧他雖然謹慎,卻並未看出有多少謀略和野心,這些年被老大欺負成那個德性,你又不是不知道,哪裏像有做大事的樣子。”鍾秀四下望了望,壓低了聲音,道:“二哥素來忙於外務,宅子中的事,你又哪能盡知一二。倒不像我,常年便在後宅之中,又多愛留心,自然知道的東西會多上一些。便說這老七,因我與他有過瓜葛,吃了他的虧,自然不會忘了這個教訓。”鍾義聽她此言,不由奇道:“你竟然會吃過他的虧,我倒是難以相信了。怎麽這些年,倒從未聽你說過這事。”鍾秀淡淡道:“有些事我隻是愛裝在心裏,牢牢記著便也罷了。其實這事說起來,倒也不算什麽,隻在我十歲那年生辰,老爺送了我一隻白色的京巴,不知二哥可還記得?”鍾義略想了想,點頭道:“倒還有幾分印象,你那時視那狗為心愛之物,極是寵愛,弄得那東西有恃無恐,便是我去逗它,都險些被它咬過,因此倒真記下了。隻是那狗後來不是淹死在井裏,卻又怎麽了?”鍾秀冷笑道:“二哥記得不錯,那狗確是死在井裏,可惜卻不是它自己丟的命!我記得清楚,那年老七伺候大哥騎馬,卻被大哥的馬踩斷了胳膊,傷口處血肉模糊,看起來倒是淒慘得很。有一天我抱那京巴剛巧路過他身邊,那狗不知為何,聞到他紗布下傷口的血腥之味,竟像發了瘋般,撲上去便咬他的傷口。老七一邊躲閃,一邊便踢趕我的愛犬。我那時年紀既小,又哪知掩飾什麽好壞,便在一邊給京巴加油鼓勁,竟真讓它咬到了老七幾口,流了不少血出來。”鍾義聞她之言,笑道:“你這話我聽懂了,想來你的狗咬了老七,日後它又跌進井中淹死,你便以為是老七報複,是也不是?隻是以你的性格,若真的抓到是他將狗扔進井裏,你又怎會不說出來,隻裝在心裏這麽多年,所以倒並不一定就是他做的吧。”鍾秀眼中忽然閃過兩道陰狠的光。“我確是未能親眼所見,所以才沒有說出此事。可你知我為何知道那狗定是被他所害,原是因那日之後的第三天,我那京巴便忽然遍尋不到。待最後被人發現掉在井中時,早已一命嗚呼。誰知當我跑去井邊大哭的時候,卻意外地在那裏看到被狗吃剩下的一塊腐肉,分明還帶著一點紗布的痕跡。於是我心裏明白,那東西一定是老七從自己身上剜下來做誘餌的,為了弄死那條狗,他便心狠到對自己尚且如此,我又怎麽能不記得牢呢。”說到這裏,鍾秀的語氣中竟像是隱隱帶出了一絲怯意。“所以我既說是他,自是有我的道理。你可知道,那日他帶著傷跑掉之時,卻仍一邊回頭看我那狗,目光中那股怨恨,便是今天我仍記得清楚,隻不過他成年後,那種目光,倒看不到了。”鍾義聽她說完,慢慢點了點頭,似乎明白了妹妹一直以來對鍾信獨有的一種憂懼之意,從何而來。二人對視了兩眼,鍾秀忽又說道:“所以現下這勢頭,已經對咱們很是不利。那家夥若真還是當年那般陰騖的性子,誰知道日後又能做出什麽事來。我心中是這樣想,他如今不過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筋骨還不硬朗,斷不能給他助了勢頭,倒是要將嫩苗掐死在地裏才好。”鍾義沉吟半晌,道:“這話說的不錯,既然有人想要拔苗助長,咱們便幹脆讓這苗先爛了根子。你那會子不是說,讓老七多照看些大嫂子嗎,現在看來,他還是照看得遠遠不夠,大嫂子那般風情的美男子,花朵一般的人物,老七若不用些精華澆灌,親身嗬護,該多讓人心疼啊!”鍾秀唇邊現出兩個梨渦。“偏是你們男人,說說話就沒有好聽的,汙穢得很。我原不懂這些,自然二哥想主意便是。好了好了,咱們這會子快點去看看二嫂子的肚子,是不是又大了幾分。一會老六過來,大約還要給二嫂念什麽外國的詩歌,說是西洋的胎教呢!”鍾義聞聽此言,眉頭微微一皺。何意如特意留下鍾信與秦淮,其實並無什麽要緊事情好說。隻是她一生極擅審度人的心思,所以做出這樣一種姿態,不過是讓眾人潛意識覺得自己與這二人親厚,加速其上位之勢罷了。所以略囑咐了幾句閑話,又故意提及要為丁香尋醫問藥後,便打發了他二人回去。秦淮此時腳又疼得厲害,隻能用足尖輕輕點地,鍾信看在眼裏,見身邊丫頭婆子一堆,便未聲張。到了廳外,他急忙喊那小廝過來,兩人就要去抬那滑杆。秦淮連忙擺手道:“叔叔如今已算是大房當家之人,怎麽能讓你再做這樣的行事,若讓別人看了,豈不笑我太輕狂了。”鍾信微微皺了眉頭,快步走到他身前,又像來時那樣曲了雙腿,彎下身子,一副要背他上椅的姿勢。“老七當不當家,嫂子終是嫂子,自當敬重嗬護。便像那四時錦,要的本是雨露肥料,又管照看它的人,是何種身份作甚。”說到此處,鍾信忽然壓低了聲音:“老七托菊生捎的那話,嫂子想來應聽得清楚,卻不知那四時錦,究竟願不願與養花人一起,共享花開富貴之時呢?”第38章 秦淮隻覺心中一顫,雙腿一軟, 竟然順勢便俯在了鍾信背上, 被他雙手在後身一托,走向了那滑竿躺椅。他心裏明白, 鍾信這句頗富玄機的問話,絕不可簡單用其字麵的意思揣測。自己若真以為那句“共享花開富貴”, 便是他在發出什麽情感上的暗示,可就真的無藥可救了。很顯然, 鍾信是在用四時錦這樣所謂的後宅之花, 來提示自己,若要在鍾家如魚得水, 花開不敗,便需要有他這樣的養花人在背後配合,花開得越盛,對方自然也收獲越豐。雖然不知他究竟看中自己的是什麽,但或許同為大房的背景、對自己可能握有秘方的猜測,都可能是他選擇了自己的原因。當然,還有寶輪寺裏絕對不能揭開的那份經曆,恐怕更是他欲與自己合眾連橫, 甚至掌控自己的緣由所在。思慮中,鍾信已經將秦淮輕輕放在了躺椅之上。在他蹲身將滑竿架在肩上, 踏上回泊春苑的小路時,秦淮忽然微微向前探了探身子,麵對等待自己回答的鍾信, 開了口。“叔叔曾經說過,四時錦在南邊,就像是嫁入豪門的女子,一日四色,機變隨時。想來若要在那深宅大院站得住腳,自是要有一個精心將養的育花人嗬護才好。”身前的鍾信腳步絲毫未停,卻極輕地點了點頭,似是對他的回答表示滿意。秦淮咬了咬牙根兒,終是又接著說了出來。“可是叔叔知道,我在鍾家現時的身份,卻是服喪守節的寡婦,待得大爺喪事了結,官家那邊出了結果,我便一定是要離開的。所以這深宅內的花開得是好是壞,終究和我沒有多大的關係,倒勞叔叔掛心了。”身前的鍾信似乎微微一怔,便再無一言,隻是秦淮隱隱覺得,他腳下的步子,卻越走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