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嚐試跟她講道理,“周婉倩,這幾百年你見過幾個男人?我說沒穿衣服的,是不是隻有我一個?”


    她臉上立時染上紅暈,不過還是點了點頭。武衛明籲口氣,諒她也沒這個膽子!要是有另一個男人,他立刻砍了那家夥!


    “所以了,隻是你沒看到,不代表其他人沒有,這隻是巧合。”就算機會再少,一萬個人總有幾個人會在同樣位置有相似的傷疤吧。


    “不是!”周婉倩性情溫柔,然而對自己認定的事卻有著非同一般的執著,“有白玉香圓、有同樣的傷疤,不僅如此,還有我的感覺,鍾浩的氣息我是絕不會認錯的!”


    她的感覺、鍾浩的氣息……他一忍無可忍!


    周婉倩卻還挑中時機火上澆油,“武……你真的就是鍾浩!”


    武衛明清清楚楚聽見自己腦子裏名為“忍耐”的那根弦“咚”地斷掉的聲音。


    “絕對不要再把我和鍾浩扯上關係!”他咬牙切齒,額上青筋直跳,“聽清楚沒有,周婉倩?!”


    周婉倩看著眼前這個額上青筋暴露的男人,嘴角微顫,終於沒有在說什麽,然而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那淒惻中含著欣慰的眼神,明明白白表達著她的心情,當然,她也同樣看見了對方眼中的憤怒與……不屑。


    似乎有什麽東西,在她心中,無聲地碎掉了……


    為了這樣的眼光,武衛明勉強壓抑住自己,在發飆之前,及時拂袖而去。


    翰林院編修季博章坐在佑武侯府書房裏,舉目四望,書籍倒是塞滿架上,也有時常翻動的痕跡,可大多是兵法、策論,經史子集雖不是沒有,卻少得可憐,簡直充數而已。向來這位小侯爺果然不脫武將之風,不知顏大人請自己一介修史的文官前來有什麽事情,難道是武侯爺突然有意要修撰家史不成?


    不過片刻,武衛明進來書房,季博章在朝堂之上也曾多次見過他,此刻近看,果然是儀表軒昂、貴氣出眾,隻是眉宇間分明有鬱結之色,他暗暗嘀咕,不知這位少年顯貴還有什麽心事。


    客套幾句,武衛明就直截了當說:“聽聞季大人對燕朝的史事鑽研最深,本侯有一二不結處,想要請教。”


    季博章一愣,連忙道:“在下未學後進,不敢受此謬讚,侯爺有疑問,自當知無不言。”


    “如此就多謝了,燕朝末年驃騎將軍鍾浩其人,無論正史野史傳,為官為人,平生所涉,請季大人巨細靡遺地整理成章,本侯對這個人真的很、感、興、趣!”


    季博章渾身一顫,侯爺說這句話的時候,幾乎是咬牙切齒,可見是真的很感興趣,不過,為什麽總覺得陰測測的呢?


    季博章果然熟知燕朝史事,精於文章,不過兩天功夫,鍾浩的大小事蹟便收集得一清二楚送到武衛明麵前。


    坐在書房桌前,武衛明心情有點複雜,對於鍾浩這個早已死去不知多久的男人,他即妒且羨,還夾雜著那麽點自己也說不上是為什麽的好奇。


    能讓周婉倩這樣的女子等待尋覓四百年尚不改其誌,總要有點不平常的地方吧!


    那晚他拂袖而去,心情激蕩之下索性連夜騎馬回京,對周婉倩追在身後的呼喚隻當沒聽見,興好常人見不到鬼魂,不然真要驚世駭俗了。


    一夜間兩度奔波,到侯府時天已大亮,他臉色鐵青渾身殺氣的樣子著實把府裏一於人等嚇得不輕,一聲吩咐找了季博章來,他就把自己關在屋裏,閑人一概不見,直到今天,氣惱漸消之餘,對周婉倩的掛念又竄上心頭。


    長歎一聲,武衛明翻開新出爐的《驃騎將軍鍾浩傳》,仔細研究起來。


    燕朝的衰敗,迅速糜爛至無可救藥,不過五、六年而已。


    鍾浩以二等神武將軍奉詔回京時,政局已是內憂外患,病入膏肓,隻要幾個引子問題就會猛烈地爆發開來,然而朝堂之上仍舊是歌舞昇平、醉生夢死,達官顯貴並未體會到末日將至。


    二等神武將軍在京城裏算不上什麽大官,鍾浩戰功雖顯赫,但在朝堂上卻沒說話的分,原本跟皇室也沾不上邊,不過,天順十二年,即鍾浩回京一年後,京城發生了一起小小的叛亂,把鍾浩推到了眾人眼前。


    說是叛亂,實際上是一群流落京師的災民,他麽被官吏剝削欺辱,一時激憤下圍堵京兆尹衛門,要求放糧救濟,不料卻被京兆尹以暴民作亂為由辣手鎮壓。眼見已無活路,災民們索性放手一搏,竟衝開官府包圍,退向附近的恩澤寺。


    糟糕的是,當日太後帶了貴妃公主一幹人正在寺裏祈福,護衛們雖奮力阻擋,然而一人奮死可以敵十,十人奮死可以敵百,災民拚命之下,竟然衝到了大殿前。危機之時,已調任神機營統領的鍾浩帶著一小隊兵卒趕到,護住了鷲駕,與災民對峙。


    一場混戰間,有流矢射向貴人,鍾浩奮不顧身,以已為盾,此後便是帶傷而戰,直到援軍趕到。他渾身浴血,卻還堅持護送鷲駕至宮門方才力盡倒下……


    看到這裏,武衛明冷笑一聲,功高莫過救駕,前麵的奮力拚搏,原始職責所在,可後麵的帶傷護衛,則與作戲無異了,隻是唯恐太後看得不夠清楚吧?


    隻不過那一箭……武衛明的手不自覺摸向自己的胸口,如果真是一模一樣,那一箭若再深數分,必然傷及心肺,藥石罔效,鍾浩這種身經百戰的人,絕不至於想不到後果,那麽這番舉動,就非職責與做戲可解釋。


    那位貴人,定時周婉倩無疑,然而,數年前的一夜之緣,已可令他傾生相報了嗎?鍾浩這看似嚴肅端方的人,竟會有這種深情與氣魄嗎?


    武衛明的心,一熱,一冷,又一痛。


    ……太後對鍾浩印象深刻,認定如此忠心的將軍,正是難得人才。那時太後對朝政頗有影響,鷲駕之功又是明擺的,於是半年之內,鍾浩官職一升再升,五個月後已升到了一等驃騎將軍,封忠勇伯。此時的鍾浩,儼然是朝中新貴,前途不可限量。


    他年已二十四,卻尚未娶妻,當下便有權貴富豪遣人做媒,然而鍾浩卻總是以各種理由推托,平日隻是盡忠職守,除了軍中相識,從不與朝中權貴交結。


    武衛明暗暗點頭,鍾浩此人果然深諳韜光養晦之道,以軍權為盾,遠離宣爭,嚴守中立,則上位者自然倚之信之,旁人也很難疑之害之,不過,他不肯娶妻,真的隻是自保之道嗎?隱藏在名位、權勢、功業之下的,是否還有一個周婉倩呢?


    但當時的周婉倩不但是公主之尊,且即將完婚,而且對方是丞相之子,亦是青年顯貴。對於那時的鍾浩而言,周婉倩實如水中月鏡中花,絕無攀折之望。


    有人會因為一個虛無縹緲的幻想而舍棄青雲之路嗎?


    武衛明的心,一疑,一驚,在一痛。


    其實,以此時的武衛明之心,度當日鍾浩之腹,實在是一件頗為尷尬的事。可就算是自找苦吃,他也一定要一樁樁一件件弄個清清楚楚!


    情關難過,古今皆然,非獨他一人。


    正待再看下去,就聽書房外有仆從高聲稟報,“主子,沂園有急事稟報!”


    武衛明不由心頭一震。沂園?難道是周婉倩出了什麽事?如今在他心中,已完全忘了周婉倩是鬼這回事了。


    快馬來報的侍衛叫林瑞,一路疾馳還有些喘息未定,一邊說一邊滿懷激憤。


    昨夜寅時,以為侍衛兄弟巡查時竟被惡鬼所傷,眾人聞聲協助,那惡鬼卻已經竄逃,傷者垂危,總管一邊延醫,一邊派他回報。他久隨侯爺,多見侯爺談笑問人鬼灰飛煙滅的氣魄,可這不開眼的鬼魅竟在太歲頭上動土!


    武衛明臉色沉凝,冷哼一聲,“知道了。來人,備馬!”


    居然真的有惡鬼?!那本女鬼不會有什麽事吧!


    自從前日夜裏驟下暴雨,之後數日一直陰雨纏綿,今天好不容易放晴,但路上仍舊泥濘未幹,不免拖累馬速。


    林瑞催馬緊跟在武衛明身後,心中納悶,問清受傷兄弟的情況,侯爺已叫人備齊了一幹藥物帶上,看樣子不是沒救,但侯爺臉色這麽難看,明顯在擔心著什麽……難道那惡鬼真的神通廣大,連侯爺也覺得辣手不成?


    思忖間已到沂園,武衛明先去關切受傷的侍衛,開出方子,交代用法——事涉鬼魅,武衛明的見識豈是尋常大夫能及。


    看傷之事一了,他就往後園走去,林瑞要跟上,卻被他喝止。


    武衛明孤身一人一路行去,固然心急如焚,卻也不免有點忐忑。


    該怎樣去麵對周婉倩?她擺明當他是上輩子的老情人,自己可萬萬不能糊裏糊塗認了!可偏偏心裏放她不下……想到這裏,就覺得窩囊,他武衛明做事,從來沒有像今次這般優柔寡斷過!


    見到她,第一句該怎麽說?臉上要有什麽樣的表情?姿態要如何擺才不會暴露他的心焦……一路拚命想卻一個問題也想不明白時,他雙腳已踏出竹林,閑雲閣已在眼前了。


    那個笨女人現在應該在閣裏吧。


    什麽?!那個白色人影是什麽?他揉揉眼睛,確定自己沒眼花看錯。


    真的是周婉倩!武衛明什麽也沒想,直接衝了過去。


    溪流之旁,白石之畔,周婉倩嬌軀委地,青絲覆麵,眼眸緊閉,冰冷如同一具屍體,臉上的表情卻極難形容,是悲哀到極點的沉靜,絕望到疲憊反變得安詳。


    那是一張死寂的臉,是他曾在戰場上看過,戰敗將死的士兵,生而有憾所流露出的無奈神情。


    他抓住她柔軟冰冷的手腕,不由自主地打個寒顫,沒有脈搏,沒有生機……


    周婉倩,她死了嗎?


    胸口劇痛,幾乎悲痛哭泣的武衛明總算及時想起——周婉倩是鬼,這一切是正常的!


    集中全副心神,他終於感受到圍繞在周婉倩四周的一絲絲陰氣,而這陰氣正是她仍然存在的證據,身為鬼魅的周婉倩是沒有實際形體的,如果魂飛魄散,這個身體自然也灰飛煙滅,既然還能凝神為體,那麽她應該沒什麽要緊。


    那她到底為什麽昏迷不醒?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照下來,金色的光芒在周婉倩臉上跳躍,更襯得她的臉龐潔白如玉,他微微晃了晃,她也微微而動,一雙藕臂竟像要消失似的轉為透明……


    白癡!武衛明跳了起來,幾乎要痛罵自己。鬼怎麽可能在大太陽底下活動自如?她這個樣子,分明是被陰氣侵蝕所導致的!


    抱著周婉倩奔進閑雲閣那間暗無天日的房間,小心翼翼將她安置在榻上,武衛明坐在她身邊,握緊著她的手等待,可一盞茶,一炷香,一個時辰過去,她卻根本沒有要醒來的跡象。


    武衛明開始心慌,覺得攥在手中的柔荑仿佛輕煙般隨時可能消散,他在顧不上什麽矜持什麽猶豫,手上用勁,急促喊道:“你快點給我醒過來!我還沒弄清楚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聽見沒有?!快點醒過來……好,就算你當我是你老情人我也不計較了……喂!”


    周婉倩眼皮微微動了動。


    他一下子屏住呼吸。


    長睫眨動,明眸微啟,與他的目光對個正著。


    “鍾……浩……”


    武衛明臉色一寒,眼光一冷,“你給我閉嘴!”


    居然還真又把他當做老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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