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溫厚的內力從後背傳來,護住她疲累的心脈,讓她的心跳一點一點平複下來。


    寧又儀無力地睜開眼,看著他急得滿頭大汗的樣子,眼一眨,淚就滑了下來。


    「你……不要瞞我……」


    「是我不好,我不該瞞你。」七深吸口氣,「你要看,我就給你看,不要激動好不好?」


    寧又儀點點頭。


    黑袍裏,是七初進天牢時穿的衣衫,早就破成襤褸,道道鞭痕觸目驚心;腰際綁著一圈布條,已被血浸透,不知道是什麽傷。


    那麽多的血「怎麽沒上藥?」


    「用完了。」


    她指尖的小刺傷都上那麽厚一層藥,能不用完嗎?自己竟然還在他身上躺了一夜一日。寧又儀根本冷靜不下來,她伸手探他的額頭,溫熱的,不燙,再試了試自己的,一樣的溫熱。難怪她一直覺得冷,七卻說她情況不錯沒有發燒,因為他自己體溫也是那麽高!難道他要跟她比誰燒得更厲害?


    心跳如擂鼓,她的淚傾瀉而下。「回歲波城,快回歲波城。」她輕輕說道。


    夜黑得很快。


    她不知道七抱著自己走了多久。她常常陷入昏睡中,偶爾醒來,七總是在不斷地走。她不知道自己應該催他走快一點,以便快點到歲波城好治他的傷,還是要求他多歇會,不要太累。他甚至拒絕背她,他說,那樣會壓到她的傷口。


    「七……」


    「嗯。」


    「今天下午太陽真好。」


    「嗯。」


    「你會不會忘記?」


    「不會。」


    「一輩子不許忘記哦。」


    「好。」


    真好啊,這麽容易就騙到一輩子的誓言。


    抬眼望去,歲波城就在不遠處,月色皎潔,潔白的祭台泛著銀光,靜謐而安詳。她終於回來了……從歲波城開始,在歲波城結束,未嚐不是個圓滿的結局。


    寧又儀仍住在她自小住慣的景鸞宮內。宮內陳設未曾變過,仍是她出嫁前的布置,她躺在床上,望著帳頂的一朵桃花發呆。


    這百花帳由彩線織成,花開百朵,絕無重複,織工極其繁複,是當年金烏太子與她訂婚的聘禮之一。她日日掛著,極少取下,看著它,就像看著太子;對著它說話,就像對著太子說話,每一朵花裏都藏著她的甜蜜心事。那朵桃花正好在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便聽了她的第一樁心事。


    ——殿下,你的傷有沒有好?痛不痛?一定很痛,因為我也很痛。殿下,你一定要快快好起來啊……


    後來,她很少去看那代表疼痛的桃花。


    此刻,寧又儀望著桃花,似乎聽到它在說——七,你的傷有沒有好?痛不痛?


    一定很痛,因為我也很痛。七,你一定要快快好起來啊……


    哦,花兒都好聰明,知道它們藏的每一句話,都是她對七說的,不是太子驊燁,是七。


    「又儀,吃藥了。」


    白發蒼蒼的寧王親自給女兒端來藥汁。


    「父王,對不起讓您受驚了。」


    「傻孩子,你又沒做錯事。」寧弘遠撫著她的臉,歎息道:「看看你,出嫁時多好,現在瘦成這樣。」


    「父玉不要擔心,女兒一定會快快好起來。」


    寧弘遠扶她坐起。「先喝藥吧,別涼了。」


    「好。」她接過碗,一口喝幹。「父王,我是不是很乖?」


    「乖,我的又儀最乖了。」寧弘遠抹抹眼角的淚,勉強笑道:「嫁了人就不一樣,以前要你喝藥,比登天還難。」


    寧又儀淡淡笑道:「女兒長大了嗎?」


    「對對,長大了,懂事了。」寧弘遠有些欣慰,「又儀啊,太醫說你的傷好好調養就沒問題,父王總算放心了。」


    寧又儀垂下眼眸,避開父王的視線。「父王,我不會有事的。」


    寧弘遠歎道:「沒事就好。那天在城頭看你中了那一箭,父王……幸好沒事。不過,又儀,驊燁他畢竟是你的夫君,你可不要對他有什麽想法。」


    「不會的。」她淡淡道。


    「唉,他心裏也苦得很,整整等了一天你的消息,結果他前半夜出城,你後半夜就回來了,剛好錯過。現在他應該接到你回來的消息了,總算可以放心了。」


    現在,驊燁近況如何,寧又儀根本就不放在心上,她所掛心的是七的消息。


    「父王,救我回來的……」


    「哦,那侍衛啊,還好還好,太醫去看過了。」說到七,寧弘遠滿是感激。


    「真是難為他了,受了那麽重的傷竟然還能救你回來。你說,要怎麽謝他才是?」


    寧又儀稍稍放心,聽到父王說要酬謝七,不由得動起心思,沉吟道:「他是太子的近身侍衛,金銀珠寶肯定不缺。」


    「是啊,這救命之恩,怎可以用金銀論價。」


    「要我說,父王啊——」寧又儀握住父王的手,輕笑道:「他和女兒在一起一日一夜,女兒覺得他很好,父王沒有兒子,收他為義子好不好?以後女兒不在了……父王也有人陪伴。」


    寧王膝下冷清,隻有寧又儀一女,不然也不會輕易將國家奉送給金烏皇朝,此時聽到女兒的建議,不由得心頭一振。此時寧國大權幾乎全由驊燁掌控,他隻需在宮中頤養天年,有個孩子陪著,畢竟熱鬧些,「不錯、不錯,這個辦法好。可惜即便我傳位給他,他得到的也不過是個虛名。」這也是他無子也無王親貴胄主動提出過繼的原因,十年前,這寧王位置的壽數就定了。


    「他不會在意這個的。」她很清楚,七根本就是無欲無求,死了最好的那種人。若說他缺什麽,那自然是親人的關愛,真希望七能活得開心啊……


    「好。等太子回來,我就向他提。」


    見父王同意,寧又儀微微一笑,欠身道:「恭喜父王。」


    「何須多禮,哈哈——」望著女兒笑盈盈的眸子,寧弘遠終於露出連日來的第一個笑容。


    沒想到,日子一天天過去,寧又儀病情不見好轉,竟一天比一天虛弱。到了第六天,湯藥已不能進,眾太醫輪番看了數次,也不知何故,更沒有什麽辦法。


    寧弘遠憂心如焚,恨不得整日整夜都坐在女兒床邊看顧著。


    「又儀,你一定要撐住啊,太子正帶了神醫往歲波城趕來,後日一定會到。」


    見女兒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隻輕輕點了點頭,寧弘遠忍不住老淚縱橫。「太醫說是風邪入侵以致虛寒,可這寢宮裏密不透風的,哪來的風邪?這幫庸醫!」


    門外有人報道:「七求見公主。」


    見女兒點頭,寧弘遠道:「讓他進來。」又對女兒道:「這孩子傷好得快,三天前就能下地走動了,天天過來看你,可惜你都睡著,今日總算能見到了。」


    說話間,七已入內,跪下道:「見過寧王、公主。」


    「快起來、快起來。」雖未正式向太子提出,但一見到七,寧弘遠心底已把他當成自己孩子看待。


    「謝寧王。」七站起,正好看到躺在床上的寧又儀,雖蓋了厚厚的被子,隻有臉露在外麵,但他還是驚得忍不住握拳。她眼窩深陷,顴骨高凸,這六天裏竟硬生生瘦下去一大截。


    「怎麽會……」


    這幾天,他一直聽說建安公主每況愈下,但他對她的傷勢心中有數,覺得不會有什麽大問題,沒想到竟真的病重至此。


    見到七的震驚,知道女兒的變化實在太大,寧弘遠更是傷心,不住的歎氣。


    「七……」寧又儀在被下費力地伸出手。


    見寧王點頭,七上前幾步,輕輕抓住她的手。瘦骨如柴,纖細到他都不敢用力,怕一不小心就會將她的手折斷。


    寧又儀將他的手遞給父王,寧弘遠趕緊接過。「又儀,你放心,父王一定視他如己出。」


    「你幫我,照顧父王。」寧又儀的聲音細若遊絲,幾不可聞。


    七不明白寧王的話,更奇怪寧又儀為什麽要自己照顧寧王,但他還是點頭。


    「好。」才說一個字,心頭突跳——這場麵,怎麽這麽像在交代後事?!


    「又儀……」寧弘遠受不住這樣的打擊,一聲痛呼後,竟暈了過去。


    寢宮裏頓時亂成一團,有的高呼「太醫」,有的上前掐住寧王的人中,又有外麵在忙活的十數人接連湧進來。


    七明白這裏多自己一個隻會礙事,隔著眾人深深看了眼垂淚的寧又儀,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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