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四百年,在黑暗中所渴慕的,僅僅是一隻可以讓自己握住的手。


    賢芳郡主瞪著她,這個看似柔弱的女人,居然這樣大膽追求所愛……自己內心深處何嚐不羨慕?再對照因為人言可畏而被逼到如此境地的自己,這個周婉倩分外令人覺得——憤怒!


    這種憤怒與不甘滿溢胸口,賢芳郡主身體微微前傾,仿佛是要站起來的樣子。


    “周姑娘……”她慢慢說,下一個瞬間,她華貴的絹衣水袖“不小心”拂過幾上的茶盤,茶盅被向前帶去——


    嘩啦!砰!


    茶盅不偏不倚被掃落到周婉倩右臂上,接著滾落地下,摔得粉碎,猝不及防下,周婉倩半件裙子都濕了。


    兩人一下子都站了起來,周婉倩還未怎地,賢芳郡主卻“啊”地叫了起來。


    那可是一杯剛衝泡好的六安瓜片!


    雖然被熱茶淋到,周婉倩的神色卻不怎麽痛苦,隻是微微蹙雙眉,拂去幾根沾住袖上的茶梗。


    賢芳郡主雙眼直直地盯住她——正常人被燙著,怎麽會是這種反應!


    周婉倩,真的是人嗎?她咬緊下唇,神色漸漸陰沉。這女人果然是妖孽!


    郡主一言不發拂袖而去,周婉倩並不知道她心裏的念頭,隻是對方臨別前那一眼,令身為鬼魅的她都心生寒意。


    “小倩,那女人來幹什麽?她跟你說了些什麽?”武衛明急著問,對於賢芳郡主來訪的目的,他始終不放心。


    “沒有什麽,郡主很客氣。”周婉倩笑笑安撫他,除了最後的失態,郡主的確一直很有風度,既然沒有造成什麽損傷,她也不想再去考慮她的來意。


    武衛明撇撇嘴,京城裏現在烏煙瘴氣,實在不是好住處,“小倩,我們去碧雲崖住一段吧,你不是一直很向往那裏嗎?”


    周婉倩望著他認真的神色,明白他是不願再有人來打擾,點了點頭。


    她最終也不可能真的與武衛明在一起,能夠偷得這片刻的美好也該滿足,隻得請賢芳郡主再耐心的等一等。


    碧雲崖是京郊一處勝景,鬆林幽密,草木逢春,上有靈聖寺,寺前臨著翠湖,湖水碧翠,夏季清涼舒爽,是隱居的好去處。


    “這裏就是碧雲崖了啊,是母妃念念不忘的地方……”


    周婉倩抬頭仰望,此時她正站在翠湖畔,對麵是一片暗紅色的山崖,最奇異的是那岩石片片卷起,遠觀有如千瓣蓮花一般。日落時分,七月的霞光映照在山崖與湖水上,絢爛之極。


    金烏西沉,霞光收斂,夜風吹來,神清氣爽,兩人並立湖邊,氣氛說不出的靜謐安詳。


    “很多年前,我的母妃大概也是在這裏,看著同一片景色吧。”她輕聲說。


    武衛明擁她入懷,“不能拜見嶽母大人,武某遺憾之極啊。”有女如此,其母不問可知。隻是這樣一位出身名門的大家閨秀,來這偏僻地方遊玩倒也罷了,一住數日卻甚是稀奇。


    周婉倩沉默半晌,低低地開口,“母妃當年待字閨中時,與表舅兩心互許,然而表舅家貧,外祖父斷然不允,一怒之下將母妃送到這裏,說是修身養性,期間又遣表舅去外地做事。”


    說道這裏便頓住了,武衛明問:“然後呢?”


    “沒有然後。”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後,她淡淡說:“三個月後,表舅娶妻,不久,母妃亦被選入宮中。”


    武衛明默然,青梅竹馬日久生情很尋常,棒打鴛鴦也不少見,隻是周婉倩母親的這位表舅,未免跑得太快了點……不知當日她在碧雲崖得知此事時,是何種心情?


    周婉倩仰望遠方起伏的山巒,“母妃曾說過,當年在這裏的數月,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雖與表舅兩點分隔,心中卻始終懷著冀望,希望他奮起而為,父親終能成全,有朝一日成眷屬。可惜……最後方知,海誓山盟,不值一提。”


    湖水輕輕拍岸,四周蟲鳴陣陣,山風徐徐拂麵,悠然不知何世。


    周婉倩輕柔的聲音在武衛明惡變縈繞,“但我卻偏偏不信,總以為母妃所托非人。我常常想,世間既然有一諾千金、一言生死,為了守約命都可以不要,還有什麽能破壞誓約呢?”


    她就堅持著這樣的信念,等待了足足四百年。


    “……這樣的我,是不是很傻?”


    “是很傻。”武衛明心一痛,緊緊抱住她,“傻到獨一無二,傻到令我情不自禁!小倩,你就一直這樣傻下去也沒關係,因為我會在你身邊,生死不離。”


    周婉倩淒然一笑。生死不離,他和他,已是陰陽兩途,如何能夠長相廝守?


    “小倩,嫁給我好不好?”他對上她瞪大的雙眼,微笑,“我從一開始就很明白,人也罷,鬼也好,小倩,無論你是什麽樣子,我都喜歡你,所以,我真心請求你嫁給我。”


    “可是……”周婉倩有落淚的衝動,她知道武衛明是真心,但是,橫在兩人之間的問題,並非隻要有真心就可以視而不見啊!


    “沒有問題!”武衛明捧起她的臉頰,認真地看著她,“人生其實很短,小倩,你先陪我幾十年,我死之後再去陪你,總之我們一直在一起,好不好?這一此我必不負你!”


    武衛明自己都未曾發覺,他用了“這一次”這個說法。


    人鬼之間,也可以永恒嗎?淚水滑落,視線模糊,她仍固執地凝視武衛明,迷蒙中,那眼神炙熱堅毅,與當年的鍾浩,一模一樣。


    “好。”她說。


    世事無常,未來渺茫,他們所能抓住的,也就隻是此刻的這一縷時光而已啊!


    與碧雲崖下的濃情蜜意相比,康王府的後宅卻是寒冬般肅殺。


    “你可知那妖孽是哪裏來的?”賢芳郡主冷冷問。


    相士微微一笑。“據小人推測,那妖孽必是武侯爺在沂園時撞見的,那裏荒廢已久,有花精狐妖出沒也屬平常,侯爺雖以捉鬼異能天下聞名,但畢竟前些時候受傷體虛,恐怕是一時不察而被迷惑。”


    不錯!武衛明身為羽林將軍、佑武侯,怎科恩能夠不分輕重,迷戀一個身份低微的賤人?除了被迷惑,不可能有別的解釋!賢芳郡主此時就如同是溺水者抓住最後一個救命浮木般,抓著這個理由,再不放手。


    “要怎麽做才能除掉那隻妖孽?”


    “小人道行淺薄,隻知道妖孽必有依托,若能破了她的本體,其則必自敗。據小人猜測,那妖孽的本體必然還在沂園之內,郡主不妨悄悄打聽一下沂園有什麽不尋常的事物,大概便可知道那妖孽的本體與破綻了,且此事最好在中元之夜進行。”


    賢芳郡主思想片刻,咬了咬牙,為救武衛明於水火,她不能再猶豫!


    下定決心,此刻賢芳郡主的心裏,升起的,是一種近乎悲壯的勇氣。


    妖孽!等著吧!我必從你手中,把武衛明搶回來!


    中元節又名鬼節,據說這一日地獄鬼門大開,放出孤魂野鬼到人間接受奉祭。因此,每到這一天家家都要祭祀祖先與四方鬼靈,晚間還要放河燈許願。對於周婉倩來說,這也算是她的節日了,不過她和武衛明在碧雲崖這個世外桃源過得逍遙,幾乎忘了今夕是何夕,誰也沒有想起來有這回事。


    這晚武衛明和她泛舟湖上,完全是因為月色皎潔,不忍錯過美景而已。


    小小一艘烏篷船,係著四盞通亮的羊角大燈,艙裏擺著一張精巧的小方桌,地上鋪著波斯絨毯,新鮮瓜果和點心俱全。


    “如何?”武衛明得意的問,“小倩,這可是我一手置辦,連瓜果也是我親自挑選的呢?”


    “很好啊。”她忍不住笑,武衛明此時的表情,像極了一心等待獎賞的小孩子。“勞動堂堂將軍為小女子忙前忙後,小女子感動至極了。”


    “感動是這樣表現的。”武衛明湊著過去親她一下,賊笑著躲開她的粉拳,將竹窗支氣,放了滿艙月華進來,又出去船尾,用力搖櫓,小小船兒晃晃悠悠到了湖心。此時天上一輪皓月已升到當空,湖中一輪水月隨波蕩漾,上下爭輝,如置身水晶宮般,仙境也不過如此。


    “小倩,今夜咱們把酒賞月,人生有此一刻便足矣。”


    周婉倩含笑點頭,當然,他們此時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武衛明將一語成讖。


    同一時刻,遠在樂園的沂園,氣氛卻沒有這麽旖旎,反倒有些古怪。


    武衛明雖然回京,沂園裏仍留了一眾仆從,還有兩對侍衛依武衛明軍令值守小佛堂。日子雖無聊,倒也清閑,不料黃昏時分竟有貴客上門——康王府賢芳郡主外出遊玩晚歸,眼看趕不及回京,附近可供郡主暫住的隻有沂園,所以一行人便來借宿。


    即使主任不在,禮儀亦不可疏忽,總管雖然暗自奇怪郡主怎麽會選中中元這個日子出外遊玩,卻也不敢大意,急忙吩咐上下好生接待。賢芳郡主十分客氣,直說麻煩了眾人,出手厚賞沂園所有人等,當下博得一片感激。


    二更十分,小佛堂前值守的四名侍衛正無聊得有些困倦,卻見不遠處燈火閃爍,有腳步聲傳來。四人精神一振,警覺起來,知道來人到了近處,才看清居然是賢芳郡主,前麵兩個小丫頭提著琉璃燈,身後跟著幾名侍衛,步履閑適,仿佛是賞月走到此處。


    “參見郡主。”四人急忙行禮。


    “免禮。”賢芳郡主唇邊含笑意,狀似不經意的問道:“這麽晚了,幾位怎麽還不休息?”


    “小人奉侯爺軍令,值守此處,不敢懈怠。”四人之首的駱威躬身答道。


    “這裏難道是武侯爺的機密重地,須得重重守護嗎?”賢芳郡主語氣詫異,“我看這也不過就是一間小佛堂而已。正好今日是中元日,應該禮佛,可否讓本郡主進去上柱香呢?”


    “這個……”駱威猶豫一下,答道:“小人不知。隻是侯爺有令,命小人們仔細看守此地,除了侯爺,餘人一律不得擅入,請郡主見諒。”


    “放肆!”旁的丫鬟嗬斥,“就是侯爺在此,也不會如此無禮!我家郡主不過是想上香禮佛,難道一個小小家廟還進不了嗎?皇宮大內都沒有你們這麽大派頭。”


    “住嘴。”賢芳郡主淡淡喝止丫頭,“大內豈是你可以拿來說嘴的,不知天高地厚。”明理似火訓斥丫頭,話裏意思卻分明是在威脅沂園的侍衛。“本郡主不過在此上柱香,侯爺想來不至於怪罪。”


    微微一笑,她舉步向內走去,若眾人識相,此時就該乖乖讓開了,侍衛們都看駱威,等他決定。


    鏘!甲胃聲響,駱威挺身攔在郡主麵前,一臉凝重,“小人們奉命看守此地,無將令不敢擅專,郡主請回吧!”軍令如山,郡主的身份再貴重也沒有自己的腦袋貴重。


    賢芳郡主麵上的微笑斂去,駱威隻覺得冷汗慢慢滲出。正僵持著,賢芳郡主突然“嗤”地一笑,“那就算了。”轉身欲走。


    駱威一時覺得莫名其妙,但一顆忐忑不安地心總算是放下來了,管她為什麽放棄,她不進去那是最好……


    他的心放得太早了!


    鼻中嗅到一股香氣時他立刻明白過來——迷香!


    但他已身體發軟,眼前發黑,與此同時,賢芳郡主帶來的那幾名侍衛也隨即上前,在他的頸後重重補了一掌。駱威心底叫了聲糟糕,人已經撲到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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