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王子恒的生活非常簡單。


    他在萬事達快遞有限公司擔任快遞人員,白天多半都在送件,晚上沒有接案的時候,就會待在家裏。


    他家裏有四十二吋的平麵電視、各種遊戲主機、一整櫃的動畫dvd,以及一整個房間的漫畫,而且收藏仍在持續增加中,所以就算不用上班,要他一整天、甚至一輩子獨自待在家裏,他也不會覺得無聊。


    由於他的生活圈不是在公司,就是在家裏,也因此,他對目前的處境相當困擾。


    「快說!今天上午十點你人在哪裏?」表情凶悍的警官用力拍打桌麵,以嚴厲的口氣第十次質問他相同的問題。


    陰暗的小房間內,隻有一張桌子和幾張椅子,他以為隻有在電影裏才會看到的場景,沒想到竟發生在自己身上。


    「喂!你說話啊!」才一遲疑,眼前的桌麵又「砰」一聲發出巨響。


    他很想回答,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他已經重複無數次自己的行蹤了,不明白對方為何反複質問他同樣的事情。


    今天他的行動和往常沒什麽兩樣,熬夜打電動、趕在上班前一刻才匆匆出門、到公司後接受任務送件、趁著送件時的空檔玩最新的3ds戀愛遊戲……


    唯一和往常不同的事情,就是害他坐在這裏接受盤問的原因──


    他看到了蝴蝶。


    在他將對象送到收件人手中時,那隻蝴蝶就這樣闖進視線,停在他的手臂上。


    以黑色、深藍等冷豔色調為主的花紋,構成一雙紫色的瞳眸,在翅膀上閃爍著異樣冷光,如同透過鋒利的視線凝視這個世界。


    既駭人,又豔麗,美得令人屏息。


    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跟在飛遠的蝴蝶身後走,還聽見收件人笑說「原來你喜歡蝴蝶啊」。


    其實他討厭昆蟲,也不喜歡蝴蝶,但眼前這美麗的生物吸引了他的目光,挑起了他的好奇心。


    他跟隨蝴蝶的足跡,直行、轉彎,來到位於角落的某扇門前。蝴蝶飛進了半掩的門內,他也下意識地伸手推開那扇門……


    「哪有這麽剛好的事?!你不過是送個東西,就這麽巧跑進發生命案的房間?」


    審問他的警官發出怒吼,震耳欲聾的吼聲令王子恒開始頭痛。


    「你不但『剛好』闖進謀殺案現場,還『剛好』站在屍體前麵?硬拗也要有個限度!」


    「我走進去的時候……沒看到屍體……」


    王子恒自己也很無奈,要是早知那是命案現場,他一定會拔腿就跑,而且他親眼目睹的景象,實在太駭人。


    莊嚴的歌聲中,觸目所及皆是漫天飛舞的黑藍色翅膀,眼前的空間布滿紫色的眼睛……這早已脫離了最初所見的美感範疇,而是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


    直到身後傳來尖叫,他才驚覺自己成了所謂的「第一發現者」,接著人就被帶到警局了。而他隻能從反複的問訊過程中,勉強拚湊出自己所遭遇事件的輪廓。


    這並非單一案件,幾個月前就已發生過類似的謀殺案,兩起案件的死者都是外表俊美的獨居男性,死時全都沉睡在滿是蝴蝶的室內,被那些紫色的眼睛層層掩蓋。


    「別騙人了!長了張漂亮臉蛋,沒想到竟然是個殺人狂,還弄了一整屋的蝴蝶遮住屍體……真惡心!快說!你到底是怎麽殺害他們的?」


    麵對這近乎人身攻擊的指責,王子恒不知從何反駁起,他的中文程度很差,完全想不出能說些什麽,隻能一再強調自己不知道。


    「一般人看到屍體,不是嚇到腳軟就是落荒而逃,哪有人像你這麽鎮靜?」


    「boss也常說我神經大條,反應遲鈍……」


    「少胡扯了!」


    「夠了。」一道冷靜的聲音打斷警官的咆哮。


    隻見兩個男人走進偵訊室,原本咄咄逼人的警官表情瞬間變得謙遜,必恭必敬地向兩人打招呼。「隊長、教授。」


    王子恒跟著抬起頭,走向自己的其中一個男人穿著高階警官的製服,顯然正是警官口中的「隊長」。


    另一人則是穿著品味超群的西裝,就連他這個隻有一千零一套西裝的人,也看得出那是高級品,應該就是「教授」。


    雖說被稱為「教授」,這人看起來卻意外年輕,年紀似乎和自己不相上下,而且就算以同性的眼光而言,這位「教授」的英挺外表也和他身上的衣物同樣不凡,給人精悍印象的臉部輪廓充滿自信卻不高傲,反而散發出學者般的沉靜氣質。


    漆黑如墨的發色和濃眉,就連瞳孔都是發亮的黑,和他身旁的警察隊長散發出來的壓迫感截然不同,帶著點內斂的鋒利光芒。


    光是被這個男人的目光鎖定,就彷佛被x光掃射全身,令人有種無所遁形的錯覺。


    王子恒莫名地感到畏縮,垂下了視線。


    沒多久,淡淡的香水甜味傳進鼻腔,「教授」取代了警官的位置坐在他麵前,以溫和的語氣向他說:「你好。」


    被這好聽的聲音所吸引,王子恒再度抬頭,意外發現眼前風度翩翩的男人擁有極富魅力的雙唇,尤其是微笑時綻開的弧線和眼角的笑紋,都讓人印象深刻。


    可是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這笑容有點眼熟……是不是在某個遊戲裏看過類似的角色?


    「你叫做王子恒?」


    在對方的詢問聲裏,王子恒回過神來,輕輕點頭。


    男人向他綻放出更親切迷人的笑容,「你的綽號一定是『王子』吧?」


    他「嗯」了一聲之後,不再搭腔。


    的確,拜外表所賜,之前他到現在任職的公司麵試時,老板就曾當著他的麵感歎「果然是位高雅的王子啊」,從此「王子」這個綽號就不脛而走,連同事都說他「不講話的時候還滿像貴族的」。


    巴掌大的白皙臉蛋,五官深邃立體,整體的臉部線條卻意外柔和。一定要舉實例說明的話,就像遊戲中專門設計來擄獲女性玩家的心、俊美到幾乎不可能在現實生活中出現的男性角色。


    但其它人或許不知道,在進入高中之前,王子恒從來不認為自己的外貌出色,甚至還曾被嘲笑為有厚重眼鏡和鋼牙的科學怪人。


    那是一段慘不忍睹的青春回憶,恍如惡夢般的過去……


    「我的綽號和這件案子沒關係。」


    聽到王子恒沉默許久才擠出的響應,對方隻是笑著附和一句「說的也是」。


    「抱歉,忘了自我介紹。嚴格說來,我不算是警方的人,隻是他們從美國請來指導的鑒識學教授罷了,你可以叫我vincent。聽說你很喜歡電動,可以告訴我,你在玩的是什麽遊戲嗎?」


    王子恒沒答腔。他的確向警方提過自己在送件途中玩了一下電玩,但沒說出遊戲內容,況且他也覺得這與謀殺案、眼前的男人都沒關係。


    「那我猜猜看好了……如果是可以隨身攜帶的遊戲機,不是psp就是ds吧?」


    王子恒的眉毛微微抽動,很接近了,可惜不是。


    男人沒有漏看他細微的反應,「那麽,應該是最新的3ds了,我想你玩的是戀愛遊戲吧?目前最熱門的應該就是……」


    男人口中正確無誤地吐出遊戲名稱,令王子恒錯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能眨著濃密的長睫毛望向他。


    「我說中了嗎?看你的表情不是很驚訝。」


    不,他很驚訝。


    王子恒也不曉得自己的臉部肌肉哪裏有問題,總是無法做出明顯的表情,也常被責備「你怎麽老是麵無表情?」、「真令人火大」之類的,像今天偵訊他的警官,就因此誤以為他是冷血殺人魔,天知道他隻是天生長了張撲克臉而已。


    「開玩笑的啦!看也知道你很驚訝。」


    男人的宣言有點出乎意料,讓王子恒隻能死命忍住問他「你真的看得出來嗎」的衝動,繼續保持沉默。


    「那麽,既然是那款遊戲,你應該對她說了吧?」


    男人的表情意有所指,明白對方指的是「那句話」後,王子恒頓時窘得麵紅耳赤。這個鑒識學教授對遊戲也太了解了吧!


    「教授,你們到底在說什麽啊?她又是誰?」


    「我已經詢問過那棟大樓的住戶,有一位家庭主婦證實,她曾經看到一個混血小帥哥在樓下玩電動,而她之所以記得,是因為對方對著電動的屏幕說『我愛妳』。」


    慘了!王子恒在內心吶喊,雖然臉上還是沒什麽表情。


    可是他也沒辦法啊!那款戀愛遊戲以細膩又貼近真實生活的互動為賣點,如果兩、三天沒開機,遊戲的女主角寧寧就會用撒嬌的語氣抱怨玩家忘了她,所以一旦遊戲開始,就非得每天和她培養感情,才能逐漸提升好感度。


    像昨天他為了趕送件,沒等到劇情告一段落就匆匆關機,結果今天再次開啟遊戲時,寧寧竟生氣了,噘著嘴責備他沒有好好說再見就離開……那傲嬌的模樣可愛是可愛啦!不過硬要他說「我愛妳」才肯原諒,就讓人相當困擾了。


    可是如果不順著她的要求做,她的態度就會越來越冷淡,更別提之後的劇情發展……他真實戀愛的經驗沒多少,至少在遊戲裏的戀愛絕對不能輸。


    這下好了,被人看到他對著電玩屏幕談情說愛,一定又會被罵「好惡心」、「臭宅男」之類的……


    「根據她的證詞,她看見這名混血帥哥大約是上午八點左右。」男人卻隻是以沉穩的語調繼續說:「那是她固定出門買菜的時間,因為對方長得很帥氣卻舉止怪異,所以多看了幾眼,沒想到這一看竟然看到八點半,害她沒買到那天限時特價的水果。」


    畢竟願意在他人麵前對遊戲角色訴說愛意的人,一定腦袋不正常得令人印象深刻。


    盡管「教授」沒有這麽說,從容地繼續向警方厘清他涉案的嫌疑,王子恒依然羞愧得無地自容,隻能死盯著男人價格不斐的腕表看。


    「直到法醫到達現場勘驗時,死者屍體都尚未僵硬,連屍斑都沒有出現,因此推論死亡時間是八點至八點半左右,而凶案現場你們也看過,不是幾分鍾內就能完成的。」


    「可是他身上有很多蝴蝶的鱗粉啊!」


    「我想第一位到達現場的警察和另一位住戶身上,也會發現相同的鱗粉,畢竟案發現場是飛滿蝴蝶的密室,沒沾到鱗粉反而奇怪。」


    「就算如此,他的證詞還是有疑點,他說是去送件,但所提供的收件地址根本是空房,沒有人住!」


    「這點你們隊長也向他們公司的老板查明了,今天確實有派他去那裏送件,不過委托的送件人和收件人留的都是假名,也無從追查。」男人頓了一頓,接著說出犀利的事實,「這就表示我們得換個辦案方向了。最可疑的嫌犯不是他,而是那個消失的住戶。」


    大聲咋舌的警官話鋒一轉,回到王子恒身上,「可惡……喂!你記得那個人的長相嗎?」


    王子恒急忙絞盡腦汁回想收件人的長相,可惜除了停在手上的蝴蝶,和對方取笑他的聲音之外,他什麽也記不起來,甚至忘了自己究竟有沒有回頭,向收件人說些「感謝您光顧萬事達」之類的客套話。


    最後,他誠實地搖搖頭。


    「什麽?!」警官再次發出咆哮,聲音之大,讓他不禁縮起肩膀。


    「怎麽可能什麽都不記得?你這家夥該不會是共犯吧?!」


    「你饒了他吧!他不太會認人。」「教授」麵露苦笑,再次給王子恒似曾相識的錯覺。


    王子恒不禁懷疑,說不定他真的認識這個「教授」,不然對方為何知道他向來不擅長辨識人的長相?


    「怎麽想都覺得太可疑了吧!而且他是命案現場的第一發現者,您不是說過,第一發現者是最有嫌疑的人嗎?」


    「我想你們要逮捕的,應該是真正的犯罪者,而非抓住一個有嫌疑的人就緊追不放。」男人驀地開口,語氣明顯變得嚴厲,「你有沒有想過,這並不是由證據來說話,而是將罪狀強加於證據之上,身為執法人員,這種態度最要不得。」


    「vincent!」始終沒有說話的隊長適時出聲,苦澀的表情似乎在請他口下留情,免得自己部下的臉色越來越慘白,「就算他真的很不會認人,也不能排除他是共犯的可能性,他可是唯一近距離接觸過嫌犯、還送東西給嫌犯的人,什麽都推說不記得、不知道,實在令人難以信服。」


    「總之,我反對這種找不到其它物證,就緊抓著僅有線索不放的辦案方式。」


    「所以我說了,他還有共犯的嫌疑。」


    不知不覺中,兩人的聲音越來越大。


    「我見識過很多真正的殺人狂,也曾和他們麵對麵談話,甚至相處過一段時間,這個人絕對不是共犯,更不會是凶手。」


    男人深黑的雙眸迸射出光芒,堅定而充滿說服力,彷佛有種魔力,足以令聽者相信他所說的一切。


    王子恒不自覺的看呆了,過一陣子才想起,現在他麵前上演的這一幕,難道就是傳說中的內哄嗎?


    「就算被牽扯進來,也不是他自願的。」


    「啊……真是的,我不計前嫌找你來,可不是為了讓你替他脫罪。」


    「脫罪?這個詞匯是建立在認定嫌犯有罪的前提下吧!」


    「沒想到你去美國這麽多年,中文程度沒退步太多嘛!」


    眼見兩人陷入唇槍舌戰之中,被夾在中間的王子恒根本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情。他應該是這樁連續謀殺案的重要關係人,但很微妙地完全插不上話。


    他知道他們爭執的中心點是自己,卻不明白為何一方死命替自己說話,而一方又不肯信服,就連偵訊他的警官也有些不知所措。


    兩人的激辯,因為一通突然的電話而中斷,隊長接起手機後幾分鍾,便切斷通話,歎息著宣告他可以走了。


    「你們公司來頭不小嘛,記得替我向你老板問好啊!」隊長的口氣中彌漫著濃厚的諷刺意味,顯然他能順利離開,正是員工們稱為「boss」的老板萬明曉替他疏通的結果。


    臨走前,警官又以近似恐嚇的語氣警告他,他的嫌疑還沒完全排除,靈量不要亂跑以方便聯係。


    終於能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空間,令王子恒鬆了口氣,不過令人沮喪的是,他的背包被警方列為證物,要等采證完才能歸還。


    「真是太糟了……」他垮下肩膀步出偵訊室,心頭一片烏雲密布,他的3ds還在背包裏,這下他好不容易挽救起來的好感度,等於重新歸零了。


    踏著沉重的步伐準備離開,有人卻從他身後快步越過,望著那氣質出眾的挺拔身影一、兩秒,王子恒才想起對方正是極力幫他洗刷嫌疑的「教授」。


    對了,那個人叫什麽來著……


    「vincent!」一出聲,就連王子恒都被自己的聲音嚇到,他也不懂自己為何會一時衝動的喊住對方。


    男人略顯遲疑地停下腳步,在回過頭來的瞬間,向他投以依然魅力四射的笑容,「英國腔。原來你的另一半血統來自英國啊!」


    男人說對了,或許是受到父親的熏陶,他的英文說得比中文好,也在大學時進修拉丁文,但王子恒不曉得是否該跟尚未熟識的人聊這麽多,因此保持沉默。


    「抱歉,是我太多話了……我沒料到你會叫住我,我還以為你會迫不及待想逃離這裏。」


    「我是想早點離開這裏啊!」王子恒不經大腦的率直言論,惹得男人發出輕笑聲,他這才察覺自己太坦白了,「你……認識我嗎?」


    男人忍不住「噗哧」一笑,拋去方才溫文儒雅的偽裝,放聲大笑起來,「拜托!我都已經拚命暗示你了,沒想到過了這麽多年,你不會認人這點還是沒變,我以為你好歹會記得同學的臉。」


    「咦?同學?」想起對方曾說過「他的確不太會認人」,這句話如今想來,或許不隻是替他辯解,還帶有揶揄的意味。


    隻不過,這開懷大笑的嗓音和不減魅力的雙眼,也更加眼熟了……


    「你……到底是?」


    「你真的不記得我了?我是你的國中同學。」


    「國中……」王子恒倏地渾身僵硬,那是他最不堪回首的青澀時期,「你……你是……」


    「成岩國中,第五十一屆畢業生。」男人露出俊美到令同性嫉妒的笑容,宛如紳士般以優雅姿態向他伸出手,「十年不見了,我是霍文森。」


    剎那間,有什麽東西從腦海中滿溢而出,擋也擋不住,可怕的回憶,有如潮水迅速湧上心頭。


    王子恒瞬間想起,自己二年級轉學到那所國中的第一天,身為班上領導人物的霍文森曾以如沐春風的迷人笑容,親切地問他,「你喜歡這間學校嗎?」


    那笑容,驅散了他對轉學的不安。


    他也記得畢業前的某一天,濕漉漉的地板傳來清潔劑刺鼻的氣味,嘲笑聲、叫囂聲不絕於耳,包圍著渾身濕透的自己。


    不愉快的回憶讓他耳根發熱,身體卻異常冰冷,無論有多難受,都無法從困境中逃脫的絕望感全數回籠,而那些包圍自己的人群當中,眼前這個人年少時的臉龐清晰浮現,對他冷眼相待。


    如今,闊別十年的國中同學,正以低沉悅耳的嗓音詢問他,「你喜歡喝咖啡嗎?」


    活了二十五年,王子恒不明白的事情很多。


    五歲時,他不明白小朋友為何都指著他笑;十歲時,他不明白自己為何老是遭到排擠;十五歲時,他更不明白,為何總是有人喜歡找他麻煩?


    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也自認沒有招惹任何人,但以霍文森為首的那群人卻沒事就取笑他的長相、說話的腔調、模仿他戴牙套講話漏風的樣子,甚至拿走他的私人物品,起初隻是藏起來害他找得團團轉,後來竟堂而皇之地宣告「扔掉了」。


    霍文森擁有比同齡學生更結實修長的身軀、引人注目的俊美臉龐,無論在學業還是運動上的表現,全都出類拔萃得讓人嫉妒,理所當然成為焦點。


    他不隻是班上的領導者,更貼切一點說,簡直是教室裏的國王,所有人都臣服於他、討好他。


    他曾經非常羨慕這個人,但後來隻剩下深深的厭惡。


    當年他不明白霍文森為何如此針對他、討厭他,更不明白的是,既然如此厭惡他,在國中生涯的最後一天,又為何那樣對他……


    「這間店的評價還不錯喔!」十年後的霍文森,擅自帶他走進咖啡店,擅自選了靠窗的位置,更擅自招手請來女服務生,擅自替他點了據說是店內招牌的拿鐵和千層派。


    思緒瞬間從年少時拉回現在,王子恒一時間難以適應而有些恍惚,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拿起手邊的小叉子,戳向被霍文森切成四片的千層派。


    啊!他又在不知不覺中被這個男人牽著鼻子走了。


    不過,他的懊惱在將味道和外型都很完美的千層派送入口中之後,全都煙消雲散。


    「真厲害……千層派很難切得這麽好耶。」


    他們公司的切派高手──秘書高逸達曾說過,千層派的迷人之處,就在於派皮層層迭迭的酥脆口感,搭配柔軟香甜的內餡,因此派皮很容易碎裂,或者在切的時候擠出內餡。


    「秘訣就是心狠手辣。」霍文森說出和高逸達相同的心得,以毫不搭調的優雅動作端起咖啡杯,輕啜一口,「麵對漂亮過頭的東西,如果出於憐愛而不敢動手奪取,永遠也無法屬於自己。」他說,眼神帶著些許深意射向麵前坐著的人。


    但王子恒沒注意到這道明顯過於鋒利的目光,隻是無法理解地歪歪頭。


    這個小動作惹得霍文森發出輕笑。「我隨口說說而已,你不用一臉困擾的樣子,真是一點都沒變。」


    「是嗎?」低下頭,他不喜歡霍文森提起過去的自己,說他「沒變」、「和以前一樣」,猶如宣告他脫離不了悲慘的少年時期。


    「我想你沒發現吧,除了我之外,剛才還有一個人也是我們的國中同學。」


    「……咦?」王子恒睜圓了雙眼,這倒是天大的壞消息了。


    「隊長啊!」霍文森忍住想笑的表情,就像在說「我就知道你不記得他了」。


    直到他說出那個人的名字是「吳紀棠」,王子恒才稍微有些印象。


    他記得那個人當過班長,是班上功課前幾名的學生,不過和霍文森那群人並非同一掛的,當然也不和自己一掛。


    不對,自己從來沒有和誰同一掛,一向都是獨來獨往……或者說,刻意被孤立。


    「其實我國中時和他處不來,所以知道協助的對像是他時,多少有點尷尬,但工作歸工作嘛!」霍文森表情泰然自若的說。


    王子恒立刻想起兩人之前在偵訊室的爭執,盡管各有各的立場,卻不參雜私人恩怨,算是相當專業的表現。


    當然,這是在吳紀棠諷刺他「你中文程度沒退步」之前。


    「你就原諒他不顧舊時的同窗情誼吧!他也是職責所在,該懷疑的還是得懷疑。畢竟我們活在一個連兒女都有可能殺害親生父母的世界裏啊!」


    王子恒看他無奈的苦笑,心想這個人應該見識過許多真實的人性黑暗麵。「你真的見過殺人狂?」


    霍文森回答「是啊」的語氣帶著苦澀,開始說起自己國中畢業之後,全家移民到美國的生活。


    一開始得適應不同文化,有時甚至要麵對種族歧視的艱辛,到後來努力完成博士班學業,跟隨恩師在大學擔任助理,繼續研究鑒識學的經曆,中間也穿插他實習時勘查犯罪現場遇到的趣事。


    在霍文森簡明扼要的敘述中,辛苦的部分都被輕描淡寫帶過,大多以幽默的語氣強調有趣之處,但王子恒明白,這個人獲得如今的成果,付出的肯定比他所說的辛苦好幾倍。


    國中畢業以後,自己沒和任何人聯絡,自然無從得知霍文森去了美國,以及吳紀棠當上警官、甚至擔任隊長的事。如今聽聽這些有趣的故事,竟覺得挺有意思的。


    「其實我還配不上『教授』這個頭銜,是紀棠這樣稱呼我之後,其它人也跟著喊。他那些部下們不知道他是在諷刺我,因為他沒想到請來短期指導的人不是我的老師,隻是我這個助理而已。」


    「我覺得你很厲害啊……鑒識學是門實用的學問。」


    真是的,自己怎麽開始稱讚起曾欺負過自己的人?王子恒有點懊惱,卻在看見霍文森欣慰的笑容後,化為雲煙。


    算了,男人的心胸不該如此狹窄,畢竟他剛才還幫自己說話。


    「所以……你才會說我不像殺人凶手嗎?」聽完了霍文森對方才他陷入的案情簡單說明後,王子恒不由得問。


    「能夠不被警方抓到,代表凶手是個心思縝密的人,因此,我可以斷言你絕對不是。」


    「……你是說我看起來很不聰明?」


    「不是,我是指你沒有他們那種細心到神經質的特性,如果要證據的話……」


    霍文森的嘴角浮現一抹笑意,這一瞬間,王子恒彷佛看到十年前,對方那帶著惡意的壞心表情。


    然而,隻見對方指著嘴角,說了聲「這裏」。會意過來的王子恒,仿照他的動作抹抹唇邊,定睛一看,手指上沾著些千層派的餘屑。


    秉持不浪費食物的宗旨,他立刻將指頭放進嘴裏,舔了個一乾二淨。這千層派不愧是店裏的招牌,僅存的碎屑小歸小,口感和香氣依舊令人回味……


    「嗬……嗬嗬……」


    身旁傳來一陣壓抑的笑聲,王子恒赫然發覺,自己無意間做出的舔手指幼稚行為已被霍文森親眼目睹。


    一股熱潮瞬間湧上麵頰,他低頭猛啜咖啡掩飾羞愧,結果喝得太急還嗆到,嚇得一旁的霍文森停下笑聲,緊張兮兮地問他「沒事吧」。


    太好了,真是丟臉到家了!


    好不容易停止咳嗽,王子恒忍住強烈的自我厭惡,應了一句,「沒事啦……」


    「沒事就好。對不起,我不該笑你的,隻是覺得你……實在是太……」


    「太怎樣?」不懂霍文森為何不說下去,沒聽到答案的王子恒抬起頭,卻對上一雙深刻凝視自己的漆黑眼眸。


    那見證無數犯罪者、具有優秀洞察力的眼睛,彷佛能看穿他所有的猶豫和自卑,看穿他對他既羨慕又恐懼的矛盾心情,這一瞬間,他似乎又回到國中畢業典禮那天,透過被水模糊的視線,和對方四目相對的剎那……


    「王子。」


    突如其來的溫柔呼喚,將王子恒拉回現實。


    霍文森眼中隻剩下親切的笑意,問道:「我也可以這樣稱呼你嗎?」


    王子恒對於這十年間的落差總是反應不過來。記得國中時,對方從不喊他的名字,隻有故意譏諷他的時候,才會叫他「鋼牙王子」或「宅臭國王子」。


    難道這個人全都忘了嗎?


    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他不隻先認出自己,還記得他不會認人,那當然不會忘記他曾經欺負過自己的事情。


    可是他不想追問、不想提起,否則隻會顯得自己甩不開過去而已。


    最後,王子恒以小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回了句「都可以」,而霍文森也抱以友善的微笑。


    「今天真是為難你了,畢竟這件案子太過離奇,而且一直抓不到凶手,大家的神經都繃得很緊。」


    「我知道,但我不是凶手。」


    「我知道,我相信你不是。」堅定的口吻、誠摯的表情,從霍文森口中說出的話,令人莫名安心。


    「我也相信,你真的隻是被蝴蝶吸引過去。你從以前就隻專注於自己感興趣的事情,什麽也動搖不了你,一副意誌堅強的模樣。」


    王子恒困惑地眨著雙眼,他從不知道對方眼中的自己,有這樣的特質。


    「很美吧?」


    「咦?」突然拋來的問題,令王子恒反應不及,「什麽很美?」


    「我是說蝴蝶!你說過你是被蝴蝶吸引,才會跑進命案現場。」


    「嗯,因為我從沒看過那種蝴蝶。」他老實的回答。


    「我之前也沒親眼看過,那種蝴蝶的名字是『瞳紋蝶』,是來自南美洲的罕見品種。我調查了一下,全台灣隻有幾座蝴蝶園飼養這種蝴蝶,而且大多已經停止培育了。」


    霍文森向他解釋,瞳紋蝶對於環境的濕度、熱度及食物相當挑剔,沒有經過精心設計的人工雨林,根本無法飼養成功,培育者甚至得模擬熱帶雨林的強烈氣候變化,才能培育出真正的瞳紋蝶。


    「隻要撐過艱難的環境,這份堅強會讓牠們蛻變成絕美的生物。正因為牠們很美,也很致命。


    「根據死者身上出現藍紫色屍斑這點,法醫初步推測是中毒死亡,不過還是要等完整的驗屍報告出爐才能確定真正死因,至於他們是怎麽中毒的,又是另一個匪夷所思的問題。」


    「是蝴蝶的鱗粉嗎?」


    「一般而言,蝴蝶的鱗粉沒有毒,隻是碰到蝴蝶也不會有事,你自己不就印證了這個論點嗎?」


    王子恒頓時恍然大悟,不然曾讓蝴蝶停在手上的自己,應該也會中毒才是。「的確很匪夷所思……」


    「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蝴蝶園走走?」


    「咦?」對方如同提出約會的自然口氣,怔住了王子恒。


    「我剛才說有培育瞳紋蝶的幾間蝴蝶園,最近的那間距離這裏不過十幾分鍾車程,雖然我向警方提過蝴蝶園的事情,但他們目前的偵查方向是以追查凶手的身分為主,而我,則是想以研究者的角度分析凶器本身。」


    「為什麽找我?」


    「因為你好像很感興趣。」


    再度被霍文森說中心思,王子恒不甘心地咬咬下唇。好吧!他的確是對難解的謎題沒有抵抗力。


    就像解謎類的電玩一樣,一開始的劇情越走越模糊,但越靠近真相,就越會發覺之前獲得的線索都是有跡可循的。


    不過,他的興趣也得建立在自己並非嫌犯的基礎上。


    「就當作替你自己洗刷嫌疑吧!」看穿了他的遲疑,霍文森又補充,「隻要揭開凶手的犯案手法,他們對你的懷疑也會不攻自破。」


    王子恒旺盛的好奇心一直在鼓吹他答應,但深埋在記憶深處的恐懼卻又令他裹足不前。


    那段灰暗的過去是十年前的事了,他不該為此耿耿於懷,卻不免困惑對方為何能假裝他們之間什麽都不曾發生?


    在咖啡廳這種公共場合裏,他或許可以假裝鎮定地和霍文森聊天……即使大部分時間都是對方在說話,可是單獨和他結伴同行又另當別論了。


    除此之外,他也不想再涉入這樁凶殺案半分。


    好奇歸好奇,但他還是想安靜過自己的日子,不惹是生非,頂多注意一下新聞,耐心點等警方破案就好。


    「我會考慮看看。」盡管嘴上這麽說,王子恒已暗自決定不再和霍文森或瘋子凶手有所牽扯。


    「考慮看看……是嗎?」霍文森仍維持著微笑,話語裏隱含著些許曖昧不明的情緒,似乎看穿了他的打算。


    這一瞬間,王子恒強烈懷疑對方有讀心術,將他的心思讀得一清二楚。


    但霍文森最後還是維持彬彬有禮的態度,遞出一張名片,「那就等你想去的時候和我聯絡吧!不然平時我們也可以多約出來聊聊。」


    「嗯……」不敢說好,也不敢說不好,王子恒默默收下連碰都不想碰的名片。


    「那麽,我們的午茶時間也差不多要結束了。」霍文森很快取走桌上的賬單,「這次讓我請你吧,謝謝你陪我度過一個愉快的下午。」


    「咦?可是……」王子恒正想提議平均分攤,右後方傳來的一句「真巧啊」,就打斷了他的發言。


    順著聲音的來源看去,隻見一個女人挽著一個男人佇立在他們桌邊,那個男人還看似熟識地向他們揮手。


    此刻,王子恒心中隻有一個念頭……這個人又是誰啊?


    正想著應該是霍文森的朋友時,陌生男人卻一左一右地拍拍他們兩人的肩,「文森,王子,好久不見了。」


    王子恒這下著實愣住了,對方顯然同時認識他們兩人,但他毫無頭緒,隻能向身旁的霍文森投以求助的目光,卻赫然發現那張俊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這是重逢以來,他第一次看到霍文森露出如此嚴肅而漠然的表情。


    「看王子的表情,果然忘記我是誰了。」男人露出開朗的笑容揭曉謎底,「我是你國中同學胡裕澄啦!」


    「咦?!」王子恒終於想起這個人了,就是曾取笑他是「自閉阿宅」,當年常和霍文森連手欺負自己的跟班。


    今天的巧合,實在多得令人招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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