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她原本有一個很幸福的小家庭,她的父親和馮伯伯是那種過命的兄弟交情,兩家往來原本就很密切。


    小時候,她常常到馮家玩,馮家隻有一個獨生子,或許是男孩子天生的使命感,馮大哥很疼她、也很保護她,把什麽最好的都留給她,不舍得她受一點委屈,兩家長輩還曾經開玩笑說,看兩隻小的相處那麽觸洽,將來幹脆結個兒女親家。


    「嗯哼。」前方發出一聲不明所以的淡哼。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很好啊。


    冉盈袖看了他一眼,低聲澄清。「我當他是哥哥、是玩伴,以前是這樣,現在也是。」孩子而已,懂什麽呢?有人陪、有人寵,哪會想太多?


    後來,母親意外病逝,父親更是將全部的心力都放在她身上。她從小學舞,那是因為母親原本是舞蹈係的學生,為了嫁給父親,中斷了學業,也放棄原本美好的未來。


    父親總是對她說,母親多有天分、他有多虧欠她,所以他一定要讓她好好地跳舞,不隻是因為她遺傳自母親的天分,也因為母親的遺願。


    他們沒能完成的夢想,要在她身上實踐,所以再苦他都會咬牙撐下去。


    一個學曆又不高,靠勞才賺錢的單親爸爸,要撫養五歲的女兒已經是力不從心,遑論才藝班學費有多吃重,他常常需要身兼數職,才能勉強平衡收支。


    也許是精神不濟,父親在一次上完大夜班回來的路上,與十字路口的轎車對撞,當場不治死亡。


    馮伯伯不忍心她小小年紀就要被送到兒童之家安置,於是出麵領養她,算是對好兄弟盡最後一點情義。


    她初上高中那年,馮伯伯也意外辭世,全家人都慌了手腳。她原本已經打算要放棄跳舞了,但是馮思堯什麽也不說,事前甚至沒有與她商量過,便默默去辦了休學,一肩扛起家計,然後堅定地告訴她——這是唯一能看見你露出真心笑容的事,不能放棄。


    他明明成績那麽好,卻為了她,放棄了自己的未來。那段時間,馮媽媽每每見了兒子,便會惋惜地搖搖頭,說些「唉,死心眼」、「感情害死人」、「也不曉得人家要不要你」……這一類的話。


    她知道馮媽媽不是有心的,任何人看見自己的兒子為了一個女孩子如此犧牲奉獻,連自己的未來都賠上去,哪裏會不心疼憐惜?


    馮家這多年的恩情、馮思堯玩心掏肺的對待……點點滴滴都壓在她心口,沉重得喘不過氣來,卻沒有人問過她,願不願意接受、要不要接受?


    她隻是無從選擇地被迫領受他們的好,然後欠下難以償還的情。


    全世界都在告訴她,馮思堯的一往情深、馮思堯為她做了多少,如果不是馮家,她無法有一段安穩成長的童年,這個男人自小的嗬護、全心全意的付出,除了她幾乎已經一無所有,讓她連說不的權利都沒有。


    「所以名義上,你是馮家的養女,馮思堯的妹妹?」


    「是。」至少目前仍是。


    但是她的未來屬於馮思堯,這一點誰也不曾攤開來明說,卻早已是心照不宣的事。


    所以,她不敢靠近楊季楚。不敢貪渴、體驗愛情的美好,那樣的歡愉是有時限的。


    「他知道你的心態嗎?」知道她被這重重的恩情壓力,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心情?


    「他知道。一直以來,我都當他是兄長。」那是親人的情感,這點從來都沒有模糊過,他比誰都清楚。


    可他還是想要,他不介意等,隻要她在他身邊,就算等一輩子才能等到她從親情轉化成愛情,他也願意。


    「這個人是笨蛋嗎?」腦袋都裝些什麽豆腐渣?能就是能,不行就是不行,愛情是能努力的嗎?都努力十多年了還不夠?


    所以後來,她索性搬到學校住宿,不曉得該怎麽麵對他一日比一日更為火熱的眼神追逐。


    她說,至少等到她大學畢業。跳舞是媽媽的夢想,她想要替父母完成它,然後,她會試著與他努力看看……


    這就是她說,她隻有一年自由的原因?


    他懂她的意思,馮家是她這輩子也放不下的恩情包袱,一段可預見結果、一年為期的愛情,他還要不要?要她的真心,換日後分離的惆悵。


    他倚窗而立,沉寂不語。


    她的故事聽完了,一杯咖啡也喝到盡頭,入口隻餘些許澀味。


    他放下瓷杯,仰頭留意牆上掛鍾。「我送你回宿舍。」


    所以是……不行嗎?


    她放下一口也沒喝的熱桔茶,默默由他家的沙發起身。


    「你是想到哪裏去了?」紅著眼眶、一副可憐兮兮、隨時準備找個沒人的地方放聲痛哭一場的樣子,仿佛他辜負她多慘似的。


    他幾乎是有些沒轍地逸出一聲歎息。


    「宿舍門禁時間快到了。你不趕回去,難道想夜宿我這裏嗎?」


    所以……不是拒絕嗎?可是也不曾清楚表態啊,他現在到底是怎麽想的。


    「不、不可以嗎?」一直忍住不哭的臉龐抬起,努力想從他的神色中判讀出一些些端倪。


    當一個女孩子用蓄滿水氣的眼眸,問你可不可以留下來,而且還是自己目前正心儀的女孩,請問該怎麽做?


    方才在學校裏,純粹因為她哭得太傷心,怕引來不必要的關注,而扣除掉公開場合,他直覺第一個想到離學校最近、最方便談話且不受幹擾的地方,就是他的住處。


    可現在,他開始覺得不太妥當了。


    夜深人靜後,在有限的空間裏,男女獨處的氛圍,總有幾分幽微而引人遐思,尤其當她說出那句接近挑逗的無心話語——


    他不曉得自己現在擺出來的臉色,是比較接近正人君子還是麵無表情,總之,他自認沉穩地直起身,走回臥房,翻出通訊錄找到他要的號碼,單手按了幾個鍵撥通後,遞給她。


    「要外宿不用向樓管報備嗎?」回應她一臉的困惑,他無奈歎息,完全兵敗如山倒。


    會過意來,她連忙接過無線電話。


    他彎身將冷卻的熱桔茶倒掉,重新注入熱水回衝,再回到容廳,她已經講完電話,正碟危坐地等待著。


    將熱茶遞給她緩手,迎上她遷回打探的眼神,他斂眉沉吟了一會兒。「所以你剛剛的意思是,你想跟我在一起——在畢業前這最後一年?」


    然後揮揮手,一拍兩散,彼此互道珍重再見,她嫁她的馮思堯,他尋覓下一段新的感情路?


    「聽起來我似乎沒什麽損失,女孩子都那麽大方了,我再別別扭扭的,倒顯得小家子氣了。」


    他哼笑。她不確定,那扯動的嘴角是不是抿進一絲澀意,不敢妄加揣測他的心思。


    「我遇上了那個讓我心動的人,也領會了愛情的麵貌,差別隻在於——她說不能陪我走完全程。」


    「但是,愛情的有效期限究竟是多久,誰知道呢?即使今天沒有馮思堯,誰又能保證我們一定能走到最後?也許讓它停在最美好的階段,供日後憑吊追憶,也不是多精糕的事。所以——我還有什麽好猶豫的?」


    他真的同意了?!冉盈袖不敢置信。「你——是認真的?」


    「對,我想試。」想體會與她相愛究竟是什麽滋味,想試試他們之間能激出多澎湃的情潮波瀾,生平頭一回的心動,他不想什麽也沒留下,就這麽遺憾收場。


    一個女孩子都敢說「幾番細思量,寧願相思苦」了,他難道還沒那個勇氣嗎?


    回應她眸底的等待,他緩慢、卻無比堅定地朝她展臂,收攏急奔而來的纖盈身軀。


    「一年就一年吧,我認了。」


    「……九個月。」蚊蚋般的聲響低嘴道。


    「……」現在又變九個月了……難不成先前還自動四舍五入?對她灌水的行為,實在不知該說什麽才好。他深呼吸,自動更正。「好,九個月!」


    當晚,一人獨眠的雙人床,首度多了位嬌客加入。


    雙人床空間足夠,但獨居的男人處所沒有任何女性物品,楊季楚翻出一套不常穿的休閑衫臨時應急,一顆枕頭必須兩人共享。


    他在心裏暗暗盤算,明天該去添購些日常用品了,雖然她身上泛著與他相同的沐浴乳味道,也別有一番風情。


    「睡了嗎?」


    「還沒。」共用一顆枕頭,身軀親密地挨靠著,一個翻身就會落入對方懷裏,這樣的距離,是她當初連想都不敢想的。


    直到現在,她還是無法置信。


    雖然一直知道他不是輕浮的人,親眼證實又是另一回事。雙人床,單人枕,純陽剛的男性居所,每一處都觀察得出他私生活自律,一個看待感情如此潔癖的人,競然願意做這樣的妥協。


    舍棄枕頭,移動身軀枕上他臂膀,她伸手牢牢抱住他的腰,將紅了眼眶的瞼容往他懷裏藏。


    「怎麽啦?」


    她搖搖頭,不應聲。


    隻是莫名覺得心絞,莫名地……好想哭。


    「不說話,那我就當是撒嬌了?」下顎輕輕摩挲她的發頂心。「盈袖,如果我哪裏做得不夠好,你要告訴我。」


    「你幹麽這樣說……」明明虧欠最多的人是她。


    「你不知道我是超完美主義者嗎?就算是談戀愛也要談得無懈可擊,賓主盡歡,容不得任何的疏失敗筆。」他半開玩笑地哼道。


    「才不是……」若真是這樣,這場戀愛怕會是他人生最大的敗筆吧。


    「你……是第一次嗎?」


    「什麽?」他嗆了下,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是說——談感情啦,真正定下來的那一種。」關於他的諸多八卦裏麵,就是沒聽說過這一個。


    還以為她突然變豪放了。


    「沒有。」異性間的小曖昧曾有過幾段,但僅止於好感,真要深入發展成穩定關係,終究還是少了點什麽,無法走到那個階段。


    真正感受到愛情,是在她身上。


    「如果你問這個是想滿足女性虛榮,那麽——對,你是第一個。」


    「我沒有覺得虛榮……」隻覺得沉重。就怕,她也會是第一個讓他傷心的人……


    「你想太多了,也許最後,先開口說要結束的人會是我。」他淡淡拋出一句。


    「是嗎……」如果能這樣,那也好啊……至少,不會讓她欠得太多……


    昨天情緒似乎太失控了,有沒有嚇到你?你在身邊的時候沒心思想太多,剛剛一個人回到宿舍,就開始想東想西了。其實,我真的不愛哭。


    經過昨晚,這樣說好像不太有說服力,但是自從我父親辭世哭完以後,這些年我怎麽也想不起真正掉淚的次數……啊,有了,還有平安夜那一次,再來就是昨天晚上。


    兩次,都是因為你。如果不是遇到你,很多事情我可以更心甘情願一點,可是,我遇到了。楊季楚,你是我這輩子最不願妥協的事,就算——你把我變成了一個愛哭鬼。


    早上,他進入院長研究室時,收到這樣一封信。


    為了方便學生補交報告或者遞假條,研究室設有信箱,而他,就是在自己的專用信箱裏,看到了她的信。


    早上,她先一步離開,他也不過晚她半個小時出門,這麽短的時間裏,她居然還能完成這件事。


    記得昨晚睡前,最後是說到——


    「你這悶葫蘆的性子,就算心裏有事也不會說,從認識你的時候就是這樣,我若不誘著你開口,你就一路沉默到地老天荒去了。」


    她不說,他永遠不會知道她在想什麽,也無從了解。


    也許他外表看來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其實心裏不是不慌的,他已經很久沒有這種心動的感覺了,他希望能給她最美好的感受——如果最終,他們隻能擁有這麽一段的話。


    原來這就是愛情,會患得患失、會為對方思慮費神,惦念縈懷,失去原本的瀟灑從容,變得自己都不像自己了……


    她的習慣沉默,是因為沒有訴說的對象。在馮家,馮思堯或許是願意了解她的,但是她欠的已經夠多,不願再多添一筆,所有的情緒習慣深埋。


    在人群中,也很難與誰真正交心,她的性情說好聽是空穀幽蘭、沉靜清雅,說難聽些,也不是沒有人罵過她冷淡孤僻。


    以往,她無所謂,現在,卻有一個想了解她、而她也願意被了解的對象,發現自己的沉默竟會讓他疑慮不安,那就不可以再這樣。


    「以後,我用寫的。」睡著以前,她似是承諾了這一句。


    今早,馬上就身體力行了。


    她似乎不太習慣用文宇剖白自己,語句有些急促,他讀出了其中深怕無法完整傳達的焦灼。


    原來在他身邊,她也會心慌意亂,無法冷靜思考任何事啊!她不說,他還不知道自己對她有這樣的影響力呢。


    唇角揚笑,他掏出手機,打下一句簡潔的回應——而你,卻是我這輩子最無法抗拒的妥協。


    字裏行間,絕口不提一個愛字,濃濃深意卻已盡訴其中。


    珍視萬般地收妥信箋,開始有了一整天的好心情。接近中午時,來了一封簡訊。


    你晚上有沒有事?


    字句下的潛台詞,應該是解讀成——我可不可以去找你?


    「有。」


    過於簡潔的回複,難免顯得過於冰冷。


    待對方傳來一句「那你忙,不打擾你」的同時,他也正好悠哉悠哉將補完的內容按出發送鍵。


    我家需要多一顆枕頭、一個某嬌客專用的茶杯、拖鞋和瑣碎日用品,有人要陪我去采買嗎?怕買差了她不肯用。


    過了五秒,電話直接響起。


    「你故意的!過分!」


    原來情人式的嬌嗔音律,如此軟甜。


    他愉快低笑。「冤枉。是一時手滑,太快按了發送健。」


    「……」


    另一端陷入沉默,他忍不住反省是不是玩笑開過頭了時,她輕聲問:「那你現在忙嗎?」


    「不忙。」受到教訓,這次答得超幹脆。「怎麽了?」擔心她是不是受了委屈,他連忙探問。


    「隻是……想你……」


    深深的擁抱、熱吻,貪婪著索盡親密,吞蝕對方的氣息,唇齒纏綿間,追逐啜吮,不舍得稍分。


    真不敢想像,隻是一句「想你」,他就坐立難安了,恨不得立刻飛奔到她身邊,他這二十四年來練就的定力全數蕩然無存。


    當吳院長主動問:「還是沒事情要去處理嗎?」


    這一回,他答得毫不遲疑。「有!」


    也不管人家怎麽想了,拎了午餐就飛奔而去。


    才一個上午,為何會如此想念?他也不懂,就是想聽她的聲音、想抱抱她、渴望一點親密來安撫貪渴的心。


    熱戀的滋味,如此甜蜜卻也煎熬。


    嚐到滑落嘴角一絲鹹味,他緩了緩,俯視水光氤氳的眸。「太快了嗎?」


    也是。想想從昨夜到現在,進度完全不按常理地三級跳,這並不在他的預期中。


    她搖頭,主動貼靠而去,補足他甫拉開的距離,將臉埋進他胸口,纏膩依偎。


    他們的時間是如此珍貴,恨不得將一天當作一年來愛,怎舍得浪費在無謂的矜持裏?


    她不想讓一絲一毫的距離,橫梗在他們之間。


    「剛剛被你拒絕,還以為你後悔了。」她悶悶地道。


    果然玩笑有些開過頭了。「沒有拒絕,是手滑。」堅決辯稱。他長指柔柔撫過青絲,一下又一下,有耐心地安撫。


    「真把你變成愛哭鬼了啊?怎麽會有這麽深的不安全感?」


    「因為你條件太優越……」隻要他想,可以有數不清的選擇,卻選擇了最讓他難堪的這一個,如果他不那麽出色,她的惶然或許套少一點。


    「你多心了。」在愛情裏,從來隻論愛與不愛,愛了,再優越的條件都沒用。


    而此刻他的心,是真真確確為她而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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