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不會也灰飛煙滅了。


    其實扶桑被困在那無邊的惡意中時,也想過這個問題。


    古神誕生都是偶然,隕落卻是必然的。扶桑早就知道自己會隕落,他一點都不擔憂。既不懼怕,也不彷徨。死亡是歸處,是回到古神誕生之初的原始之境中。用凡人的話來講,就是回家了,他怕什麽。


    可是雲夢枯竭,龍神隕落,扶桑連照拂龍族都做不到。遑論大地上被他自己的血液攪動起新的靈流,催生無數妖怪,扶桑隻能用神位來將他們束縛住,命令他們必須守護一方水土人民,維持靈流運轉。


    他以為他寫入玉牒,就會一切成真了,眾神就會如他和泰伯一樣愛護古神留下來的人。


    “天命神祇,造化四方。地載萬物,水澤綿長。人間多舛,廣置封疆。魂歸蒿裏,魄出扶桑。懷仁至善,大庇八荒。溫恭朝夕,執事惟常。諸邪不入,有惡皆攘。百鬼莫侵,逢難呈祥……”


    懷仁至善,大庇八荒。有哪一尊神靈做到了呢?


    扶桑被困在無邊惡意中,眼睜睜看著自己一點點消弭。


    一切功業,化為虛無。


    “對不起。”我撫摸著山鬼的頭發,輕拍她的背,“不哭了,是我不好。”


    其實我連雲夢龍神都沒有救回來。如山鬼所說,龍三之前來臨滄山找過我,但我不在。他萬念俱灰之下,才會做出自絕於天地的舉動。


    龍三自盡,我也沒能攔住。雖然後來強行將他複生,但他慘烈的死亡是已經發生的、不可磨滅的事實。


    “是我不好。”


    我是一個極為失敗的神靈。


    山鬼在我懷中慟哭,聞言搖頭。我摸著她的頭發笑:“也隻有你這樣不講道理地維護我。”可是我卻將你遺忘在角落中。世界那麽大,眾生那樣苦,我要做的事那樣多。


    “請你再原諒我一次,”我低頭吻了吻她頭發,“不要等我。”


    我消失在原地,懷中一空。


    山鬼失去依靠跌在地上,愕然舉頭四顧。


    我已經乘雲遠去。篤篤遙在人群外,和一群野狗玩在一起,互相追逐尾巴,抬頭看見我走了,趕緊踏雲追來。狻猊真身的雲氣絢爛,與漫天煙花融為一體,引得圍觀者駐足驚呼:


    “山神娘娘顯靈了!”


    一時間跪拜祝禱者甚多,弦樂鼓動,煙火繚繞。由於我已經正式將神位授予給山鬼,這些祝禱香火都化為靈力湧向山鬼,充盈她的靈池。


    “椿杪!椿杪——”山鬼大喊。她被我困在結界中,眼睜睜看著我離開,無暇顧及環繞在她身邊的祝福與崇拜。


    外界的人看不見她,不知道他們正在頂禮膜拜的“山神娘娘”目眥盡裂。結界將在夜半時分消散,那時我早已遁入幽冥,沒有任何神靈、仙鬼、精怪能夠找到我的蹤跡。


    沒有誰能來阻止我。


    “你好狠的心。”鏡麵神抱胸站在覺海中,冷淡道,“那隻鬼明顯喜歡你吧?你居然拿了魚骨就跑,連個‘再見’也不和人家說。”


    我將龍鱗、鮫人淚、魚骨排列在一起,然後割開自己的手掌取血。


    山鬼藏東西的招數還是我教她的,這麽多年,她原模原樣用出來,一點不變,所以我一下就找到了。


    “不會再見的。”我注視著自己的手掌,剛剛割開的傷口已經愈合。“沒有機會了。我們不會再見了。”十天很快的,現在已經兩天過去了。還剩八天,我作為神靈的生命,還剩八天。


    篤篤乖乖蹲在我身邊,擔憂地蹭我。


    鏡麵神冷笑道:“利用完了別人就跑,所以不會再見了?扶桑那麽大公無私,你怎麽這樣卑劣自私?”


    我聳聳肩:“所以扶桑消弭,而我活下來了呀。”


    鏡麵神被我的無恥噎得一愣,接著嗤道:“扶桑如果知道他的魄這麽不要臉,一定後悔將自己的神魂分割到人間經曆輪回之苦。”


    就算如此,那個笨蛋還是會這樣做的。


    “我就是扶桑。”我回了這樣一句,然後問,“這麽多血夠了嗎?”


    鏡麵神隨意看了一眼,說:“一滴就夠了,你弄這麽大一灘幹什麽?”


    “剩下的還有用。”我將血液分成幾份,分別裝好,用“紅豆”送去不同的地方。


    “紅豆”是蒼梧山道人創造的法術,原本用作書信往來,能夠完整地保存一些小物件。比如東海邊上的花朵,用“紅豆”送到西方荒野之中,施術者能掌控送達的具體時間,無論是此時此刻,還是一千年以後的某時某刻,那花朵的馥鬱芬芳不會消散,永遠如當年剛從東海邊上摘取下來一般。


    由於能掌控時間、保存物品的靈氣不散,一旦封存,不可能有外力幹擾物品的傳遞,即使施術者死了,“紅豆”也會遵循當時的指示完成使命。“紅豆”算是通訊符的升級版,若用得當,很有好處。可惜因為消耗的靈力太大,一個不小心就容易動搖魂魄,被蒼梧曆代師祖認為得不償失,故列為禁術。


    我在蒼梧藏書閣,發現了許多這樣處於半完成狀態的法術記載,這是椿杪當年看不到的資料。也許是曆代蒼梧道人開發的新法術,隻是不知道中途出了什麽事,來不及完善。蒼梧那麽多人入魔,或許也是原因之一。


    蒼梧藏書浩如煙海,其中有許多直接來自於古神的記錄,往往塵封於故紙堆中,隨著時間流逝而慢慢湮沒,沒有人發現。


    比如,扶桑曾經寫過一本《蕃生錄》,載體是一柄玉璋。所有生命的源流起始,生死的本質,天道運轉的規律,都記載在其中。蒼梧的“蕃生陣法”其實脫胎於此書,但很明顯也沒有完善,似乎是創立此陣法的人隻看見了一部分的《蕃生錄》。等我去查看時,玉璋還在,玉質經曆萬年仍然通透,可是其中的《蕃生錄》殘破不全,已經被人毀去了。


    我在蒼梧,提醒華闞他們注意鬼神道的傳承,未嚐不是希望他們借此發現那些遺落在角落裏的古神記錄。


    “東西給我。”鏡麵神把我的血液、魚骨、龍鱗、鮫人淚都取走,麵色冷靜。他手中騰起黑色的火焰,如同那天篤篤吐出的冥火一般。那些東西在他的火焰中漸漸被煉化,融入到他的火焰中,染得火焰顯露出深青的顏色——扶桑的顏色。


    跳躍的深青色火焰映照著我的覺海,光芒似乎填滿了整個空間。


    “你讓我去取這些東西,其實隻是因為你想去找龍神吧。”我望著火焰,突然道。


    龍鱗就不必說了,魚骨和鮫人淚都是水族的東西,若龍神在其位,一定會有的。若龍三沒有出事,我隻需要去雲夢澤。


    鏡麵神低聲笑了一下。


    “我隻需要他的血。”鏡麵神說,他將手中的火焰向上一拋,也和我一樣舉頭望著躍動的青光看。“龍鱗什麽的,根本沒用。可是我想去看看龍神,看看雲夢。他駐守了這麽久的地方,他曾經與之並肩戰鬥過的神靈,現在到底淪落成了什麽樣子?我要去看,我也要他自己去看。”


    鏡麵神的神情模糊起來,似乎也融化在這無處不在的深青色隱晦暗光中。


    “他被關在無邊惡意中,被天道吸取血液,直至隕落,以為我不知道麽?”


    “天道原先不過是個雜草一樣的東西,最後取代了扶桑,主宰萬神。靠的不就是他那點血?”


    “他的血液靈力強到可以再造新神。給我造一個新的身體,更是小事一樁。”


    “你說對吧?”鏡麵神轉頭對我笑,但身影逐漸模糊虛化,似乎要從我的覺海中消失了。他取了扶桑神血,為自己再造了一個身軀,即將離開。


    “我給過你一副身體,現在輪到你給我一副。我們扯平了。”


    我站在原地看著那團深青色的火焰,沒有去管逐漸消失的鏡麵神。


    數息之後,火焰猛然暴漲,鏡麵神的身影從火中踏出,他氣度雍容,胸有成竹。但看清四周之後,麵色劇變——仍舊是我的覺海。


    我抬手收了那團火。


    “我離開雲夢之前,問龍神要了龍鱗、魚骨、鮫人淚,龍神問我要這些幹什麽,我說做指魂針。”我抬頭麵對震驚的鏡麵神,解釋道,“但龍神說,龍鱗隻能指示龍珠所在,而且還是在距離很近的情況下。剩下的兩樣材料更是與魂魄半點關係都沒有。我想了想,唯一的一個共同點,就是在沒有意外的情況下,他們都應該能在雲夢找到。”


    “那時我就知道,你隻是為了讓我去一次雲夢。”


    “單問我要血,我肯定不會給你的。但和其它東西一起要,我就會乖乖給了。”


    鏡麵神表情慢慢回歸到平靜,他嘲弄地笑道:“所以你給了假的。裝得真像啊,我一點都沒看出來你知道了。”


    我搖頭:“血是真的。”


    用“紅豆”送走的也是同一批,都能形成新的靈澤,所以我才必須使用“紅豆”這種不可篡改的運送方式。我必須保證它們在對的時間地點,被對的人拿到。


    鏡麵神諷刺地嗤了一聲,滿臉寫著“鬼才信”。


    “我隻是使了點手段,讓你暫時走不出我的覺海。”


    鏡麵神頗為殘忍地盯著我:“你是拿準了我不敢和你同歸於盡?”他的表情轉為凶狠,瞬間靈力暴漲,空間震蕩,玄風吹裂我的覺海。


    我的覺海迅速開始坍圮,這些傷害不可逆轉,鏡麵神一旦將我的覺海徹底摧毀,我們兩個都將灰飛煙滅。


    “你不想再見他一麵嗎?”我輕聲問。“我有辦法讓你再見他一麵,隻要你暫時留在這裏。這不會超過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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