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排練,怕會太晚,就不過去了。


    傍晚時,收到她傳來的簡訊。


    最近為了畢業公演的排練,經常忙到廢寢忘食,時時要他盯著。


    敞人有這個榮幸前往一賭「楚腰纖細掌中輕」的絕妙舞姿嗎?


    半笑弄、半試探地送出這一句詢問。


    十分鍾後,她傳來回應。


    我可以回家,專程為你一人而舞。


    果然。


    不意外她婉轉的拒絕,隻是心中難免還是會感到些許失望。


    回了句「我很期待」巧妙帶過,識相地沒再去繞著探不探視的話題打轉,一如既往地叮嚀她記得用餐,還有——


    沒關係,多晚我都等你。


    原以為最晚可以在八點前結束,沒想到同學開口邀了指導老師一走吃飯,她也不好說與人有約。誰都知道她住校,而且沒有男友要約會,最沒理由推拒的人就是她。


    於是等到她真的抽得了身過來,已經……晚上十一點。


    拿出他給的鑰匙開了門,他斜倚在客廳沙發上睡著了,茶幾上還散置一桌子的論文資料。


    他最近要忙的事不比她少,論文在最後的收尾階段、準備博士班考試、變態院長的勞役……一再壓縮每日的睡眠時數,給她的關懷叮嚀也沒因此而少上半分,她一句話,仍然神采奕奕地出現在她麵前,未曾犧牲與她相處的時間。


    放緩了步伐上前,動作輕巧地移開手邊的參考書籍,再將自己挪進他臂彎,寧馨依偎。


    以為自己動作已經夠輕了,沒想到仍是驚動了他,他半清醒地睜眼,低頭瞧懷中多出來的軟馥嬌軀,初醒的嗓音微啞。「還以為你不來了。」


    「不是說多晚都等我嗎?」


    「是啊!」收攏雙臂,他再度閉上眼,享受片刻旖旎。


    「以後不要等我了,來了我會打理自己。」這裏都來得熟門熟路了,何苦要他犧牲已經夠少的睡眠等候她?


    「嗯,我知道。」嘴上是這樣回應,她知道下回他還是會等,總要她來了,第一時間見著她。


    「公演排練得還順和嗎?」


    「嗯。」想到什麽,她仰首問:「那天,你會來嗎?」


    他撐開眼皮,垂眸瞧她。「你希望我去?」


    「當然。無論台下有多少人,我人生的第一場公演,隻為你而舞——」傾下的唇,街吮住句句動人的情話。


    「我會為你留個專屬位置……永遠。」陷入激情前,隱約聽見她堅定許下的承諾。


    盈袖有心事。


    一場歡暢淋漓的肢體糾纏過後,她趴臥在淩亂床被間,倦極而眠。


    楊季楚兜攏薄被遮掩裸軀,無聲無息地跨步下床,隨意披上外衣,拉開窗簾讓室外朦朧光源迤邐而入。


    她雖掩飾得極好,可他是與她往來如此密切的人,她幾度的欲言又止,他不會察覺不出幾分。


    她心裏有事,或者在秀難掙紮著什麽,無法作下決定,又無法坦然對他說出口,才會看起來那麽心事重重。


    直到前幾日,與燕燕閑聊間不經意提及,才知困擾著她的是什麽。


    他們學校舞蹈係的畢業公演,一直以來都是各國知名舞蹈團體甄選有潛力的人才並加以培訓的管道,這點早已是眾人心照不宣的事,也因此,畢業生們才會卯足了勁表現自己,若能被眼相中,逐夢摘星是指日可待。


    坦白說,他並不意外。她天生就是為了舞蹈而呼吸、存在的人,隨著韻律舞動身軀時的她,耀眼得教人無法逼視。


    她是待琢的明日之珠,一身掩不住的光華,不會永遠掩埋。


    燕燕與有榮焉地說著這件事時,他內心卻是說不出的五味雜陳。


    她無法坦然告訴他,是不是——心中也是掙紮著取舍不定?


    有什麽好為難的呢?跳舞不是她一直以來唯一的目標與信念嗎?她付出了多少代價,才堅持到今天,眼看隻差一步便要達成夢想,她在掙紮什麽?


    是因為——心裏有人,那重量牽絆住了她前行的步伐。


    真難想像,她也會有如此傻氣的時候。


    舞蹈已經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也是她對已逝父母的承諾——站在屬於自己的舞台,讓全世界的人看見她發光發熱。若不放手讓她去闖、測試自己能到達的極限,必然會一生抱憾,生命永遠不會完整。


    連他都知道,她自己又怎會不知?


    「傻瓜——」他無聲吟歎,回到她身邊,啄吻裸露在薄被外的雪背,柔柔將她攏入臂彎。


    那麽明確、連稚齡娃兒都知道怎麽選的答案,她也需要困擾這麽久?真的,好傻,傻透了。


    「如果……我是說如果,你聽過沃華義大利舞團嗎?你對它……有什麽看法?」相約吃過晚餐,送她回宿舍的路上,她還是試探性地問出口了。


    「很好啊。」好歹家裏也有個學舞的,又是世界知名的舞團,楊季楚再不濟,也不至於一無所知。「那是不少舞者的夢想,擠得進這道窄門,未來無可限量。」


    「那……如果……是我呢?她鼓起勇氣擠出話來,並且屏息等待他的反應。「我隻是假設而已,你覺得……要接受嗎?」


    「為什麽不?如此可遇不可求的機會,燕燕連作夢都在想。」他笑答,並肩走在寂靜的校園裏,雙手斜放口袋,眺看遠方,仍是一貫的意態瀟灑。


    「可是……」他呢?


    他知道這句話的意思嗎?這表示,下個月的公演一結束,她就得離開台灣,飛往義大利,與他相隔迢遙的千山萬水。


    這一走,他們就真的結束了,連原本承諾他的九個月都得食言。


    原以為還有三個月的,在畢業以前,她還可以好好地愛他,好好地與他道別,一點一滴仔細記憶他們之間的所有……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她還沒有心理準備要與他分開。


    他側首,被她幽怨糾結的神情逗出一聲笑。「有差嗎?早三個月晚三個月,不都是要分開?」


    「當然有!」別說三個月,三天她也不想放棄。


    長長的一生裏,他隻占了她生命中的九個月,為了自己無法背棄的恩情包袱,他己經被她放棄了一回,而今,為了自己的舞蹈之路,連最後屬於他的九個月的權利都要被剝奪,在她二選一的人生選擇題裏,他永遠是被刪去的那一個選項。


    她覺得……很愧對他。


    「你在別扭什麽啊?這種問題,你隨便抓個人來問,他們都可以告訴你該怎麽選,你居然會猶豫?」


    這是在罵她笨蛋的意思嗎?


    「因為是你啊!」她舍不得他,舍不得能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刻。


    一個跨步撞進他懷間,她用力接住,悶悶地將臉埋入他胸臆。


    「你怎麽能說得那麽輕鬆?好像完全不關你的事一樣。」


    怎麽千錯萬錯全成了他的錯?


    他愕然失笑,被她含怨指控的語氣弄得萬般無言。


    「我是實事求是。為了一個既定的結果,放棄人人夢寐以求的機會,這算盤怎麽打都不劃算。」


    「我不要跟你說了!」


    不是不懂他說的,她隻是氣他連討論這種事都萬分理智,一點情緒化的小任性都沒有。


    「好好好,不說了。」他心知肚明,她比誰都清楚自己該怎麽做,隻是鬧鬧小情緒罷了,再不好生安撫,他腰都要被她勒斷了。


    俯下頭,捧起嬌容細細啄吮,輕憐蜜意吻去情人嗔惱。


    等待的唇相遇,她舒眉,迎上前密密貼合,相濡以沫,濃情盡訴——


    突然之間,一股突來的蠻力將親密貼靠的身軀硬生生拉開,他還來不及反應過來,臉頰猛然挨了一記重擊。


    他踉蹌了幾步,才穩住身體的重心,意識短暫昏暗了幾秒鍾才銜接上來,口中嚐到淡淡的鹹澀。那是血的味道。在下一記重拳襲來時,求生本能讓他下意識抬手去擋——


    「不要!」


    一切發生得太快,場麵太混亂,他根本來不及看清怎麽一回事,盈袖的驚呼聲、擋在他身前固執護衛的纖細身軀,讓一切又在瞬間靜止下來。


    寂靜的校園,隻餘濁重的喘息,男人定格在半空中的拳頭,以及——盛怒的臉龐。


    「哥,這不關他的事。」一聲哥,總算讓他恍悟目前是什麽情況,還有那一拳挨得並不算太冤枉。「不關他的事?難道是你自己倒貼他嗎?」


    她這一開口,無疑是火上加油,馮思堯氣炸了。


    「……對。」


    「冉盈袖!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在說什麽?!」她這是在承認,她背著他跟別的男人亂搞……


    就算親眼看見,他都還是不願相信!而她呢?連哄騙他都懶,甚至當著他的麵,毫不避諱地護衛奸夫!


    他呼吸濁重,死死握著的拳頭不曉得往哪裏揮,才能發泄一腔怒火。


    自己心愛的女人——打不下手,情敵——她護得緊,生怕有絲毫損傷……媽的!她一輩子也沒對他這麽心疼憐惜、著急寶貝過!


    這到是什麽鬼世界……他為她做盡一切,為的就是換來這個嗎?這男人到底憑什麽!


    「我知道。」她從來沒有一刻,這麽地清醒過。「我在說,我愛他。」


    楊季楚默然看著這一切,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扮演起這種三角戀必備場景裏的一員。


    根據八百多部的偶像劇定律,這時男主角是不是應該有氣魄地跳出來直接卯上男配角,闡揚真愛無敵、爭取與女主角相知相守的權利?


    這戲碼會不會太青春、太熱血了?


    他想不出這樣的舉動究競有何必要且正麵的寓教意義,為何每個男主角都得來這麽一手,然後挑釁得男配角更爆走、場麵更失控。


    於是,除了安分管好自己的嘴巴,他不曉得在這場戲裏自己還能有什麽發揮。


    「你說要我給你時間,隻是方便你在這裏搞七撚三……」而他還真的像個笨蛋一樣,傻傻相信她的話,一天天等著她畢業,滿心以為讓她實現她的理想,就會心甘情願地屬於他。


    結果,他等到了什麽?等到她親口坦承她愛上另一個男人!


    再也沒有什麽,比這句話更打擊他。


    滿腔的怒火瞬間澆熄,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失望,以及遭受背叛的痛心。


    「還有比我更蠢的嗎?你在這裏背著我和男人快活廝混,我還擔心你天氣冷、衣服會不會不夠穿,急急忙忙幫你打點好送來……」等到的卻是她和別的男人濃情密意、難分難舍地吻別。


    「哥……」一踩中這個,永遠是她的致命死穴。


    她能夠推翻全世界,就是沒有辦法否定他從小無微不至的疼寵與嗬護,總是把最好的留給她,凡事第一個想到她……


    真是一整個荒腔走板。


    楊季楚冷眼旁觀,心底直湧起一股想笑的衝動。


    「二位慢柳,我先走一步。」人家兄妹話家常訴離情,哪有他插嘴的餘地?


    「季楚——」


    望向他的盈盈雙眼裏,有為難、有掙紮、有憂傷、有無言的乞諒……就是沒有他要的,那種豁出去的決心。


    低頭,看著被她牢牢纏握的指掌,他無聲地緩緩抽離。


    「季楚!」由他不透意緒的幽寂臉容裏,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麽,她的心微慌。


    「這就是男人的擔當?出了事就拿你來擋、苗頭不對就快閃,省得惹麻煩,是嗎?」馮思堯尖銳諷刹,言語的攻擊力道毫不留情。


    若不,他又能如何?


    沒有他立足之地的舞台,該怎麽表演?該說什麽台詞?他真的不知道。他憂若未聞,抽身退開,流暢步屐未曾停滯。


    「這個爛人!你看清楚了沒有,他隻是玩玩——」


    「哥,別說了!」


    前行的步伐一頓,他半側首,波瀾不興地回上一句——「她喊你哥。」


    一語刺得馮思堯臉色乍青乍白。她喊你哥——十七年來,她永遠隻喊他哥哥。是什麽樣的變態,會對妹妹癡纏不休?


    她那麽清楚、那麽痛苦地喊他哥,他仍不罷休,用盡一切手段,不惜賠上自己的未來,也要將她綁在身邊。


    一個挾恩求報的人,人格又高尚到哪裏去?


    冉盈袖跟了全世界的男人,都好過跟他,一個自己打心底當成手足的男人。她愛全世界的男人,都不會去愛自己的哥哥。


    短短四個字,擊中馮思堯心底最深的痛處。


    他不是沒有攻擊力,隻是不想攪進來,讓冉盈袖夾在他們當中糾扯切割,怎麽做都不對。


    說完,他沒再停留,挺直腰杆邁步而去。


    多有趣的人生?前一分鍾還在為三個月的爭議僵持不下,轉眼間,連留他一刻都辦不到。


    這一次,他真的笑出聲來了。


    低抑的笑聲裏揉進一抹澀意,他昂首,沉沉吐息,逼回眼底凝聚的朦朧。


    那天之後,冉盈袖沒再來找過他。


    畢竟都什麽年代了,倒不會小媳婦似地被禁足、限製行動或什麽的,何況她還有學業未完成,但是不難推想,冉盈袖與馮思堯會爆發多激烈的爭執。


    關於這一點。她倒是隻字未提。


    這期間,他們通過兩次電話,都是些言不及義的對談,主要是讓他知道她很好,不用擔心。


    是嗎?她很好?


    他沒去問,她打算怎麽處理,隻是安靜地退開,不去煩擾她,靜待她整理好思緒,考慮他們的未來該怎麽走下去。


    找了個時機,他前往大禮堂。今天她們在那裏排練兼研討公演事宜。


    站在角落靜觀了一會兒,有人發現他的存在。


    研討的動作停了下來,前方一陣細碎耳語,他看見她朝這裏望了過來,眼神閃了閃,腳下不自覺向後退了步。


    視線對上的瞬間,她下意識想閃躲的回避態度,已經決定了他這一趟來的目的。


    事已至此,她仍然無法下定決心嗎?馮家的恩情枷鎖真將她綁得那麽死,怎麽也掙不開、放不下?


    直到今天,她都沒能做好破釜沈舟、公開戀情的勇氣,再多說什麽都隻是空談。


    喚住經過身旁的人,將手中的紙袋遞出,溫和而有禮地表明。「我是楊季燕的哥哥,這是她下午上課要用的書,麻煩請替我轉交。」


    而後,他頭也不回地走出大禮堂。


    緊握在掌心的銀戒,緩緩鬆落,跌進口袋最底處——也埋進心底最深處。


    情況還能有多遭?


    看著桌上的黑函,楊季楚竟然還有心情思考這個問題。


    這幾日,每個人看他的眼神,多了幾分揣度、幾分臆測,總在他背身之後議論紛紛,原因無他,便是如今桌上這一張早已校園滿天飛的黑函。


    內文爆的料可精采了,說他橫刀奪愛,以第三者之姿介入他人感情,說他仗著外型出色優異,處處留情,劈腿勾女,亂搞男女關係,說他私生活糜爛,多少女孩被他欺騙感情,身心俱傷……


    畢竟他在學校裏還頗具知名度,黑函造成的回響太大,令群眾一陣嘩然兼而議論,也引來校方關注。


    為此,父親已經急電召他回家追問原委,也讓校方約談了數次。


    原先還不至於做出什麽明確的處分,僅是口頭告誡,要他約束自身行為,畢竟站在校方立場,學生道德操守敗壞,實在大大影響了校譽及外界觀感,何況是他——向來被校方引以為傲的金榜模範學生。


    直到事件愈演愈烈,引來多方揣測,校方緊急召開了評議會。


    「就憑一封黑函?」然後他的人格完全被否定?還有沒有比這更可笑的?


    直到校方出示前日收到的投書信件,內容不若黑函那般言詞激烈、句句抨擊,而是語帶懇切,婉轉請求校方約束學生行為,莫再破壞他們十數年建立下來、難能可貴的感情。


    附上的舉證,是那一晚校園親密擁吻的側拍照片,巧妙地隻拍到他,女方僅是模糊側影,再有,就是幾張他寫給冉盈袖的短箋,縱使沒有署名,也不難認出是出於何人之手。


    什麽是百口莫辮,他總算是領教了,若非吳院長和幾名一路看著他的師長們傾力為他的人格作擔保,今天能否由評議會中全身而退他都不曉得。


    折騰了一天,回到家,他已經累得什麽都不想思考。偏偏,身旁親友的關切仍源源不絕。


    「喂?燕燕?沒有,沒事,你不用擔心。」


    「哥……」電話另一頭,直言快語的楊季燕難得支支吾吾。「我一直不敢問你,那個人……是盈袖學姊嗎?」


    「不是。」他連想都沒想,迅速駁斥。「燕燕,不許胡亂說話破壞人家女孩子的名聲,這不是鬧著玩的。」


    「……喔。」真的不是嗎?那他又何必這麽急著否認?


    掛了今天數不清第幾通的電話,他丟開手機,讓身軀陷入枕被之間。能承認,他又何嚐不想承認?不願的人,一直都不是他,她沒有為他豁出一切的決心,他隻能尊重她,尊重最初的約定。


    一段不能見光的秘戀,萬般滋味,原就該一人獨嚐,他不能說,也不該說,無論對誰。


    手機鈴聲再度響起,他毫無接起意願,任它響,任它喧騰之後,再度歸於寂靜。


    一如—二十四歲這一年,在他生命中掀起滔天巨浪的感情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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