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雋在我這裏住了兩個禮拜,我也過了兩個禮拜家中有飯菜飄香、家務有人打理、衣服有人送洗……女王般的美好日子。


    我不曾說過什麽,但是他會主動打理,或許是借宿在這裏想回報些什麽吧,如果這樣可以讓他心安理得些,我也不會多嘴。


    事實上,我還滿享受這樣的生活,不用為生活瑣事煩心,回到家有人備好晚餐等我一起吃,家中多了另一個人的走動聲,與某個人分享共同空間的感覺,以前沒想過,現在倒覺得還不錯。


    家裏有請鍾點傭人,每個禮拜固定來兩次做基本的屋內清潔、采買家用品等等,齊雋住進來以後,我留紙條給幫傭大嬸,原本多是速食品的冰箱從此生鮮食材永不缺乏,他看見了,也沒說什麽,默默挽起袖子,洗手作羹湯。


    我現在寧可回家吃他的家常萊,也不想去赴那種高檔餐廳卻食不知味的約。


    還有一回,我嚴重睡眠不足,腦袋裝水泥地把質料細致的絲巾混在衣物堆裏丟進洗衣機裏一起攪,最後才看著被摧殘得連破布都不如、完全看不出三萬兩千元價值的絲巾欲哭無淚,他看了好笑,才順手又攬下衣物分類送洗的工作。


    他現在,除了一、三、五去上半天的家教課,其餘時間是自由的,白天練琴,下午順手打理一些簡易的家務,這樣的生活應該不算太糟吧?我想。


    看著助理交給我的租屋資料,不知怎地,在我這裏放了兩天,一直沒交給他。


    說實話,我已經習慣房子裏有人走動、在每個不經意的瞬間,感受到關懷的日子,也許隻是一盞燈光、一頓晚餐、一杯熱牛扔……


    今天是月初,固定回家的例行家聚日,我直到快下班才想起,趕緊撥電話回家,通知齊雋今天不回家吃晚餐。


    直到十點後才回到住處,那時他正坐在容廳看電視,抬頭看了我一眼。


    「晚安。」我簡單打了聲招呼,便窩回房裏。


    十一點,約莫是他就寢的時間。這男人作息很規律。


    「妳還好嗎?」房門被輕敲兩下,他關切地探身詢問。


    我窩在貴妃椅上,摟著抱枕懶懶抬了下眼。「從哪裏看出我不好?」


    開口搭腔算是默許他進來了,於是他緩步入內,我縮了縮腳,讓他在娜出來的空位坐下。


    「嗯……話有點少。」


    「難道我平常話很多?」不至於吧?平時不也是各忙各的,少有交談,他又是從哪裏看出異樣?


    「跟那種安靜不太一樣……」他頓了頓,似在思索如何形容。「有點低迷、眼神陰霾籠罩……妳是身體不舒服,還是心情不好?」


    我訝然。


    隻是在玄關處短短數秒的眼神交會而已,他就能看出這麽多……究競是我掩飾得太失敗,還是他觀察力太細膩?


    在家中時,每一個與我有血緣關係、沒血緣關係的,待了一晚都不曾察覺,他卻知道。


    心房湧起一絲絲異樣的觸動,不是被看穿的懊惱,那種被人關注、被人理解的滋味……過去並不多見,我一時還不能分辮喜不喜歡,但至少可以肯定,對這種感覺並不排斥。


    「都有。」聲音逸出喉間的同時,連自己都訝異,那帶點耍賴小女孩的口氣,是我嗎?實在太不像汪詠靚了。


    那,真正的汪詠靚又該是怎樣?


    幸好他也沒覺得奇怪,接著問:「哪裏不舒服?」


    「胃。」悶悶堵堵的,大概是消化不良吧。


    「要吞胃藥嗎?還是喝點熱牛奶暖暖胃?」


    「牛奶好了。」我討厭吃藥。


    於是他短暫離開,帶了杯衝好的熱牛奶回來,看著我一口口吸飲,凝思地問出口。「有家可以回,不是很愉快放鬆的事嗎?為什麽妳會心情不好?」


    我這才想起他是孤兒,想回都沒有家可以回,應該無法想像我每次進那個家的大門,都得做好幾次深呼吸,才有勇氣踏進去的心情吧。


    「對一般的小康之家而言,或許是吧。你看過那些有關我身家介紹的報導嗎?」


    「大致了解一點點。跟你繼母有關?」


    我嘲諷地笑了笑。「不難猜想不是嗎?富裕人家不就那幾出戲碼可以唱?爭權奪利、各懷鬼胎,冷槍暗箭配飯吃,一餐吃下來,神經緊繃到快胃抽筋。」


    這種家,怎麽會回得快樂?


    也許是他眼中少有的暖暖關懷與理解,也或許是今晚心房格外脆弱,有人在一旁安靜聆聽,憋在心裏太久的心情垃圾就全數往他身上傾倒了。


    「我十九歲那一年,父親將那個人帶回來,我氣瘋了,整整一年沒有跟他說話,後來他也識相,不知道是心虛還是想彌補什麽,就買了現在這間三十坪大的小豪宅送我當二十歲生日禮物,於是我也就順理成章搬了出來,眼不見為淨。」


    「你一定覺得我很小心眼,母親都過世了,父親能夠『守孝三年』才續弦,也算是『孝感動天』、仁至義盡了對不對?齊雋,他除了繼母,還買一送二,帶了一對兄妹進門,一個大我三歲,一個小我兩歲,全都是他的種。你懂這代表什麽意思嗎?」


    他默然,有些同情地看著我。


    「我不是氣他續弦,我氣的是他對婚姻不忠,愧對我媽媽,更氣他——毀了我心目中深情丈夫、模範父親的形象,真的,我那時好氣。」


    「後來年紀漸長,很多事情慢慢看淡,也比較能體諒了,才開始回家走動,終究是父女,不諒解又能怎麽辦?真恨他一輩子嗎?血緣實在是世界上最文明也最野蠻的暴力,你想不打落門牙和血吞都不行。」


    「這幾年,看著他新生的白發,想起他曾經多麽疼愛我,為了我一句話放下忙碌的工作趕來,不錯過我的九歲生日,再連夜趕最快的班機回去,一擲千金博女兒笑,這些年把我當成掌上明珠寵著、疼著的心意,一點一滴不容抹滅……我想了又想,唯一能為他做的,或許隻有試著去接納那幾個他也深愛的家人。」


    「其實回頭想一想,這對那兩兄妹也不公平,同樣都是我爸的孩子,我是三千寵愛被嗬寵寶貝地成長,他們卻頂著私生子女身分,連父親是誰都不能承認,又如何能心理平衡?好不容易進了家門,我那麽不諒解的態度,他們會有不安全感也是可以想像的,這樣一想,要計較什麽也不忍心了。」


    「所以後來,很多事情能讓、能避、能退的,就由著他們去爭、去取、去奪,一退再退,忍讓到最後,才發現,那個家幾乎已無我容身之處了……」


    「去年,繼母拚著高齡產婦的危險,硬是替父親又生了個小女娃,父親老來再得女,歡欣感動之情溢於言表。但看著那一家五口,我從來沒有一刻如當時那般,深刻感覺自己隻是外人,融不進那溫馨得刺痛雙眼的畫麵之中。」


    「汪詠靚,你是笨蛋嗎?」齊雋不可思議地瞪我。「家都被侵占了,還管人家是不是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不意外,楊季楚曾經也給過我類似的評論。


    「可是齊雋,那三個人也是我爸的孩子,而那個女人,是拚死替他生孩子的人,你要他怎麽辦?他不是笨蛋,不會不知道他們有心要逼退我,隻是他對他們有虧欠,對我又難交代,怎麽做都不對。」真的,我能理解,隻是有的時候,難免覺得孤單。


    難得今晚,有人願意聽我說心事,就什麽都隱忍不住了。


    大概是我的表情真的太脆弱、太可憐了,他靜靜凝視了一會兒,仍是伸掌輕拍了下我的背,傳遞輕柔撫慰。


    我丟開懷中的抱枕,將額頭抵靠在他肩膀,閉上眼睛。


    他是沒有家,我是有也形同虛設,我們這樣,算不算同是天涯淪落人?


    「齊雋,你覺得,我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他沒有馬上回答,凝思了一會兒才開口。「大事精明、小事迷糊,外表看起來像椰子殼,堅強、聰慧、無堅不摧,像是什麽都難不倒你,其實都是撐起來的,骨子裏軟得像水一樣,懂得體恤別人的難處,一點都不像被嬌寵大的千金小姐,對別人的事情考量得無微不至,對自己反而得過且過,還有——你很孤單。」


    最後四個字,幾手引出我的淚水。


    還好,這些年的功力不是白練的,在鼻頭發酸時,就警戒地逼回去了。


    「胃還疼嗎?」


    我搖搖頭。深吸一口氣,退離他臂膀,探手取來一旁桌上的物品,抽出壓在會文夾下的紙張。


    「我讓助理過濾了幾間租屋資訊,這三家還不錯,你先看看。」


    他神情有一瞬的呆愣,延遲了數秒才接過。


    「如果你沒有其他想法,我再聯絡房東,周休跟你一走去看房子。」


    「我住在這裏,會為你帶來太多困擾嗎?」他看也不看手中的租屋資訊,目光定在我身上。


    「當然不會。」事實上,日子從來沒有這麽舒爽過,晚歸有人留燈、有人傾訴心事、有人探問關懷,早上睡過頭還有人叫起床、準備早餐……


    這些全都不在原先的預期中,在他還沒出現以前,我不曉得自己原來是怕孤單的,現在卻一點也不想再回到過去的日子。


    「我沒有趕你的意思,事實上,它在我抽屜裏壓兩天了,以個人私心來說,我比較希望你住下來,但這是我答應過你的,所以還是覺得應該要跟你說,尊重你的想法。」


    我審視著他的神情,小心翼翼問出口。「如果要你住下來,會太勉強嗎?」然後很快地補充。「你不用顧慮我的感受,想搬出去也是可以的——」


    他打斷我的聲明。「如果你不覺得困擾,我當然也不會覺得勉強。」


    「是這樣嗎還去……」意思就是,他同意住下來了?


    確認他的心意,我舒眉一笑——「那麽,歡迎你,新室友,往後還請多多指教。」


    一旦確定要住下來,有些事情就不得不妥善的規劃了。


    三十坪的房子,一間主臥室,一間客房,另外一間則是平常處理公事的書房,已經挪不出多餘的空間,於是我考慮了一下,決定從書房著手,將空間重新調整,一半由我使用,釋出另外一半的空問,作為他練琴的地方。


    這當中,弄了一個係統櫃供他放置琴譜及私人書籍、雜物等,還有琴譜架、防潮箱……一般我能想到的,大致就是這些了。


    喔!還有,重新施工加強書房的隔音,他隨時想練習時就不必顧忌太多。


    問他是否有思慮不足之處,他則是用一種很複雜的眼神看我,說:「你其實——不必做到這樣。」


    姑且當是感動好了,我收下了。


    我不覺得自己有做很多,一個音樂家要讓他無後顧之憂,這些都是最基本的,我還擔心太簡陋了。我這個人做事從不喜半調子,既然決定要幫他,就會做到盡善盡美。


    嚴格說起來,要說齊雋的存在沒對我造成任何困擾,那也不盡然。


    例如,近來就有些風聲傳到父親耳中。也許因力自身形象崩壞,要義正辭嚴來質詢我顯得立場不穩,隻能婉轉探問。


    不過光是這樣,就夠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對於我的做法,他是不同意的,一非親二非故,何苦為他做這麽多?


    這年頭,世態炎涼,好人本來就不好當,損己利人不打緊,到頭來反弄得自己一身腥的例子也不是沒有。


    這些我都懂,父親為女兒好的心情我也明白,隻是要我放手不管齊雋,怎麽想都於心不忍。


    父親雖不苟同,倒也沒再多說什麽。


    許是於心有愧,這些年他對我的態度總有點放軟姿態,刻意地討好遷就,幾乎不曾疾言厲色說過我一句。


    至於生活方麵,小改變也是有的。


    以前可以清涼睡衣穿著滿屋子走動,現在家中多了個男人,總是得收斂些,性感睡衣全數封箱收起,換上保守的居家服。


    雖然我不認為齊雋會對我有遐想什麽的,他那前女友雖隻是驚鴻一瞥,也牢牢記在腦海裏了,青春貌美、嬌滴滴的大美人一個,比起人家,我還差上一截呢,更別提我年紀虛長


    了他五歲。


    這麽嫩的一株草,啃了會遭雷劈的。


    但是,我考量了這麽多,卻忘記一項鐵律——凡事總有意外,驀然回首,莫非定律永遠在燈火閱珊處?


    這天下班回來,齊雋在廚房洗萊,我順手將隨身的物品往沙發扔,進浴室洗個舒服的熱水澡鬆弛筋骨。


    泡澡泡到一半,好像隱約聽到手機鈴聲在響,而且是……


    我停下動作細細聆聽一會兒,連忙跳起,衝淨身上的泡沫,來不及穿上衣服,寂靜了片刻的專屬鈴聲二度響起。


    媽的,楊季楚,你真會挑時間!


    顧不得太多,我隨手抓了浴巾往身上裹,快步衝出浴室,沿路太匆忙還不小心撞到桌角,踉蹌地跌坐在地上,跌掉了頭上的鯊魚夾才滑壘成功,有夠狼狽。


    「喂?」反正他看不到我披頭散發的可笑模樣,我還是可以盡情虛偽,想像自己正坐在餐桌上品嚐紅酒,從容優推地接聽電話——


    如果不是齊雋聞聲走出廚房,瞠目結舌地瞪著我的話,我想我可以表現得更不心虛一點。


    「喔,大忙人,你還記得今天我生日啊,小女子受寵若驚啊。」我擺出「這怎麽承擔得起」的死相調侃他。


    「我們汪小靚姑娘的生日,僅次於高堂大壽,小的怎敢忘?」另一端傳來柔柔沉沉的低笑聲。好一陣子沒見到他了,那道性感好聽的獨特音律,光聽就想念得幾乎眼眶濕潤。


    「去你的,我又不是你媽,楊大孝子不必向我拜壽。」


    無論心中有多酸楚,嘴上回應的永遠是雲淡風輕地自然,練了這麽多年,都成精了,有時都佩服自己能掩飾得這麽好,不透一絲眷戀。


    「怎麽樣?今晚有安排浪漫的燭光晚餐之約嗎?」


    「沒啊,姑娘我滯銷很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都開口了,就算有,也會當沒有來處理。


    「那麽,能賞我這個榮幸,邀你共度這個美好的夜晚嗎?」


    明明心跳已經漸失原有的頻率,嘴上還在耍賤。「嗯,我得看看施主行善積德的福澤夠不夠深……」


    「焚香沐浴,齋戒三天,還點了光明燈才來打電話,信徒絕對夠虔誠。」


    「你少來!」我還是忍不住被他逗笑了。「半個小時之後來接我?」


    「好。小靚,生日快樂。」


    手機已經斷了訊,掛在嘴角的笑意還遲遲收不住。


    一抬眼,冷不防撞進齊雋了然洞悉的目光。


    「你喜歡的人?」


    「呃……」我捧著微熱的頰,窘道:「有那麽明顯嗎?」


    他脫掉廚房圍裙,提了醫藥箱過來,蹲身審視我撞傷的膝蓋,然後挑出一條軟膏,擠了點在指腹,均勻塗抹上去。


    「不惜撞到瘀青也要接到電話,講電話時表情柔軟得前所未見,嘴角笑意溫柔又眷戀,不是陷在愛情裏的女人,我想不出其他可能。」


    我愛楊季楚。


    這一點是秘密,也可以說不是。


    我爸很早就知道,所以一有機會就想撮合我們,不是什麽兩家世交、也不是什麽家族企業聯姻,單純就是一個父親的疼寵,看穿女兒心儀這個男人。


    否則,年紀較為般配的楊仲齊、楊叔魏會是更適合的選擇,而不是小我兩歲、書香傳家,對家族事業一點興趣都沒有的楊季楚。


    現在,連齊雋都看出來了。


    一通電話的時間就足夠他察覺,那為什麽這麽多年來,當事人始終不察不覺?是朋發當得太習慣?還是壓根兒覺得我不可能愛上他?


    「單戀?」他不理會我的呆樣,盯著我身後的壁紙,研究天氣似的,語調平平。「被說穿沒有嬌羞,反而一臉深閨怨婦樣,十之八九就是流水無情了。」


    是啊,可憐的落花,大把歲數單戀也就算了,最悲哀的是我連告白的權利都沒有,一輩子都隻能是暗戀了。


    「還有——」


    我靜靜等著,不知他還有能耐挖掘出什麽?


    他壁紙花紋研究得很認真,視線連移都不舍得移開一下,麵無表情道:「——你的浴巾掉了。」


    「啊!」我臉色瞬間爆紅。


    糗斃了!


    到底為什麽會落入今天的局麵?


    我盯著對桌而食的那個人,腦中思考著這個問題。


    十八歲以前,我在國外成長,母親自從生了我之後,身體一直不太好,這也是父母隻有我一個獨生女的原因。


    七歲那年,母親定居澳洲調養身體,我也跟了過去,陪伴在母親身邊。直到十八歲那年,母親辭世,與父親商議過後,決定讓我回台灣讀大學。


    我是在那時候才算得上真正與楊季楚結識,七歲出國以前的童年記憶己不複在,作不得數。


    最初的一年,因力兩家世交,彼此往來算談得上話的朋友,最稱得上純得與白紙無異的應該就是這一年。


    十九歲那一年,我成為大學新鮮人,他說要為我慶祝,約齊了楊家所有年輕一輩的堂兄弟姊妹,偏偏我就是在那一天,收到父親給我的「大驚喜」,一氣之下奪門而出。


    不曉得為什麽,那個時候直覺想到要找的人,名單上就隻有這一個。


    他接到我的電話,說訂好包廂了,問我什麽時候過來。


    「楊季楚,你出來就好,其他人什麽事都不要說。」


    他大概也察覺到我說話有異,什麽也沒透露,找了個理由脫身,前來找我。


    那一天,他當了我一個晚上的沙包兼垃圾捅,吐心情垃圾兼「吸水」。


    回想起來,我那時情緒整個大崩潰,哭得亂七八糟。


    「王八蛋!男人全是下流的禽獸,沒一個好東西!」


    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我是被男人怎麽了。


    他什麼也沒問,很有耐心地陪伴。


    那段時間,我幾手天天都會接到他的電話,約我散步、約我吃飯、約我看電影……所有想得到的名目幾乎都用了。


    我不要他說,他就一個字也不曾對第三者提起,隻是不放心我一個人,貼心地陪伴送暖,盡管他什麽也不知道。


    他就是一個這樣的人,心思細膩,體貼入微卻不會造成他人的壓力。


    是到後來,我自己在言談間一點一滴主動透露,否則他應該一輩子也不會問吧?


    那時我很幻滅,氣我爸破壞了他在我心中的完美形象。父母是少數戀愛結婚,不走門當戶對那一套的恩愛夫妻,我一直以為他們彼此互敬互愛、是最值得我學習的夫妻典範,今天卻全數被他推翻,如果連堅信了十九年的事物都能是假象,還有什麽是我能信的?


    我甚至連愛情都沒有信心了。


    「汪小靚,你的樣本數太狹隘偏頗,抽樣也不會正,我代替統計學與愛情向你提出嚴正抗議。」


    他那時是這麽說的。


    「長輩的言行,我當晚輩的不好多作評論。我隻能說,因為我了解你,所以我知道你日後一定會後悔。」


    他說對了。嘔了一年的氣後,我看著蒼老的父親,在我麵前幾近卑微討好的摸樣,那一瞬間眼淚完全止不住,自責得無法自處。


    楊季楚被我約出來喝酒解悶,歎息道:「我就是擔心會這樣。你的心太軟,不會真的一輩子不諒解,等哪天釋懷了,你會更難受。」


    對,因為是我,所以他才會做出這樣的提醒,從不評論是非對錯,隻是純粹憂心我的情緒。


    他為什麽會這麽懂我?


    回想這一年的點點滴滴,隱隱約約,仿佛有些什麽觸動了心房,如果我還有信心再描繪出愛情的輪廓,也是來自這個貼心的男人……


    「為什麽這樣看我?」喝了口啤酒,對座的男人挑眉回望過來,也將我遠飄的思緒拉回現實。


    因為不是情侶,我們從來不會選擇太有情調的餐廳,多數是熱炒店、啤酒屋,有時路邊攤隨意坐下來也能吃得很盡興,我們都不是太講究的人。


    「喂,你少喝一點。」這人酒量是出了名的三杯倒,我可不想生日這天還辛苦扛一個醉鬼回家。


    提醒完,我才接續原話題。「我在想我二十歲生日那年,你說過的話。」


    在我發現以前,情苗早已深植,一點一滴抽長了。二十歲生日那天,刻意約了他共度,原是想告白的,最初是婉轉探問——


    「不是說男女之間沒有純發誼嗎?喂,你有辦法想像,如果我們變成情侶會是什麽樣子嗎?」


    他搖頭,笑了笑。「不太可能。」


    「為什麽?」


    「我們太像了。」


    「像不好嗎?」合得來,就沒有什麽爭執摩擦了啊。


    「小靚,知己可以很契合,情侶是需要互補的。」


    他說,我們的成長環境、個性、感情觀都太像,當一輩子的知己他有把握,情侶卻不見得能長久。


    我後來回家輾轉反側,想了又想,他的話我還不甚明白,但至少我知道,那是二選一的選擇題,如果情侶是一時的,知己可以一輩子,我要哪一個?


    因為太在乎,連一丁點失去他的風險都不敢冒。


    我選擇看著他,當一輩子的知己。


    後來這幾年,陸陸續續談過幾場戀愛,他始終在我心底,怎麽也找不到人成功取代那個位置,將對他的感情導正回最初純粹的情誼。


    「那你現在懂了嗎?」


    「還是不太懂。」


    「沒關係,不急。」他笑笑地說。「總有一天會懂的。」


    或許是吧。有時我覺得,他了解我比我了解自己更多,就像多年前預言了我的後悔,他總是鐵口直斷,一語道破我的盲點,因此,他的話我從來都是深信不疑的。


    「你到底喜歡什麽樣的女孩子?」我身邊好歹也有幾段戀情來來去去,他卻始終獨身,這麽清高自守,眼界高上九重天了?


    「這很難具體形容,遇上了,心自然就會知道。」


    「……」有說不等於沒說?


    一個不留神,啤酒居然讓他解決掉了大半瓶。


    「喂,三杯倒,你給我節製一點!」


    一直到數年後,我才知道,原來那個人,他已經遇到了,也失去了,這一年,是他人生最痛苦的時期,他隻是籍由酒精使自己麻痹到什麽也無法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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