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活命嗎?”


    “無論如何,當然是不想死的。”


    自從那場意外過後,好不容易被救活下來的沈家千金,幾乎可說是完全變了個樣——喜怒不定,陰陽怪氣。


    原本愛玩愛笑愛學習的沈雲端,將琴棋書畫視為日常必不可少的日常作息的人,如今再也不是這樣了。尤其在她親手將書房幾乎給砸爛之後,沈府上下所有人,便深刻認知了他們如今唯一的主子姑娘,被刺激得失去神智,已經不是原來那個優秀出色的沈雲端了—那個曾經被外頭傳為“大家閨秀模範”的沈雲端,已經消失在兩個月前的那場災難中……


    沈雲端的書房,整個鳳城都知道它的珍貴。那可是沈老太君與沈夫人生前搜羅了前朝知名的文學大家所著的孤本書籍、名畫、書法等等,隨便一樣都是價值千金的古董,甚至是想以千金購得都不會有人割愛的珍品。沈雲端的書房能這樣奢侈地擁有古籍名畫布置,得益於沈老太君與沈夫人都是出身於書香豪門,嫁妝裏有的是這樣的隨嫁品。


    所以沈大小姐的書房,自然不是誰都能輕易進得的重地,總是由四大丫鬟,或者是大小姐親手來打理布置,一般打掃的丫頭婆子是不給進來的。然而曾經這般寶貝的地方,在前幾日,差點讓大小姐突發而起的怒火給毀了個幹淨!


    雖沒真拆了整個書房,但曾經那些很喜愛的古董書畫、孤本珍品,卻被撕毀不少,甚至驚動了目前客居在沈宅,還稱得上是沈雲端長輩的那幾位老爺夫人。尤其是沈老太君娘家的弟弟,身為一個書香世家的文人,見到這些珍稀的古董書畫,竟被如此糟蹋,心痛得幾乎一口氣沒上來就給厥了過去。等他老人家緩過氣來,就衝到沈雲端居住的“流雲苑”,隔著屏風大肆教訓了一番。


    可惜卻沒有得到沈雲端任何關於懺悔方麵的隻字片語。性情大變的沈雲端,雖然還不至於對長上頂嘴忤逆,但不予理會總是可以的,所以舅老太爺的滿腔怒火簡直像砸在空氣裏,連個聲響都聽不到。舅老太爺給氣得直跳腳,卻又無可奈何,隻能讓小廝給扶回書房,強令丫鬟們把還沒慘遭毒手的書畫古籍都給小心收起,再不給沈雲端任何機會毀掉這些價值連城的曆史瑰寶!


    如果是以前愛書如命的沈雲端,看到心愛的書房變成一間光禿禿的空屋子,定然要找人理論一番的,但現在,沈雲端連流雲苑的大門都不出了,又怎麽會去在乎書房變成什麽樣子?


    流雲苑裏有一間朝東的角間,三麵采光,窗戶開得大大的,是個夏天取涼的好地方。夏日時,沈雲端每日晨起練字彈琴就在這兒,勉強算是間小書房,但更確實地說,是她的休閑起居室。在這兒寫字練指法、看看閑書,在閑書裏點評的心得,都是不教外人知曉的;許多練習寫的字或文章,常常當日就丟在炭火裏燒掉了,不讓隻字片語有流傳出去的機會。


    當沈雲端病愈之後,再也不出流雲苑、不去書房後,她活動的地方,除了閨房,就隻有東間這處了,所以丫鬟們端茶送藥送飯送點心什麽的,隻要在正房找不到人,朝東偏間找來,就一定可以找到人了。


    而偌大的流雲苑,擁有二三十個下人服侍的地方,自從大小姐受傷之後,就再也無法輕易在這兒聽到談笑聲,可說連個聲響都幾乎聽不到,像是所有人都同時啞了似的,都輕手輕腳地做著自己的事,如非必要,絕不敢接近小姐所在之處的周圍,生怕無端遭受斥責打罵的下場……這樣的事,這兩個月來,已經發生太多起了,連那些個“二小姐”們、曾經備受敬重的“嬤嬤”們,都無法幸免,被攆出去了好幾個,如今也不知被人牙子帶著流落何方,想來就不寒而傈。


    性情大變的沈家千金,誰的臉麵也不給,什麽情分也不顧,她不痛快,也不許別人痛快。不想遭受無妄之災的,還是有多遠就閃多遠,如今真正能鎮得住沈雲端的人,可說都不存在於這世上了。


    “姑、姑娘?”東偏間門外,一名二等丫頭極輕極小心地開口喚道。


    就在小丫頭以為裏頭的人沒有聽到她的聲音,正打算鼓起勇氣再喚一次時,裏頭傳來冷沉的回應:


    “何事?”


    “該……該進湯藥了。”


    “不喝。退下。”


    “可……可……”


    “嗯?”冷哼聲充分表現出不悅之意。


    “……是。奴婢這就退下。”如今這府裏就這屋子裏的姑娘說的算,其他客居而來的長輩們,畢竟不是沈家人,又沒捏著奴才們的身契,識時務的當然知道該聽誰的。至於主子不顧自己的病體,執意敗壞自身,又哪有小小奴婢們說嘴的餘地?


    聽到門外走遠的腳步聲,東偏間裏的人才又繼續做著手上的工作——將滿桌的紙張一一分類,細細看過,然後再一張張地投進炭火裏。


    當門外的小婢走近時,她正在看著的那張紙上書寫著的詩句,不同於之前迅速掃視過一遍便毫不遲疑地送進火裏。這一首詩,是閨閣詩,滿篇閨怨,其怨氣之濃,用來恐嚇任何一位天真的深閨懷春少女,足矣。


    她定定看了這詩好久,掩在輕紗下的嘴角略略卷起一抹嘲諷的弧度。


    種花莫種官路旁,嫁女莫嫁諸侯王。


    種花官路人取將,嫁女王侯不久長。


    花落色衰情變更,離鸞破鏡終分張。


    不如嫁與田舍郎,白首相看不下堂。(元,鄭允端)


    不是多麽出色的詩,讓她凝神多看的,是那顯得倉皇的筆跡,濃墨,紊亂,還灑了些斑斑點點的墨漬在留白處,可見在書寫這首詩時,心神有多麽淩亂。


    攤在桌案上的詩詞,抄錄的都是閨閣詩,一半是濃濃的閨怨,一半是對愛情的期待;半邊兒恐嚇,半邊兒天真,卻都是出自同一人的筆跡,倒是難以想像是怎麽樣性情的人,竟會同時耽溺於這樣截然兩樣情的詩作裏,像是難以自拔。


    其實這樣的閨閣詩,一般女教席是不會允許千金小姐們觀看閱讀的,連同那些書寫情情愛愛的話本彈詞,都不是正經女孩兒家應該接觸到的東西,為的就是怕小姑娘們在性情未定時,被這些太過不切實際的東西給移了性情,失去大家風範,所以寧願以乏味的女戒女則或者佛經來填充閨閣小姐的生活,讓她們可以定下來,貞靜賢能,才是她們該學會的。


    妻賢妾美一詞,便直白說明了這個社會對待不同身分地位女性的要求,這是普遍的世俗標準。正妻要有賢,輔助夫家撐起門戶,所以必須精擅德書容功;妾要有色,提供男人閑暇時的消遙需求,那些情情愛愛的東西,正是她們的教科書。


    可,年輕待嫁的女子哪裏能理智看待這個?錢權在她們心中,還不如一句“真情”迷人。渴望的,當然是情情愛愛上的激情感受,方覺此生無憾。


    當桌上的紙張燒到最後,她的目光又被一首詞給定住,纖白的手指在那些像是在跳躍的字句上滑過——


    哥哥大大娟娟,風風韻韻般般,刻刻時時盼盼。心心願願,雙雙對對鶼鰈。


    哥哥大大娟娟,婷婷嫋嫋多多,件件堪堪可可。藏藏躲躲,濟濟世世婆婆。


    (明?黃峨)


    “‘心心願願,雙雙對對鶼鰈’嗎?”很輕很輕的聲音,然後是更輕的一聲籲歎。“但願,你能心想事成,如願以償地比翼雙飛。”


    說完,這張紙也投進火裏去了。


    東偏間裏,這幾日炭火總是燒得極旺,並不是出於取暖的需求,畢竟春夏之際,天氣再冷,也有限了。她每日關在這兒,整理著所有書冊文字,然後一一抹去屋子主人曾經輕狂寫下的、卻沒有燒去的每個隻字片甄陰。


    書房那邊,是“沈雲端”的對外形象。


    這裏,是“沈雲端”的真實。


    不宜示人,最好永遠埋藏。


    而今,最好的埋藏,就是一盆燒旺的炭火。


    什麽也不會留下痕跡,這樣很好。


    大家都安心了。


    “這麽說,是真的定下鳳城沈家千金了?”


    “是的。待二十五個月的孝期一過,立即迎娶過門。”溫潤的聲音,徐緩說道。


    “孝期一過,沈家千金年紀也太大了。”不屑地輕哼。“無論怎麽看,這沈家都不是良配,我不明白你們同意與沈家聯姻的理由。沈家如今落敗得僅剩錢財這類並不稀罕物,堂堂周家,怎麽看得上?或者……你看重的是那傳聞中的‘仕女典範’名聲?”最後一句問,夾帶著更濃重的嗤笑。


    “這也頗為難得了。”溫潤的聲音不被他人不屑的語氣幹擾,始終心平氣和。


    “難得?這話虧你能說得出口。”


    被嘲諷的人完全不在意對方字字句句裏夾帶的不滿,隻是微笑,靜靜地衝泡著新進的春茶。一雙修長白皙到毫無瑕疵的手,極美,卻不女氣,像是由上好的和闐白玉雕就,每一個線條都巧奪天工,精致到極處,連那被輕輕把持住的紫砂壺都被他襯得生動起來;沸騰到剛好的熱水冒出飄渺的白煙,在兩人之間繚繞,顯得那穿著簡單珍珠灰色常服的男子靈氣逼人,像謫仙也似。


    兩人自小一同長大,卻總覺得此人教人難以捉摸透。不在於他特別深沉,不,他一點也不能說是深沉,事實上,這人,這個叫周樞是永昌公兼國丈的三子,幾乎可說是他所有接觸過的人裏,最為坦誠的人了。


    他坦誠,但他仍然像個謎。


    周樞,字寬敏,現年二十。因為近幾年四處遊學兼求醫,難免耽誤到婚期,雖是耽誤了,卻仍是京城貴婦圈裏熱門的佳婿人選,塚世極優,背景夠硬,雖不能襲爵,但定然有一世絕頂富貴可享。


    當今皇後是他親大姊,後位坐得牢牢的,還育有三個嫡子,別說今上對周家恩寵有加,甚至可以說,下一任帝王,沒有意外的話,必是皇後所出的三子裏的其中一位。那麽,周家在朝廷上的風光,再延續個三十年也沒有問題。


    這樣的一個男子,就算是皇家公主郡主都配得了,就算為了政治考量,周家不可能在這一代再有子女與皇室婚配,那麽,除皇室外,哪戶高門配不得?何至於屈就那二、三十年前就退出京城的沈家?


    功高震主、權高遭忌之類的詞兒,未來雖然極有可能是周家得麵對的大問題,但現在就考慮這個未免也太早了。所以男子怎麽猜,都想不透國丈公以及周樞兩人定這樁不怎樣的親事,是為了什麽。


    至少,他——穆光熙,洪霄王朝的七皇子,對此是極為不滿的。


    七皇子今年二十二歲,在輩分上,卻得叫二十歲的周樞為舅舅……當然,這世上也沒幾個人當真敢向皇家嚴格討論這種輩分稱謂的問題——尤其當兩人年紀如此相近,輩分卻差了一輩時。這種事,就別明擺計較了吧。


    兩人自小一同長大,七皇子當然直呼周樞的名字,而周樞也不是個二楞子,當然從來不會以國舅爺身分自居,見麵永遠恭敬地尊一聲“殿下”,即使七皇子有時心情大好,非要周樞直呼他的名字,周樞也隻是笑笑卻不肯順他。


    直呼皇子名字這樣的恩賜,任他有再大的膽子、再雄厚的依仗,也不敢逾越分毫。


    身為永昌公的嫡三子,本就享有各種榮華富貴,他不必太有雄心壯誌,而他不甚健壯的身體,也讓他自小文不成武不就的,都沒能挑一樣去下過苦工;不是他不想,而是長輩們不忍心。反正他已經有一個極為出息的皇後大姊,以及兩個在官場上表現出色的哥哥,整個周家,總不好將世間所有的好處都給占了,養出一個不成材的子弟,正好可以平息一下民怨……是吧?


    穆光熙在不辦差的閑暇時,都喜愛來到周樞養病的莊園與他泡茶閑談。當然,倘若周樞是個一肚子草包的純褲,他是懶得搭理的。這周樞嘛,怎麽說呢,看不出有那種經綸滿腹的樣子,偏瘦的身材,好聽點叫玉樹臨風,難聽點就是風一吹就隻能迎風搖曳,弱得緊。


    洪霄王朝的男子以體健為美,國朝雖承平百年,但仍然保有當年馬上得天下的栗悍之氣,貴族子弟們或許不必出口成章、詩書滿腹,但能挽弓、能跑馬、會劍術、會博擊等等能夠具體表現出身體素質的才能,是非常受推崇的,每年由皇家舉辦的各種體藝大競賽,更是全國年輕人絕不錯過的盛事,人人爭相參與,俗稱“武科舉”,能在此中勝出的才俊,前途將不可限量。


    文興武盛,是洪霄王朝的特色。


    可惜,這周樞,文方麵從不出彩不說;武的方麵,更是別提了。他,就隻是個身體不好的平凡貴族子弟,反正周家也不靠他光宗耀祖,隻求他好好活著,能活到壽終正寢,就算是他最大的成就了。


    “請用。”將衝泡得正好的香茗端給七皇子,有些得意地介紹道:“喝喝看今年的春茶如何。”


    “能被你這樣笑著介紹的,想必是極好的,比往年泡製的都好。”七皇子笑了笑,端起茶盞,先聞了一下,才小啜了一口,細細品嚐。“果真是極好的。”


    “今年春雨恰當,茶樹長得特別好。這茶,自然比往年都好了。”


    “沉浸在這樣風雅的事裏,也不是不好,但它可不是個事業。寬敏,你今年也二十了,俗語說成家立業,雖然沈家不是什麽良配,但老爺子既然為你定下了親事,我縱再有不滿,也不多說什麽了,所以你也算是成家了。那麽,關於立業一事,你有什麽想法?”


    “立業?我周家也夠顯赫了,不必再多我一個來錦上添花……更何況,也不一定添得上。”


    “我從不認為你是沒有才華的。你缺少的,隻是一種進取的銳氣。”


    “長年為我調養身體的林太醫打我小時就吩咐我,心緒不宜有大起大落,最好常常心平氣和。於是我父親總是讓我學琴、學棋、學茶道,隻求一個心定。”周樞微笑地看著七皇子,以一貫坦然的姿態以對。“殿下,我們一同長大,我是個什麽樣的,你還不了解嗎?”


    “自然是了解的。但總是忍不住有些期許,希望你能改變一些。”


    “有什麽好改變的呢?周家現在這樣很好了,好到不能再好了。”


    “不是周家,是你。”七皇子將杯裏的茶喝完,定定地看著周樞,深沉的眸子裏含著一種難解的意味。“寬敏,以後……我希望於公於私……我們都能如此相契,不是周家,是你。”再次強調。


    “哎啊……那,可是麻煩極了呢。”歎氣,又歎氣,眼眸眉間,帶著一股淡淡的無奈,唇角那苦笑的弧度,壓出了嘴角兩邊淡淡的梨渦,讓他顯得那麽孩子氣,又……很迷人。


    七皇子仍然看著周樞,想著這個隻是有點斯文、有點俊秀,氣質溫潤,白白弱弱地一點也不武勇健美的男子,怎麽,就這樣讓人覺得舒適呢?


    “如果,將來……你知道的,我不會放你一人逍遙。”


    “唉。”微微聳肩的姿態,表達出“到時再說吧”的隨過而安氣息。


    “反正我話是說在這兒了,這件事你得放在心底記著。”七皇子自然知道周樞是怎樣的德性,仗著身體不健旺,非但一點也不自卑,還洋洋得意地拿著這事兒當擋箭牌,年紀輕輕就企圖過起老人的退休生活。真是教人看不過去!


    兩人靜靜品茶,約莫一刻之後,七皇子又抓回最先前的話題續聊。


    “聽說那沈家千金的臉壞了,消息確實嗎?”


    “派去探望的人回來說了,有幾道被樹枝劃得比較深的傷口,得慢慢治療。”至於能不能醫治回完整的模樣,就另說了。


    “你不介意嗎?一個破相的妻子。”雖然不曾聽說沈家千金尊容如何,但破相總是個太糟糕的消息。


    “正因為破相了,這婚事才更推不得。”這是道義。


    “誰理會什麽推得推不得的。我隻問你,你對於有這樣一個妻子,是什麽想法?”


    周樞偏首望向那正被風吹過的荷花池,滿眼的綠,簇擁著亭亭玉立的幾朵粉色荷花,在池中招展搖擺,畫麵很是生動……


    “對於女色,我向來沒有太多想法,你是知道的。”語氣淡淡的。


    “也是,這些年,我給你的、母後給你的,還有我皇兄給你的那幾個美婢,雖然身分差了點,可都稱得上絕色了,也沒見你動心收用,就真的當成婢女使喚了。哪一個男人會像你這樣不解風情,將絕色美女的青春如此消耗?”帶著點揶揄,又有點滿意的口氣說道。


    “美色這種東西,其實看久了也就那樣。”周樞很實際地說著自己的看法。


    “雖然說你不介意,但如果那沈家千金的臉若是太過不堪入目,我可是不依的。”


    周樞正色地看著七皇子,搖頭道:


    “您老就請高抬貴手吧,人家一個孤女,已經沒有依靠了,就且讓她有個安心的容身處吧。”


    “哼。”七皇子隻是笑著,聲音幾乎是打鼻腔發出來的。


    然後,喝著新焙的春茶,下了三盤棋,皆殺得周樞丟盔棄甲投降,才心滿意足又滿臉恨鐵不成鋼地起身走人,回宮繼續與所有人勾心鬥角去了。


    送走了貴客,直到貴客的車駕已經遠遠消失在路的盡頭,周樞才走回門內,讓門房關上門,邊走邊抬頭看著天色。日已近黃昏,蔚藍的天空正悄悄渲染著金橘色的霞光,將滿天的畫布給塗抹上繽紛。


    這時,他的貼身小廝靜靜走過來,向他稟報道:


    “三爺,已經都安排好了。”


    “嗯。”周樞點點頭。


    小廝小心將手上一張折得非常密實的紙片雙手捧上,道:


    “這是半個時辰前收到的傳訊。”


    周樞接過,紙片折成花的形狀,如若不知道這是一封密信的話,幾乎要以為是件紙藝品了,因為它根本不像是純粹由一張紙折成,反倒是像由數張紙拚接黏合。但,這樣複雜的一朵紙花,卻真的是以一張紙折出來的,而且拆開過後,是再也無法折回原樣的。


    確定紙片沒有被任何人破壞過後,周樞將信收進衣袖裏,並不急著看。緩緩走著,並淡聲交代道:


    “讓人收拾一下,明日回城裏。”


    林嬤嬤是沈雲端的奶娘,可說是所有伺候沈雲端的人裏,最有身分體麵的人了,她雖是仆,但同時也算半個主子。尤其在沈老太君與沈夫人相繼離世之後,整個沈家事務,少不得由她出麵拿主意的時候。


    沈家如今的唯一主子是沈雲端,但她畢竟是未出閣的姑娘,無論如何,仍是不適合拋頭露麵的,所有必須對外的事,都得透過幾個嬤嬤出來傳達,而林嬤嬤的身分,更是淩駕於那幾個教養嬤嬤之上的。


    雖然老太君的娘家與沈夫人的娘家都派人過來幫手,不讓沈家因為一下子沒了兩個主子而亂成一團,給外人欺淩了去,但卻也無法任意對沈家的事務指手劃腳,總得避嫌,不好明著幹涉太多,讓人質疑有謀奪沈家之嫌——沈氏宗族的人正睜大眼看著呢。在三方勢力互相牽製之下,也就變成林嬤嬤發的話、下的指示是比較權威的,足以代表沈家如今唯一主子的命令。


    不是沒有人不滿著林嬤嬤在沈家發號司令的行為,但如今情況不明,又生怕招人非議,隻好由著一個仆婦作主宅裏的大小事。也幸而,林嬤嬤也沒真敢弄出太大動靜,一切的府裏運行皆是照舊,才暫時讓三方人馬靜靜在一旁冷眼看著。


    但這樣的僵局總會有人忍不出跳出來打破,而且不會忍耐太久了,時間已經不多……因為,周家將要來人了。


    周家,沈雲端未來的夫家,也是順理成章可以接管沈家一切財富的人。


    若不是老太君與沈夫人在半年內相繼過世,時間上怎麽安排都無法在百日內將嫁娶給了結的話,恐怕如今的沈家,早早就改名換姓為周家了。


    二十五個月的守孝期,聽起來很久,但可別以為周家會乖乖待在帝都等著,周家若不來人,那反而奇怪。隨著周家的人即將到來,大家心中都各自有個盤算,希望在那之前,能與沈雲端達成某種共識……至少,不管她懂不懂得這些親戚想做什麽,都要讓她親口點頭同意某些事,日後,也好以名正言順的姿態來與周家對陣不是?


    這,也是為了保障已然無依無靠的沈雲端啊。


    林嬤嬤這陣子可說是忙到心力交瘁,應付那三方別有所圖的人馬,是很教人疲憊沒錯,但其實真正讓林嬤嬤膽戰心驚的,是她自小奶大的姑娘、如今沈府的唯一主子,沈雲端。


    沈雲端出門遇難,險死還生,身受重傷,甚至臉蛋毀了:


    好好一個姑娘,已經失去所有的親人了,萬幸老夫人及時給她定下了一門親事,還是高門旺族,眼見沈家重回帝都、振興沈家有望,竟然發生了……那樣的事,林嬤嬤這兩三個月來,日不安食、夜不能寐,原本圓圓潤潤的一個富態婦人樣,迅速消瘦乾癟下來,青黑而下垂的眼袋更說明了她的勞累與惶惑,坐立不安、心神不寧,卻又必須頂住,裝作一切都在掌握中。


    一切……必須在掌握中,為了沈家,為了姑娘……


    林嬤嬤深深吸一口氣,走進流雲苑。


    幾個守門的婆子見到她,立即殷勤地笑著過來道:


    “林嬤嬤,今兒真早,姑娘人在東偏間呢,還沒用午膳。”


    “都午時了,怎地還沒用午膳?”


    “桃香跟梅香先後都隔著門請示了,但姑娘就說還不餓,不肯進食呢。隻肯讓人送了點參茶進去。林嬤嬤,你老人家可得好好說說姑娘,身體好不容易好些了,正該保重呢。”婆子們討好地說道,語氣裏滿是奉承著林嬤嬤如今的位高權重,簡直像個真正的主子。


    林嬤嬤扯了扯唇角,沒心情得意洋洋,隨意指著一個婆子道:


    “去,讓小廚房一會後將午膳端到花廳,我去勸姑娘出來用餐。”


    婆子連忙應聲而去,滿臉榮幸的樣子。林嬤嬤撇撇嘴,看著一旁三四個仍然圍著她,隨時想找機會奉承的婆子,揮揮手道:“你們各自去忙吧。姑娘自病後,身體痊愈得慢:心情總不見好,隨便弄出個聲響動靜,就要發怒,這幾個月來也攆了不少人出去,什麽情麵也不留的。你們知趣些,盡量保持安靜就是。”


    “是是,林嬤嬤說的是,我等也總是安靜的。”幾個婆子唯諾應著,乖乖回去守門,盡自己的職責去了,再不敢圍著林嬤嬤,企圖給自己爭取份清閑舒服又體麵的差事。


    將身邊巴結的人給打發走後,林嬤嬤才往東偏間走去。


    兩名小丫鬟守在東偏間門外,一個正在安靜繡花,一個蹲在小火爐旁煮著一小壺水,隨時供應主子的需要。見到林嬤嬤來,都連忙站起來脆聲叫著:


    “林嬤嬤來了。”


    “姑娘在忙什麽?”


    “在看書呢。”


    “看多久了?”


    “近兩個時辰了。”


    “這麽久?沒提醒姑娘該用午膳了嗎?”林嬤嬤皺眉。


    “說過了,但姑娘說再等會。”


    “好了,這兒有我,你們倆先回主屋去侍弄午膳,等會姑娘就要用了。”


    “是。”兩個小丫頭將手邊的工作收拾好,雙雙對林嬤嬤行了個禮,很快離開了。


    林嬤嬤籲了口氣,轉身對著東偏間裏頭的人道:


    “姑娘,我進來了。”


    也不待裏頭的人回應,將門推開,走了進去。臉上的表情可見不著絲毫恭敬。一進去便道:


    “在做什麽呢?為什麽還不用午膳?”


    東偏間裏的人,像是沒有發現屋子裏多了一個人,逕自翻著手裏的書,對於林嬤嬤稱不上恭敬的語句亦是仿若未聞,清清冷冷地將人無視。


    林嬤嬤也不在意“沈大小姐”的張狂樣,逕自走到“沈雲端”麵前,說道:


    “舅老太爺今日收到京城周家的來信,再過幾個月,周三公子將會前來鳳陽城的‘鳳臨書院’遊學兩年。如今已遣人過來打理居住之處,一應用品行李,已經陸續運過來,最遲三個月之內,周三公子人就來了。”


    “就算周公子來到鳳城,礙於禮法,也無法常常出入沈家,更別說我正在守孝,自是不應當與周公子有過多的往來。”以絲巾蒙臉的沈雲端,淡淡地分析著情況,帶著一種安撫的意味。


    林嬤嬤瞪著那張蒙著絲巾的臉,隱隱約約還能看見從左眼角劃到唇角的兩道紅色傷痕,傷痕畫得很深,兩個多月來,就算是用了最好的傷藥、最養顏的補品來補救,成效也有限的很。正如外界所傳,這沈家大小姐,是真的破相了。兩道被樹枝深深劃過的傷口,將成為她一生都必須帶著的遺慽,除非找著了太醫口中所說的靈丹妙藥,或什麽傳說中的神醫,或許還有機會治好……


    “如果周三公子當真隻是來遊學,並且存著就近幫襯著沈家的好意,倒也罷了。就怕……是起疑了,於是特地過來察訪。”林嬤嬤說到這裏,神色有些惡狠狠地帶著點警告,對蒙麵的“沈雲端”道:你一向聰明,知道自己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過去七八年來,你做得非常好,所以,我相信你不是個蠢笨的,不會做不切實際的蠢事。”


    “當然。借我天大的膽,我也不敢做什麽大逆不道的事。”


    “你最好時時記住。切莫自誤!”林嬤嬤很不喜歡眼前的人,從第一次見到就很不喜歡,這人總教她感到危險。所以總要不時地提醒這人要聽話,要認分。“別忘了,你的紀嬤嬤還在我們手上。”


    “我怎敢忘呢?我知道自己是什麽身分。”清清淡淡的聲音,帶著點委屈與順服,卻像是極倔強地強撐著一股傲氣,不肯教人看輕。


    林嬤嬤撇撇嘴,像是對她的忠誠有點信心了,才軟了口氣道:


    “該用午膳了。你老是躲著也不是個事兒,行走坐臥、舉手投足的大家規矩,你一定得將它刻進骨子裏,時刻不可或忘。周三公子即將前來,有了這個變數,你便再也不能整日藉病躲著不見人了。”


    “我明白……”極不情願的語調,然後,很是忐忑小心地問道:“林嬤嬤,那邊……還沒有消息嗎?”


    林嬤嬤眼神轉為淩厲,冷道:


    “這事兒,輪不到你操心,該你知道的,我會說。我不說的,你再也不許問。聽清楚了嗎?”


    “……知道了。”囁嚅地應著,強裝出來的清冷聲音,再也擠不出半絲氣勢。


    林嬤嬤心底冷哼,覺得不管裝得多像、多能模仿,甚至多年隨著真正的千金小姐同吃同睡,也有丫鬟伺候著,但畢竟不是流著高貴的血液,再怎麽裝樣,也都是上不了台麵的貨色。


    假的,就是假的,永遠不會變成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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