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熙皇朝建立後,重新開辟皇家獵場,將這園子也圈了進去,不過文帝不好遊獵,一次也未曾來過,貴人既不賞識,負責管理獵場的官員自然也不經心,這裏雖不算斷垣殘壁衰草寒鴉,也夠幽淒冷僻了。


    武衛明來此,本為圖個清靜,可隻走到一半,心情就差到穀底。


    他在途中休息時,居然聽到這一帶有惡鬼出沒的傳言,數月前附近一名鄉民夜半慘遭厲鬼索命!


    自小就跟那些東西糾纏,簡直是煩透了!難得休息,他可不想再碰上什麽大鬼小鬼老鬼少鬼。


    傳言未必是真,原本他也不怎麽放在心上,然而,自馬蹄踏入京郊園林區域那一刻起,他就感到一股異樣,更詭異的是,胸口那道箭傷竟開始隱隱發熱!


    他靈覺遠超常人,有什麽異事要發生總會先有預感,此刻哪還有欣賞景致的心情?


    武衛明放鬆馬韁,仔細探查四周,越靠近沂園,那種異樣感越強烈。他暗自揣測,不會是真遇上傳言中的惡鬼吧?


    怪的是,他千年老妖都不知除了多少,區區一隻惡鬼,怎麽可能會讓“閱鬼無數”的他身體本能的如此戒備?


    沿著大道拐入小徑,森森鬆柏掩映下,上書“沂園”二字的匾額映入眼簾。武衛明翻身下馬,隨手將韁繩拴在門前馬樁上,瀟灑推開古舊的大門。


    進門便是一座漢白玉雕花照壁,繞過照壁,但見草木深深,是一座占地頗廣的庭院,兩旁各有沿廊。


    穿過前院,有正殿三間,泥金匾額上書“九天闕”三字正楷,雖然明顯荒廢已久,但規製恢弘,工料精巧,顯見當年皇家行宮的風範。


    再往後便是一道橫越池塘花圃的曲廊,沿廊前行,放眼四望,綠蔭遍園,處處構思巧妙,富貴中見雅致。


    武衛明心中讚歎,若是好好整修一番,這沂園定可成為京城名園之一。


    可讚歎歸讚歎,自踏入此地起,他心口便燙得似要燒起來。


    繞過第三重院落,盡頭一座五開間的木構建築赫然出現在眼前,匾額上書“頤善堂”。此時,他心頭的異樣感已強烈到頂點,連背上的寒毛都幾乎豎了起來,然而,環顧四周,蟬鳴蟲唱,風過蕭蕭,黃昏時分的薄霧彌漫了整座庭院,卻並無任何異常景象。


    他立在園中,遊目四顧,忽然瞧見西北角的花木叢中有一條白石小徑,被雜草遮沒大半,不知通往何處。


    他毫不猶豫地循路前行,左彎右繞,從一片竹林裏轉了出來,計算方位,這裏應是沂園最西的角落……


    他剛剛踏上青石板的路麵,便迎麵撞見一人,那人一驚停步,似想躲避,卻又微微猶豫,這一瞬間,他胸口的傷痕一陣劇痛,接著就平複得無影無蹤。


    武衛明卻並未注意到自己身體的變化,他的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到這突然出現的人身上—好一位絕色佳人!


    這女子膚白似雪,烏發如雲,雙眉纖秀,下麵則是一雙清如秋水般的明眸,頰邊淺淺兩個梨渦,唇色微顯淺淡,卻是明豔動人。她看來年紀尚輕,似是乍然見到竹林裏鑽出一個男子而被嚇了一大跳,就這麽怯生生地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的。


    武衛明驚豔過後隨即回神——居然會在這裏碰見女人,不,女鬼。


    沒錯,他連眼皮都不用眨就立刻看出呆呆停在麵前的是一隻女鬼!


    一人一鬼互瞪對方,一刻鍾後,武衛明先有了動作。


    他微聳肩,懶懶地說:“好了,看夠了吧?算你運氣好,我今日不與鬼計較,你快走吧!”


    那女子眨了眨明眸,猶豫再三,終於微啟雙唇,囁嚅著說:“你……你看得到我?”話未說完,臉已經紅了,聲音更是細如蚊蚋。


    武衛明大大吃了一驚,鬼魅最善辯人身上是否對自己有威脅,見到他早該躲得遠遠的,她怎麽還敢囉唆?而且還會臉紅?他長到二十三歲還是頭一遭碰到會臉紅的女鬼……她不會是想向他施展媚術吧?那真是蠢到無可救藥!


    想到這裏他沉下臉,喝道:“再不速速離開,休怪我不客氣了!”他今日雖未帶神劍斬鬼,然而這種小小遊魂,他動動手指便可將她滅掉!他都佩服自己今天的好耐性了,換作平日,他哪會容她有說話的機會,一照麵就讓她煙消雲散了。


    女鬼聞言往後微微一縮,臉現懼色。武衛明剛覺滿意,她居然再次開口——


    “你真的看得見我?太好了!我、我……你能幫我嗎?”


    武衛明瞪圓了員警看她,這女鬼也太匪夷所思。


    他深吸一口氣,後退兩步,微一凝神,左手握拳,然後五指一張,冷喝一聲,“去!”


    冷電應聲自指間迸出,將一株山茶攔腰擊斷,這雷火之術,若是對準這女鬼,她此時已被重創。


    他收手,冷冷道:“你還不走?”就算是鬼,也該明白什麽人惹不起吧?


    那女子臉上紅暈盡失,更顯蒼白,然而,她仍固執地站在他麵前,“請你……幫我,好嗎?”語音微微顫動,泫然欲泣。


    武衛明不禁啞然。


    竹林盡處,原來還隱著一座小樓名為“閑雲閣”,綠竹環繞,花木鬱鬱,常年陰濕,采光絕差,又地處偏僻,無人到來,作為鬼宅真是再合適不過。


    隨著女鬼上樓,走進書房,四下居然潔淨整齊得很,擺設雖寥寥,卻件件清雅大方。武衛明心裏不免嘀咕,這女鬼倒是蕙質蘭心、非同凡俗,轉念一想,又有些好笑,她都做了鬼,自然非同凡俗。


    隻不過,她將陶壺擱到炭爐上,是要……燒水衝茶嗎?


    “你要幹什麽?”


    她指指茶杯茶壺,說是打算斟茶待客。


    “你這鬼是白當的嗎?”他瞪大眼睛,“難道連這點小法術都沒有?”不是該法術一用就變出熱茶?


    她搖搖頭,羞窘地垂下眼,“我不會。”


    “你死了……”他想想又改口,“變成這樣多少年了?”大概是個新鬼。


    她想了一想,茫然道:“三、四……我記不清了。”


    武衛明翻翻白眼,才死了三、四年就記不清了?果然頭腦不好,不會法術也怪不得她。


    “算了,你要燒水就快點燒吧……你這樣看著我幹什麽?”


    她的臉已經紅得像快燒起來,結結巴巴地說:“我……這裏沒有火石……”


    武衛明的眼珠子瞪得快掉了下來。片刻後,他回神,沒好氣地彈指成雷,擊在炭爐內,火光乍閃。


    水沸,茶香。


    這女鬼烹茶的功夫倒是一流,比他府裏的小廝丫頭強多了。他揭開蓋碗,便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


    若是幾天前有人告訴他,他會和一隻女鬼相對品茗,他定會認為這人失心瘋,然而此時今日……隻能說世事難料。


    武衛明仔細打量,再次發現這女鬼的確與眾不同,除了笨得異乎尋常之外,她雖然身帶鬼類的陰寒之氣,卻無一般出現在陽世的鬼魂的凶惡幽厲。他未曾動手滅掉她,反而隨她來這閑雲閣,固然是因為她的大膽讓他吃驚,另一方麵也是對她的古怪起了好奇心。


    “你……”他皺眉,這樣你你我我的實在不是個稱呼,“你叫什麽名字?”就算是鬼,生前也該有個姓名。


    “小女子……周婉倩。”


    溫婉秀雅,算是名如其人,隻是……武衛明暗暗納悶,他明明是第一次見到她、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為什麽乍聞的那一刻胸中會湧起莫名的熟悉感?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最深最沉的記憶裏,曾經聽過。


    正當他在思索時,明月從書房半掩的窗子外斜斜照進來,灑落在這女子微垂的臉龐上,令她膚色看來晶瑩如玉,更顯得容貌秀麗天成,五官精致出塵,就算是武衛明這般心腸冷硬之人,也忍不住為之讚歎。


    美人難得,美麗的女鬼就更難得了,武衛明暗自自嘲,若來找碴的個個皆如此絕色,自己恐怕還真的下不了手誅殺。


    “公子……請問公子如何稱呼?”見他半晌不說話,周婉倩怯生生地小聲問。


    武衛明用力抹去腦子裏的胡思亂想,淡淡回答,“武衛明。”


    當然他還是羽林將軍、佑武侯兼封太子太保,然而人間功名對於一個女鬼顯然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她請他喝茶,對他小心翼翼、誠惶誠恐,隻不過是因為他能看見她而已。


    想到這裏,武衛明不知怎麽突然不舒服起來。


    “武衛明……”周婉倩輕聲念道,“日月光亮為明,真是個好名字。”


    男人一怔,當年他出生時有位高僧曾經為他看相,說道:“執劍成衛,日月光亮為明,此子必非凡品。”他由此得名,還獲賜神劍斬鬼。想不到這女鬼竟能一語道出……一定是偶然,是湊巧!


    見他仍不說話,周婉倩悄悄注視著他。這能看見魂魄的男子,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呢?他能不能幫她?


    自從再入陽世以來,她還是第一次這麽仔細地看一個男人,他穿了一身素青色外袍,內裏則是黑色緊身武士服,身材修長挺拔;樣貌俊朗,年紀覺不到三十,輪廓分明的臉上有一雙深邃明亮的眼睛,襯托得他異常好看。


    她胸口突然發熱起來,臉上也微微漾紅。她驚詫於自己的反應,多少年了,怎麽會突然如此心神不寧?難道是因為太寂寞了,寂寞到隻要有個人在身邊就如此激動……


    收拾起驚訝的情緒,武衛明再問:“你是怎麽到這裏的?”


    這話看似平常,其實大有用意。沂園過去是皇家行宮,周圍方圓數裏預先以五行術法布下結界,以防鬼魅邪靈侵入,雖然已經荒廢多年,或許有所缺漏,但是像她這等法力微弱的鬼魅,怎麽可能進得來?這其中必有問題。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一直在這裏啊,離開冥府後,我也不知道該去哪裏,所以就回來了。”


    離開冥府?


    武衛明幾乎以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離開冥府?就憑你一人之力也能從陰間返回陽世?”


    她想了想,當日離開冥界,似乎是一大堆人推推擠擠,仿佛海潮一般將她推出,這也算是她一人之力嗎?猶豫片刻,她點點頭。


    他默然,以眼前周婉倩的法力,往前推個三、四年,那時的她若能從陰間逃脫,這陽世恐怕早就鬼魅無數,哪還能有活人的立足之地?這種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她都能辦到,其中一定另有關節,還是自己看走了眼?


    周婉倩見他神色不定,心頭也是一陣忐忑,隻是她不敢去問他原因,正在思量間,武衛明突然伸出右手遞到她麵前。


    “把你的手給我。”


    鬼物滯留陽世,多存禍心,想到附近村莊傳言有厲鬼噬人,他雖然不懂,但提防點總沒錯。


    “嗯?”這回換她怔住。她十九年做人,四百年為鬼,除了內侍,與她有親近的肌膚接觸的男子隻有父皇與鍾浩二人而已,乍然聽見武衛明的要求,她不由得呆住了。


    見她半天沒反應,武衛明不耐煩地看她,卻見她一臉羞澀為難,頓時明白過來,驚訝之餘大感好笑,真沒見過這麽守禮的女鬼。


    “喂。”他動動手指頭,“你是鬼耶,還講什麽男女授受不親的規矩。”


    雖然有“色鬼”一說,但是鬼魂到底不比山妖水怪、狐仙花精,即便以法力凝成形體,也隻是暫時的,以色害人這種事對於沒有實際形體的他們是做不來的,這名號倒著實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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