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男記者東拉西扯地和她談論其它不相幹的事,大約是對她訂婚及晉身亞洲十大企業總裁的一些客套話,讓訪問順利接近尾聲。最後,他要求她再發派近期的新聞照片,她應聲交回秘書處理後續的傳送,花上四十分鍾,今天的事再完成了一樁。


    一些文件她已在各種重要事之間盡量找時間批閱過,她稍微鬆一口氣,吃過晚飯預備金邁的晚宴——沒有人會蠢得入席隻為享用飯店的高級自助餐,而不專注和其他金融界的老板打交道。


    「珍娜幫我去借晚禮服了嗎?」她看見秘書帶來的衣袋,助理的身段和她差不多,珍娜一向願意負責安排她的服飾。


    「carvens即rndmouret。」井宮輔仁重複剛從助理那裏學到的服裝品牌名字,卻有如鸚鵡學舌,隻見她帶著了然神情取過。


    「好的。」鍾盼兒拉開膠袋拉鏈,裏麵是一件銀色晚禮服,設計及剪裁大方得體。她把禮服搭在肘上,經過他走進偏房,那裏是她在公司留宿的地方。


    她鎖上門換衣服,卸下製式套裝,麵對著全身鏡整理新穿上的晚宴小禮服,軟綢剛好及膝,恰如其分地包裹住全身,若說唯一值得留意的地方,大概是領口稍微性感的設計,暴露出她柔細的鎖骨部分。


    鍾盼兒在鏡前轉了半個圈,邊整理背後的晶石流蘇邊走出去。井宮輔仁見她整裝完畢,便領她走出辦公室搭乘專屬電梯至停車場,而要載她到會場的車子經已準備就緒。


    跑車在台北夜色下的公路上飛馳,井宮正襟危坐,盼兒則上網查看金氏的近期報導以補充常識。反正兩人都習慣安靜,就算在同一個機艙空間十個小時不交談也不會尷尬。


    因已知必會遲到,故她讓司機加足馬力全力奔馳。待他們到達,見到會場的紅地毯從停車場鋪開來,他們下車後即向接待人員出示邀請函,進而踩著紅毯走到主人麵前。


    「盼兒!好久不見……真的好久不見!」金邁見到人,連忙笑著迎向前;他雙鬢泛白,且看得出已喝了幾杯,紅光滿麵。


    「金叔,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她保持晚輩的乖巧形象,井宮輔仁適時替她遞上事先備妥的生日禮物。金氏的保鑣接過,裏麵是什麽其實她也不知道。


    「都一把年紀了,還說這些幹什麽。」金邁豪氣幹雲地朗笑,對生死禍福早已看開。「不出十幾年就兩腳一伸雙眼一閉了,怎會壽比南山?」


    他旁邊的太太怕觸黴頭,連忙用肘頂他的手臂,金邁有點誇張地呼痛,倒像個老頑童。「哎喲還是講不得……對了,怎麽不見上官耀司他人?」


    「他出差公幹沒法子來,對不起。」鍾盼兒禮貌地說。


    「不打緊不打緊!男兒誌在四方,要是有工作不去做反而來我這老頭的破壽宴,我一腳踹飛他。」


    鍾盼兒跟著他笑,鬆一口氣,慶幸金叔沒追問自己未婚夫人在哪個國家,否則她真的會答不出來。


    幸好沒有。


    「好了,我差不多該去招呼其他人去,你和……嗯,他是誰?」他望望她身旁和她結伴而來的男人,記憶太過模糊,幸得她適時解圍。


    「井宮輔仁,我台灣的秘書。」鍾盼兒介紹。


    「嗯,那你們就隨便逛逛隨便吃,一會再聊。」他沉吟半晌,忽然欲言又止,最後感慨萬千地開口:「可惜你爸不能來……年輕時我們總不相讓,一見麵就對杠,如今要找個勢均力敵的拌嘴都難了……」


    「別這樣說,他會很歡迎你去探望他。」她安慰他道。金邁隻能循好處想,笑了笑,往向他招手的另一邊人群走去。


    一名男服務生端著銀盤剛好走過,即使她並沒有食欲,仍是拿了兩杯繽紛的調酒,一杯遞給身後的影子,兩人在場內走沒幾步,便有同是來賓的商界人士截停了他們攀談。


    接下來的情形與一般宴會大同小異,酒過三巡,幾個合作過的大老板湊近她身旁聊天,鍾盼兒熟練地對答,井宮不動聲色地護住她,讓談話者間總維持一小段距離……他們順勢把談話延續到接下來的方案,新計劃的結盟意識從混沌逐漸到成形,就算不為討好眼前合作的商界大美人,也為了錢。


    和昊天合作不僅僅隻是表麵上保證獲利的意思,集團於去年和東逸龐大的上官家族聯姻,和她成為生意上的夥伴,同時也意味著為將來籠絡她夫家鋪路,如此的一舉兩得,太過值得。


    鍾盼兒精銳的眼沒有漏掉他們的老謀深算,佯作滿意地笑笑。


    「接下來請金主席的孫女——tiffany,用豎琴為大家表演一曲!」司儀宏亮的聲音透過麥克風穿過喧擾,金邁眯起眼,有孫萬事足地笑,不經意間望向她,鍾盼兒舉杯朝他祝酒,他點點頭。


    鍾盼兒的目光移回台上穿著淺金色小洋裝、不足十歲的小女孩,就見她靦腆地鞠躬,雙手撫上琴弦,開始彈奏西洋樂章;她眼神不覺變得溫柔,忽然手拿包內的震動喚回她的心神。


    鍾盼兒將手上的酒杯交回服務生盤裏,翻出閃爍著燈光的手機,甫看見上頭的來電顯示,她麵容一凜,隨即無所謂地笑笑。


    興許,這場宴會她是沒法再待下去了。


    她無聲離開聚精會神欣賞台上音樂的人群,推開手機滑蓋接聽。「是我,盼兒。」


    「盼兒……冒昧打擾了你的工作,」電話彼端是管家微啞的聲音:「老爺想要見你。」


    「現在嗎?我還在金叔的壽宴……金叔,金邁。」她報上宴席主人的名字。自從下午和叔父發生不快衝突後,她已經有被父親召見的心理準備,隻是想不到會這麽快。


    「這樣哦……你等一等。」管家左右為難,她聽到他擱下電話,模糊不清的對話傳來,接著是幾聲嚴厲的聲線,顯現她下一步的去向已塵埃落定。


    「對不起。」管家趕著接回電話,氣喘籲籲。「你也知道老爺他的性子,不聽勸……」


    「不要緊的。」鍾盼兒輕輕歎息,反過來安慰他。「告訴我爸我現在就回去。」


    「麻煩你了。」管家由衷道。她結束通話,裏頭大廳的演奏已畢,她喚回井官,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離場。


    盡管司機驚訝他們的早歸,仍是盡職地載他們回去;隨即她指示司機更改路線開往機場,把狀況大約告訴了秘書,托頭凝視窗外飛逝的風景,眼神複雜。


    井宮輔仁著手取消明日的行程,以及聯絡私人專機的機長就位,讓她在下車之後能以最快的速度踏上前往日本佐賀的旅程。


    自父親中風後、他便於該處公司名下的深宅休養。


    縱使再疲憊,枯燥的翱翔裏她卻從未闔眼休息,獨自坐在偌大的機艙座位中抱著雙腿動也不動。專機裏除了前頭的正副機長和她,連一個服務員也來不及有。她放心舒展著自己的寂寞。沒有人會看見。


    直至飛機降落她才有了動作,家裏的司機早已等候多時,她默言乘坐,皮座柔軟如昔,她的心卻像吸了水的棉花,不斷沉落。


    大宅的電動雕畫金屬門緩緩開啟,晨光初現,別墅裏的傭人亦展開一日的忙碌,鍾盼兒穿過他們熱絡的問候,來到父親的房門前。叩門。


    「是我。」父親一向淺眠,如果沒有回應,她會到側房等待。


    「進來。」他沉沉的聲音透過房門傳來;她推開門,看見靠在大床上的蒼涼老人,他背後有兩名女傭扶著,另一個在替他拭身。他眼裏的精光不減當年,可惜身體是恁地羸弱,無法滿足他的欲 望。


    「你三叔昨天跟我說你頂撞他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和他在觀點上的確是有衝突,不過因為他——」她張唇想解釋,話到一半卻被打斷。


    「即是真的?」他語氣轉重,隱隱壓著極大的慍惱,右手忽然毫無預警地「砰」一聲拍擊床畔櫃麵,身後的女傭被嚇得僵住,連手中濕毛巾也掉了下來。「你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


    她直視著他雙眸,臉上沒有驚恐,這更進一步點燃他的怒火。「你怎麽不想想一切是誰給你的?爬上來才幾年……居然膽敢忘恩負義,連長輩都敢頂撞?我告訴你,如果我不把昊天傳給你,窮其一生你都不可能到達今天的位置!你憑什麽口出狂言要換掉我的人?你膽子挺大的嘛!」


    憑什麽?


    對呀……她憑什麽爬上現在的位置的?


    大概許多人在暗地裏都懷疑過她……這個連她都不知道答案的問題。


    是命中注定,也是運氣。


    命中注定鍾應天除了她沒有其餘子嗣,盼兒、盼兒……一如她的名字,她知道保守的父親多渴望有一個兒子,一個能真正傳承香火的男孩……而不是無法上得了決策大場麵的女兒。


    隻是天意往往弄人,大學畢業後她隻被父親安插在旗下當一個毫無地位的花瓶組長。某天會議時他右腦突然急性中風,左半身完全癱瘓,她被迫臨危受命,當各界猜測著這龐大企業最後的清盤價位時,昊天最終卻成功存活了下來。


    挑上她的無論是集團舊臣或是父親那邊的線人,全部視她為臨時傀儡,幻想著利用她來逐步蠶食昊天這塊肥肉;可惜她沒有讓他們如願。


    他們忽略的,是她的運氣。在大學裏,她遇上不少給予她諸多啟蒙的教授,亦在無意間擴大了自己在商界的人脈網絡……鍾盼兒在很久之後才知道,這些一切一切的際遇,都是幫助她讓她有能力負擔如此重任。


    那些嚐試踐踏她帶著自尊上路的人,於短短幾年間幾乎撤換殆盡,現在的昊天,是她努力重新打造的帝國,再不是父親的天下。


    她成功了,盡管從此背負父親因傳統思想的不諒解,但她不曾後悔;因為那才是她眼中符合生產原則的企業,而不是親戚相護,在漂亮話下盡是互惠交易的家族公司。


    「對不起。」她低頭道歉,那是在一個盛怒父親麵前,作為兒女該做的。


    「昊天的一切我都看在眼裏,你絕不能讓我和我的人丟麵子。」鍾應天立場仍舊強硬,但當他抬頭看見女兒眼下因奔波而起的黑眼圈及憔悴,訓話的口氣慢慢軟化:「你得幫著你三叔,自己的人不顧,難道要顧外人嗎?」


    「我盡量。」鍾盼兒頷首。如果這樣做能換得久病在床的年邁父親多點安慰,她可以放棄當初立下的底線。


    「那這裏沒什麽你的事了,回台北前去掃個墓吧。」他別開臉揮揮右手。當著女兒的麵,傭人不方便幫他淨身。


    近大半年沒見過女兒,此番藉著問三弟的事看上一次,但怎麽她好像又瘦了……


    「知道。爸爸保重身體。」鍾盼兒向他道別,走出房間;她拉拉皮包肩帶,從下機到現在她甚至沒有放下包包的時間。


    管家帶她進轎車,讓她得以應父親的話先到媽媽墓前灑水換花,接著才踏上往機場的路。鍾盼兒無從選擇地走回冗長舊路,到她一身疲憊地倒在飛機皮椅上時,已是接近黃昏時分。


    鍾盼兒合上酸倦的眼眸,她隻允許徹夜未眠的自己趁著飛東京的時間休息一下,待會下機她還要到這邊分公司看看……奧利的投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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