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梅不喜歡周三少的眼神。


    從她踏進花廳,與他目光相對的第一眼,他的眼神深處就充滿審視,即使周身的氣質如此溫潤無害;沒有比一名女子健壯多少的文弱身軀那麽地不具危險性,任何一個女子與他相處,都不會覺得有威脅……照理說,這是一個能令人感到安全的男人……


    但楊梅就是覺得很不喜歡,甚至,很討厭。


    知夏在周三少離開後,衝到她的房間,將小丫鬟們都遠遠打發後,抓著她手驚喜地又笑又叫,滔滔不絕說著感想——


    “我沒見過這樣俊秀文弱的男子!他氣質高貴,風度翩翩,加上身體不好,這輩子定然不會有對女子疾言厲色的時候。瞧瞧吧,他麵對你這張臉,仍然那麽溫和,甚至小心地斟酌語句,就怕說了不恰當的話惹你傷懷;麵對我們這些丫鬟與婆子,也是溫和客氣,沒半點頤指氣使,卻又恰當地保持了貴族的風範,讓人不敢因為他的和氣而越過尊卑的界限。我從沒在鳳陽城內看過這樣的貴公子,即使整個鳳城的名門公子我們都算見過了,也沒人能有他這樣的高雅尊貴天成!不愧是皇後的弟弟,不愧是京城的名門望族,果然不是一般鄉野士紳能比的。”


    知夏開懷得像是周三少爺已經是她的如意郎君似的,隨著她的亢奮,止不了的,不僅僅是她的嘴,還有她定不下來的身子,非得走來走去才能讓自己撲撲亂跳的心給安撫些許。


    還有比這更好的前程嗎?


    知夏覺得人生從來沒有這樣完滿過。


    是的,現在她僅僅是一個丫鬟,一個即使脫了奴籍,也改不了低賤出身的丫鬟,但她卻可以改變她的子孫後代,讓他們成為世上人人仰望的人上人!而她,一個低到塵埃裏的人物,卻能讓後代子孫們,以王公貴族的身分來祭拜她,讓她不僅後半輩子榮華富貴,連死後還能永世享有最頂級的供奉,這簡直是個難以置信的美夢。


    而,這個美夢,竟然離她如此的近!似乎隻要她伸個手,就拿到了……


    “楊——”發現自己聲音太過尖銳,而叫喚出來的名字也不對,連忙壓低聲音,並且再不敢喚出那個應該被永遠遺忘掉的名字。“姑娘!我的好姑娘!你說個話兒啊,跟我好好說說!快點兒。”


    “你讓我說什麽好呢?”


    “跟我說說周公子啊,你與他相處了一下午,怎麽看待他的?跟我說說。”


    楊梅有些無奈地笑了笑。道:


    “麵對那樣身分高貴的公子,我哪敢有什麽想法?整個下午,我光忙著不露出破綻就耗盡了心力,生怕一個不小心.便教人看透了底細,小命不保。”


    “哎啊,你扮得好極了,就算真正認識姑娘的人,也不見得能看出來你是個假的。”知夏很有信心地打包票。身為大小姐身邊的貼身丫鬟以及偶爾的學業作弊共犯,她們在大小姐有意的培養下,多少都學會模仿大小姐許多言行舉止,而學得最好的首推楊梅;第二好的,則是可能已經不存在世間的藏冬,雖然藏冬長相與小姐有三分肖似,但除此之外,卻是各方麵都比不上楊梅的。


    “就算學得再像,也不是真的。”歎氣,楊梅撫著心口,像是心有餘悸,整個人心神恍惚得很,除了害怕,什麽也沒放在心上似的。


    “哎,別煩這個了。我們還是說說周公子吧!你得承認,他是我們見過最好看的男人。”知夏才不管負責扮演姑娘的楊梅心中有多麽害怕惶恐,對於這樣的未來,可能會有怎樣悲慘的未來——那反正不是她該擔心的。她隻在意與自己有關的未來,可不想成日陪楊梅長籲短歎。人畢竟要對未來多點樂觀的期待不是嗎?老是籲歎也是沒用的吧。


    “好不好看又如何,也不是我們可以奢望的。”


    “你或許機會不太大,但我可不同。”知夏挺了挺胸,對自己的容貌向來很有自信。在眾多有臉麵的家生子裏,她的姿色若認了第二,是沒人敢稱第一的。“楊梅,如果我的未來能好,定會拉你一把。若是你到時得代嫁進周家,我生的兒子就認你當娘,我們一起扶持他以嫡子的身分繼承周家三少分得的產業,兩人一起榮華富貴到老,不離不棄;若是……姑娘回來了,我也會想辦法讓你脫身,絕不教你死了。你知道,我叔叔是大總管,整個沈府裏,你舉目無親,依靠著我們,是你最好的出路。”


    麵對臉色一片誠摯的知夏,楊梅雙眼溢著淚水,一顆顆落下。


    “這些,我都是不敢想的……你也很清楚我是舉目無親的……若非要說有什麽親人,也就當年跟我一同逃難過來、幫了我一把的紀婆子。你們都知道,我雖稱她一聲姥姥,其實是沒什麽關聯的,也就一點同鄉情誼的念想罷了。我這樣孤女的身分,也不過是隨風飄零的無根浮萍罷了,上頭的人想要如何,我也隻能認命的……”


    “呸呸呸!快別說這些喪氣話了。你無須再這樣自哀自怨下去,相信我,咱們的好日子就在後頭呢!聽我的,準沒錯。”知夏努力給楊梅打氣。覺得這個楊梅真是不堪造就,以前姑娘在時,被姑娘重用,風頭一時無兩,對她們其他三個,也就是麵子上的交好,並不怎麽往來,感覺很不好相處,也無意與別人交好的樣子,性子瞧來孤拐得緊。如今給硬是安上了替身的重任,立馬就現出軟弱的原形,真是個不成材的,活該一輩子屈居人下,或者隻能當個戲子似的扮演別人,卻永遠演不好自己。


    這個楊梅,當年沒賣身到梨園倒是可惜了,她扮演起姑娘來,真是微肖微妙到極點。可見在扮演別人是有天分的,聰明度也夠,可惜就是沒膽。


    不過,沒膽正好,真要是膽子大了,就不好掌控了,到時也就沒有她知夏什麽事了。更容不得她在遭遇眼下千載難逢的翻身機會時,利用楊梅來成就自己!


    “楊梅,我知道你害怕,可是再怎麽害怕,也要想辦法度過難關。你就多想想紀婆子吧,如果你以後日子好了、富貴了,也可以接她享福……啊,對了,話說紀婆子如今還在府裏嗎?”沈府上下幾百個傭仆,那些不重要的人,知夏倒是沒怎麽記在心上。


    “姥姥她如今被挪到後巷安養去了。兩年前冬天她生了場大病,就再也起不了身了。那時管事嬤嬤便叫她搬到後巷,不必再回府伺候了。”


    在沈府後方,有一片屬於沈府的土地,建了許多簡單的房舍,約有百十來戶,形成巷弄,被稱為後巷,住著一些退休的沈府傭仆,以及一些年幼尚不能進府工作的家生子。至於孤寡無依又無勢的,例如紀婆子之流,就被挪到後巷裏最荒僻區域的破敗房舍裏,居住環境惡劣,但三餐至少還能由府裏供給,就這樣不死不活地撐著一口氣,直到再也撐不下去。


    “啊,我記起來了!”知夏叫道:“你的月錢就是花在那個婆子身上的。那時你拿錢請左右的鄰居大娘幫忙照看著紀婆子,就怕她沒人看顧理會。如今她怎樣了?”


    “也就那樣了,起不了身,每日湯藥伺候著。”


    “你上次看她是什麽時候?”


    “過年後便再也沒去過了,你也知道我的情況,如今想出流雲苑已經千難萬難,又如何前去後巷看望紀婆婆?”


    “啊,那也好幾個月了。”知夏眼睛轉了轉,湊近楊梅道:“你想不想見見紀婆子?”


    “就算想又能如何?”伸手撫摸著麵紗下的左臉。“我這樣,還不如不見的好,省得她老人家傷心。”


    “傷心是必然的,你臉這樣……哎,但也不能因為這樣就再不見紀婆子吧?她到底也算是你唯一的親人了,她年紀又大,誰知道還能撐個幾年?你應該會想見的吧?”


    “……當然是想的,但,我走不出去啊。除了每個月必然的萬佛山禮佛之行外,我哪兒也去不了……”


    “你忘了我是誰的侄女了嗎?我可以幫你啊!現在這個家,可不是林嬤嬤一個人說了算,我叔叔的權力可不比她小。”想要徹底收了楊梅的心,就得從各方麵下手,而施恩絕對比恐嚇的效果更好!知夏拍著胸脯打包票道:“你放心,包在我身上,我保證半個月之內,定能讓你見到紀婆子。”


    隻要能真正得到楊梅的忠誠,那麽,成為那個俊美貴胄周三呢公子的枕邊人、生下周三公子未來的家業繼承人……這樣的美夢,就定然有成真的機會!


    知夏心中得意又興奮地開始幻想起未來美好的景象。


    在知夏打包票後的第十天,楊梅果然輕易將她帶出了流雲苑,並且讓她悄悄走到後巷,給了她半個時辰時間,讓她與紀婆子相處。


    楊梅對於李總管如何與林嬤嬤鬥法,並且讓她享有短暫自由的原因不感興趣,所以當知夏興奮地通知她可以到後巷去探望紀婆子時,楊梅隻是點頭說知道了,便回身收拾了一個包袱,將她的體己與節省下來的布料用品等物打包,一同帶著往後巷送去。


    每個傭仆回家與家人團聚時都會這樣做,所以知夏也沒對楊梅手上的包袱說些什麽,將人領進了紀婆子的土屋後,很大方地表示半個時辰後會來接她,讓她好好與紀婆子聚聚,便走了。


    “……姑娘,你的臉,這是怎麽了……”


    半坐在床榻上,臉色蠟黃、老態龍鍾的紀婆子伸出枯瘦的手仿佛想要輕撫上楊梅那劃著兩道長疤的左臉,以確定那傷是否為真。但真的快貼近楊梅的臉了,卻又不敢真的碰上,生怕弄疼了她……


    “這沒什麽,不用在意。”此刻的楊梅臉上並沒有蒙紗。


    在外頭,她蒙著,並不是為了掩傷,而是不教人發現她並非沈雲端本人。當然,也是為了讓知道她是楊梅的人認為她很在意破相。至於她本人,倒沒有蒙臉的愛好,不管臉上是否有醜陋的傷疤。


    “怎麽能不在意呢?你可是個女孩兒,你、你可是個姐兒——”姐兒兩字,輕如氣音,不敢教人聽去。


    “姥姥。”楊梅搖搖頭。“你教過我的,那些,都不重要。”


    “是!啊,是的,我教過的。”紀婆子望著楊梅的眼神一下子恍惚起來,像是在回憶些什麽,有一種愴然的落寞。“不在意姓名,不問來處,什麽都可以拋去,但,一定得活著……”


    “我一直牢記。”楊梅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一如她眼中從來不會有情緒波動。當她是她自己時,永遠平靜沉寂得像路邊一顆石頭——不起眼,堅不可摧,沒有情緒,但恒久存在。


    “我知道你始終牢記,但,姑娘……你這臉,非得這樣嗎?有什麽逼迫著你要這樣自殘?”


    “那時,就得這樣。不然我活不了。”已經消失的藏冬就是一例。


    “那現在……”紀婆子心中一驚,用力抓住楊梅的手。


    “不用擔心,我會活著。”


    “那就好……那就好,至少,別死在婆子前頭,婆子也就心滿意足了。”紀婆子笑得有些淒涼。“但,活著就好了嗎?你這樣,日後可怎麽過?”


    “你是擔心我無法嫁人嗎?”


    “嫁人倒不是什麽難事,隻怕是尋不到會善待你的良人……無論如何,大家,總希望你後半生過著正常的日子……”


    “我們不該貪心。寄希望在別人身上並不明智。”


    “是啊……這也是我教過你的。好姑娘,你是我見過最聰慧的姑娘了……如若不是為了讓你在最險惡的世道生存下來,當年帶著你走的人,就不會是我這樣劣跡斑斑的老婆子了。我這一生,精擅小偷小摸,半輩子活在泥潭裏,當過乞丐、小偷,又在妓院梨園裏混了三五年,三教九流的各種壞把戲都會上兩下子,可卻沒辦法教你高貴的禮儀與學識,以及該怎樣尊貴傲然地挺胸做人。這些高貴人該會的風骨,我是一點也不懂得的,但你卻是該會的,你——”


    “姥姥,我今天能出來的時間有限,並不適合聽你緬懷過往。來,這些你收著。”楊梅絲毫沒有被紀婆子的傷懷給感染,她從來不是個喜歡聽故事的人,不管是別人的故事或是她自身的故事,都一樣。她很務實,總是有事說事,沒事閉嘴。


    “這是什麽?”


    “一些財貨細軟。”


    “咦?這麽多?我並不需要,你放在身上傍著以防隨時有個急用吧——”紀婆子打開包袱一角,見到一疊小麵額的銀票,臉上一驚,連忙說道。


    “聽我說。”她輕輕壓住紀婆子推拒的手,小聲道:“在這一年內,你想辦法離開,如果能詐死最好,這樣李總管或林嬤嬤就無法拿你來威脅我。當然,或許你真死了,他們也不會告訴我,就怕我脫離他們的掌握,一定會營造出你還活著的假象,我不會揭穿他們。但你一定得走,明白嗎?這樣我才能無後顧之憂。”


    紀婆子定定看著楊梅沉靜的眼,好一會,才籲口氣似的輕應道:


    “詐死對我來說沒有困難。但你要我走,想必眼下正在做著一件隱密而危險的事,而你被牽扯其中,一不小心,就會沒命,是吧?”


    “在我前頭,有個不肯做的人,如今已經死了。”楊梅坦言相告。


    紀婆子用力閉上眼,一雙枯瘦而冰冷的雙手緊緊抓著楊梅的手,久久說不出話。


    好一會後,紀婆子才咬牙道:


    “當年,我帶著你賣身進沈府,看中的是沈家一門孤寡,人口簡單,沒有大宅門的是非,你這一生,或許真能平穩的過了。誰知,竟還是讓你遭遇凶險了……”


    “世事無常,遇到了阻礙,死不了,就活著跨過去。”楊梅淡淡說著。很平常的口氣,很事不關己的模樣,全然不像是個隨時可能被滅口的人。


    “……姐兒,你會活著吧?”


    “當然。”


    “你現在……這事兒……會多久?”


    “最多兩年。”


    “那好,我會離開,我會在棠城落腳,到時你來找我。”


    “棠城嗎?”楊梅聽到這個地名,平靜的眼底終於有一絲絲波動,但也就那麽一下子,就恢複平靜。“好的,我會去找你。”


    “半年之內,我會‘過世’,你想做什麽,都不用擔心誰拿我來威脅你。”


    “隻要你好好的,我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就算我沒好好的,婆子也斷不可成為姐兒的後顧之憂。”


    “……雖是如此,但身邊有個安心的人伴著,總是歡喜的。”


    “隻要姐兒懂得不感情用事,婆子無論如何,都覺得這輩子沒有白活。”


    兩人低聲的交談,到此全然靜默,兩兩對望,四手交握時所表達出的情感,比嘴上說出來的更沉重許多。


    談完正事,楊梅起身整理家務,就像一般回家的女兒那樣勤快而孝順。她從來不是話多的人,並不喜歡閑話家常,或做出小女兒嬌態。當她隻是自己時,就是一個無趣而沒有愛好的人。


    不是止心如水,也不是心喪若死,就隻是,很平淡乏味地活著,缺少對欲望的追求,雖然生活得沒什麽樂趣,但也不輕言生死;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卻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公,世道不公是常態,沒什麽好怨天尤人的。


    “……除了剛才那三位是沈家家生子出身之外,唯一不是家生子的,就是叫楊梅的丫鬟。這個楊梅深得沈雲端信賴,總是讓她在眼前服侍,尤其在學習課業時,通常都指定由楊梅隨伺,不輕易換別人。楊梅現年二十歲,十歲那年因家鄉發大水,逃難到鳳城,當年東南方水災嚴重,連月的大雨不止,幾乎淹掉了南部四個郡省,有近百萬人流離失所,被迫北上逃難。雖然後來朝廷指揮救災及時,幾十萬人都被送回原籍,但那些失去親長的孤兒倒是三三兩兩地落腳在各個城鎮了。楊梅的雙親聽說病死在逃難途中,身邊隻餘一個姥姥,卻也不是真正的親人,不過是故鄉的鄰居罷了。”由於主子交代一定要把沈雲端身邊的貼身丫鬟都盡可能地查清楚身世,不得有遺漏,所以負責打探消息的精銳手下花了近十天蒐集消息,把沈雲端居住的流雲苑所有傭仆的身世都打探得清清楚楚才呈現給主子。


    “逃難的流民……所以,她的戶籍便理所當然地無從查出詳實資料是吧?”


    “這……是的。當年百萬逃難人口,受災區當地的戶籍黃冊幾乎都給大水衝毀泡爛,僥幸存下來的不過十之二一;新的黃冊,都是災後重建起來的,所以這位楊梅的身分,也是後來重新錄入進冊的。戶籍落在鳳城,黃冊上書寫著原籍奉林郡揚明城良民。與那紀婆子一同賣身入沈府為雇仆,也並非死契,而是十年活契。”


    “十年?從她幾歲起算?”


    “從她十歲起算,正好今年應該是到期了。”


    “活契到期,那她又是良家子身分了?”


    “這也是當年聖上的德政,不輕易讓災民淪落入奴籍。當年下旨,凡有收留災民幫工的,如有良民不願落入奴籍另冊的,皆不可勉強。據說當年因為這個德政,倒令許多原本奴籍的人趁亂登記為良籍,以圖賣個好身價,或讓子孫後代有個清白出身。想來那紀婆子與楊梅,也是如此作法。”


    這樣鑽漏洞的情況,人之常情,誰也不會感到意外。周樞聽著手下的報告與臆測,倒也沒什麽想法,也就聽聽罷了。


    “你辦得很好,辛苦了。”周樞點點頭,溫聲地對下屬道:“下去休息吧。”


    那名手下因為被稱讚了而帶著點得色。連忙又奉上最新消息:


    “公子,方才屬下前來時,又收到最新的一則消息。方才,沈家千金與其貼身丫鬟突然從後方的角門悄悄出來,往後巷而去。那後巷,是沈家提供給退休或生病的仆人居住之地。在下已派了兩個人遠遠尾隨觀探……”


    “哦?主仆倆竟然去了傭仆居住之地?是去探望什麽人嗎?有什麽傭人重要到需要沈家千金親自蒞臨?”周樞輕聲沉吟。想了一下,突然決定道:“周明,備車,就你我二人出行即可,我們現在過去。”


    “……是。”雖然被主子突如其來的命令驚了下,但很快領命備車而去。


    身為沈家千金的未婚夫,好奇一下沈家千金的奇怪舉動,也是很正常的吧?即使那名未婚妻已經破相,不可能讓一個男人對她抱有多少憧憬好奇了……


    “沈姑娘。”


    “啊!”


    當知夏小心扶著扮成沈雲端的楊梅,正想悄悄地走回沈宅時,被突如其來的招呼聲給嚇得驚叫出聲,差點沒昏過去!


    正頂著沈雲端身分的楊梅自然比知夏鎮定太多了。她聽出來這個聲音正是周三公子所有,靜靜地轉身,隔著帷帽,看著立於一輛馬車旁的那名貴公子。


    身為一個毀容的姑娘,她理所當然地將自己容貌盡可能地包得層層疊疊、密不透風,再怎麽誇張的包掩都很合情合理。平常飲食作息是麻煩得緊沒錯,但眼下這情況,倒顯現出好處來了。


    她不用直接麵對周三公子那雙溫和卻總是審視著的目光,而隔著白紗,他別想從她眼中探查到一丁點訊息,連臉色上的些微波動,他也看不了,自然就無從猜測審核起。


    這樣真好。


    楊梅覺得這個周三公子是個討人厭又危險的人,如果可以,她當然願意披上盔甲再麵對他,以求全身而退,不出任何意外。


    “三少爺,您怎麽會在這兒?”知夏好不容易能發出聲音,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處理眼下情況,隻能呆呆地問出這樣無禮的話。問完後,才懊惱得恨不得晈掉自己的舌頭!一個丫鬟下人,是不能以質問口氣對主子如此說話的,她太失禮了,


    暗暗扯著楊梅的衣袖,希望她發出點聲音出來鎮鎮場麵,將一切不合理給圓過去。


    楊梅被知夏過於用力的拉扯,險險向前撲倒!還好,打從周三公子出現時,她就自然而然地全身戒備起來,冷不防被知夏扯著,也僅僅是向前走了一步……既然都走步了,那便裝作原本就是要朝他走近,也好藉此掩飾被知夏拉扯的狼狽。


    “三公子。”她走到周樞麵前,優雅地屈膝見禮。


    “沈姑娘。”周樞也還了個拱手禮。


    “周公子打此路過,是欲往何方?”她啟口輕問,語氣文靜平和。


    “初來鳳城,一切都還陌生得緊,便讓家人帶著四處走走,熟悉環境罷了,並沒有非要去何處。能在此巧遇沈姑娘,倒也是意外之喜了。”


    “這兒是沈家家奴居處,雖然巷坊外頭沒有圍起來,不教外人輕易走入,不過,一般外人是不會走進這兒的。也隻有周公子您這樣初來乍到的,才可能會閑遊到此處。這兒並沒有什麽稀奇的景致,若是想體驗鳳陽風土民情,東市那邊是很好的采風處。”身為沈府如今的當家人,“沈雲端”必須在有足夠的端莊的同時,還要落落大方善盡待客之道。


    “多謝沈姑娘指點,那東市既然能得沈姑娘推薦,必然是個好去處。今日是有些晚了,不如明日吧!不知明日沈姑娘願不願意一同前往,也好指點指點我這外來客,讓我有機會深入了解鳳城的美好。”


    雖是詢問,卻是帶著點“他說了算”的意味。


    這是身分地位處於上層者的慣性言行舉止。因為在生活中,他們但有機會發言,大多都是在下指令。他們麵對奴仆的時間絕對大過麵對親人與友人,會有這樣的語氣,一般人聽了都不會感到意外,還會下意識地服從……尤其是知夏與楊梅這種身分的人,根本就不會覺得這樣的語句有問題。


    “好啊!這太好了!我們正該善盡地主之誼呢!三公子打算明日什麽時候逛東市?”知夏聽完周三公子的話,想也沒想,立即衝口就應了。這可是正中下懷啊!當然要訂下時間,讓一切順利成行!她正在愁著不知道該怎麽找機會接近這位未來的姑爺——以及她未來兒子的父親,以博取好感呢!眼下,這機會可不就來了。真是太好了!


    “知夏!”楊梅來不及阻止知夏因迫切想要討未來姑爺的歡心,而愈見失儀的舉止。為了不讓知夏再胡言亂語下去,她輕輕斥叫著知夏的名字。


    知夏被她一叫,發熱的腦袋雖然清醒了一點點,但還是傻傻地回頭看著楊梅,不知道楊梅在生氣什麽。


    被美好的未來迷花眼的知夏,竟至此都沒想明白,此時的楊梅代表的是沈雲端,在一個貴族麵前,下意識地就把楊梅當成同事了……


    楊梅心中一緊,卻無法在周樞的目光下使用任何一種方法讓知夏清醒地記起眼下並不是“兩個奴婢在聽候周三少吩咐”,而是“周三少正在對一個與他身分相當的貴女提出邀約請求”,兩者應該有的表現,是大不相同的!她得盡快補救,並且不教知夏再壞事下去!


    “丫鬟無狀,讓三公子見笑了。”帷帽下傳出來的聲音,雖然仍然端靜自持,卻帶著幾絲羞惱,像是正在為自己沒教好下人而羞愧不已。


    “無妨的。”周樞溫和地看了眼知夏,微笑道:“想是這一年來府上發生太多讓人傷懷的事,府中的人好不容易這陣子才緩過氣,你這丫鬟大約也是希望你即使正在守孝中,也不要太過憂鬱縈懷傷了身子。能讓你出門散散心,也是好的,所以才回應得迫切些。你有個忠心的好丫鬟,我很為你感到欣慰。”


    幾句話的工夫,這個很陌生的周公子,便將兩人從“隻見過一次麵的陌生人”的距離給拉近到“未婚夫妻”來了。竟然連“我很為你感到欣慰”這樣親密的話都毫無障礙地說出口……這臉皮也未免太厚了。


    他說了不會感到臉紅嗎?


    就算兩人是未婚夫妻,也不該有這樣親近的談話吧?太不莊重了!


    楊梅在心中想著要用什麽態度來回敬這位公子,好讓他日後都記得要保持距離,有些話在說出口前,都得想一想合不合適、放尊重點才好。


    但知夏顯然是無法跟楊梅同心的,她滿耳朵滿腦子隻灌進了周三公子的一句對她的稱讚——你有個忠心的好丫鬟!


    三公子對她上心了!


    她得加把勁,讓這份上心,變得更加深刻才好!


    楊梅眼角掃到知夏滿臉的表現欲,知道她一時半刻不會消停,甚至可以說,站在她心儀的貴公子麵前,她的腦袋根本就是不存在的!她得快些帶知夏離開,不然肯定會壞事。但,知夏顯然是不配合的,搶在楊梅開口之前,便說話了——


    “多謝三公子稱讚,奴婢不敢當,一切都是奴家該做的!”


    含情脈脈的眉眼,紅撲撲的臉蛋,嬌羞的體態……


    如果由她來扮演沈雲端,定然會很稱職地表現出一個情深意重未婚妻該有的模樣吧!楊梅胸口堵著一口氣,但腦中還是能冷靜思索著在知夏這樣的破壞力下,如何全身而退的辦法。


    隻要周三公子腦袋還算正常的話,都會經由知夏的表現來察覺到她們這對主仆的態度很有問題。但,這不是眼下她該擔心的事,還是留待日後見招拆招吧,此刻還是先退走再說。還有,明日的邀約……


    “那麽,就約好明日一早——”


    一般主子家稱讚或賞賜了下人什麽,施恩完也就算了,自然不會掉身分地跟著與之同樂、普天同慶什麽的,讓下人一邊樂著去吧,多看一眼都不會。所以周樞並不怎麽理會亢奮過頭的知夏,隻看向楊梅說著。


    但話沒有來得及說完,就被不客氣而失禮地截斷了——


    “還請三公子見諒,雲端正在守孝,實在無心遊玩。當然,為了善燾待客之道,雲端會請舅父安排招待事宜,必能讓三公子遊玩得盡興。”


    周樞微揚著眉宇,臉上並沒有絲毫被打斷話語,以及拒絕的怒色,隻是望著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當然,被望著的楊梅心裏毫無壓力,畢竟他再怎麽看,看到的也就是帷帽罷了,哪能探知到她真實意緒的一分一毫?


    隻要他探不到她的眼神與情緒,楊梅就不會感到害怕。


    雖然這個男人,因為讓她感到危險,於是產生了厭惡的情緒。


    楊梅心中暗暗下了決定,如果她將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都得扮演沈雲端的話,那麽,即使嫁進周家,這個周三公子都隻能看到她戴著帷帽的摸樣,以及覆著紗巾的臉!


    提出約會被拒絕的周三公子並沒有惱羞成怒,他整個人一直都是給人溫潤如玉的形象,像是永遠不會發火生氣似的。沒有出言勉強她改變主意,堅持護送她回沈府後,約了改日拜訪,便離開了。


    改日拜訪……


    像是將會常常上門的口氣,而她身為人家未過門的妻子,是不得拒絕的。尤其在沈家已經沒有頂門戶的男丁的現在,她一個孤女,被未婚夫如此照顧,世人隻會說周三少如何的有情有義吧。瞧,都遠從繁華的京城過來這兒看護她了……


    或許她該以為祖先祈福為名,去家廟閉關,吃齋念佛直到孝期過後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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