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盼兒環視四周,伸出手,以抱歉的眼神借去身旁同學拎著的一本參考書。喬曉翔眼睜睜看著她把他的書拿在手上,而鍾盼兒不經意低頭瞄了眼——《普魯士勝利之役:談俄國變節的影響》?她眉皺得更深,這種書真的會有人從頭看完嗎?


    「參展商免費贈送我這本曆史書,可同時我也看中了另一本想買的書,那書在場內的售價為$28.99。」她纖白指尖隨手敲敲桌上的物流指南,一口氣流利續道:「若果我隻能從場內拿走一本書,而我本身心裏對這本指南的最高承受價格為$30,那麽,我帶走原有這本曆史書的機會成本是多少?」


    「我才不會花錢買莫根教授的爛書。」有人低聲嗤笑。


    「那……」一陣靜默,其中一名滿頰雀班的男子終於開口,居然還仿如身處課堂上般舉手。「答案是三十元嗎?」


    他後麵的幾名男子亦狀似躍躍欲試,矛盾地不願輸了陣勢,更怕在佳人麵前出洋相。「根本不用錢吧?」


    機會成本幾乎是任何一本經濟學書的入門單元,之所以一時間唬住了大學生的原因,是因為典型商科所灌輸的概念太多,以致使最簡單的基本題反而顯得令人混淆。


    「不對。」她含笑拒絕,題中數字就隻列了幾個,商科的同儕遲早會算到答案,所以她得速戰速決,飛快地念著倒數,每秒兩數字:「十、九……三、二、一!很好,題目時間結束……大家假期結束明年見吧。」


    「噢不!盼妮,等等……」


    她趁眾人紛亂之際迅速攜著包包逃之天天,隻要走出這課堂再關電話就能讓她清靜個幾星期。鍾盼兒慧黠地笑,快步離開,直到走至堂外草徑方緩下,抬頭,驚覺自己居然是勾著剛才那名修長男子衝出來的。


    對哦,書得還給他,不過她隻顧著想她必須先逃出來比較安全……鍾盼兒把手自他的臂彎中抽出,不好意思地握緊參考本;他有一張亞洲人的臉廓,卻比一般男生白皙。她猜想著他的國籍,改用已甚少出口的母語:「你能說華語嗎?」


    「我可以說華語。」他的嗓音同樣生疏,給予人的形象如出一轍——低沉而淡漠;她忽然閃神想像他在校常用的英語應該會好很多,「對不起,把你拉了出來。」


    「不用對不起。」喬曉翔溫聲回答,搖首。「我也想走。」一早就已經相i走。


    鍾盼兒看清他的模樣。他比她高一個頭,東方男性的臉龐神情沉靜,鼻梁上銀框眼鏡擋不去眼裏的複雜眸光,令他的氣質更加神秘莫測,不過她無意了解。「剛剛麻煩你了,喏。」


    她穿著高跟鞋,一輪小跑在臉上留下微紅。他的目光從那雙頰移到她手上,本能地接過書本,沉吟半晌,不假思索地張唇問道,「你那道問題的答案是$1.01嗎?」


    換句話說,理論上如果她認為這本免費書還值一塊錢以上的話,就應會從拍賣會上取走,否則便該是去購買那本心頭好。


    鍾盼兒還在留意著他冒出毛線頭的棕色毛衣,他這一喚,提醒了她心神。「嗯……你答對了。」


    視線重回他臉上,心想,她在商學院應該未曾遇過他,但接觸過經濟學的人何其多,她隻當他是別係的普通旁修生,並不打算履行承諾。「但抱歉,時限已過,你沒有獎品了。」


    「我不是想要禮物,我隻是……確定一下。」喬曉翔偏偏頭,沒有多作解釋,善意的笑容極淺,卻意外衝去不少籠罩著他的憂鬱感覺。她驚覺自己的小家子氣,有些內疚地絞著手。「真不好意思。」


    「不要緊。」他深視她一眼,簡單地笑著擺手。「那麽,掰掰。」


    「謝謝,再見了。」她微笑地朝他揮手,退後幾步,接著兩人在草地上的岔路背對著分道揚鑣,不再回頭。


    喬曉翔低頭抱緊書本離開,她看不見他因她的話隨後自嘲的撇唇,甚至不知道他們在這校園裏不會有再見的一天。


    但他並不介意在大學的旅程中,最後一個和他談過話的人,是她。


    縱使外頭酒吧擺設有多以精品堆砌而成的紙醉金迷,但場後偌大的休息室仍是一貫簡潔舒適,光線輕暖,形成強烈的對比。喬曉翔靠在房間沙發旁的牆邊,不發一言地核對著剛才一箱箱送來的酒品進貨數據。


    身後房門傳來開放又關上的聲音,腳步漸近,他未受幹擾;遭冷淡對待的棕色皮膚男人剛進來就往冷色衣櫃那處走,胡亂翻了幾次,終於挑了其中一款長褲站起來,便看見他衣櫃間隔內一排相同係列中的不同瓶裝、不同的花果成分配搭,同樣的柔美氛圍。「哇,你買不少嘛。」


    他瞥他一眼,不說話,待手上幾筆交易審對完成後才抬頭,把進貨的文件板插回固定的收納位置中。


    「真不懂你一個堂堂大男人怎會買這些粉嫩嫩的。」佘興生當然知道喬曉翔是專為哪一個女人親自采買,並不點破,卻忍不住繼續嘀咕:「你很需要護發嗎?也不需要搞得那麽香吧?」


    「不喜歡你可以不要進來,」終於正視來人。「這是我的休息房。」


    「我本來不想進來的,但我的製服褲不知道又忘在哪間飯店床上,這才過來拿新的。」佘興生笑笑帶過自己的風流韻事,取來一套新的製服,先低下鼻子嗅嗅,確定沒有染上香氛才穿上,免得脫下的時候有女人誤會叫囂。


    說起來他該直接找翔驗氣味才對,因他嗅覺比較靈。上季加州品酒協會還為了歐洲酒展替他的鼻子投保五千萬,當然,不能負責試自己那批,以示公正。


    喬曉翔不常留守酒吧工作,通常是歐洲酒廠那邊送貨來時在場點算,晚上再被小氣的大老板硬拉來充當駐場保安兼調酒師湊人數。一個調酒功夫不錯、光站著就可當兩人用的員工去哪找?!當然是能省多少就省多少。


    一大票女客人被他迷得半死;可是事實總是顯得諷刺,她們不知道他的真正身份是知名的品酒師及酒廠大商,其酒廠所出品的洋酒在世界各地皆為老饕夢寐以求的聖品,在台灣的銷售管道更是窄得非內行人不得其門而入……這埸內部分名酒都出自他廠中,是夜店連連旺場的一項武器。


    他從不向人提及自己的感情狀況,蜂擁捧場的客人以為他仍單身,女追男的戲碼不斷上演,相熟的朋友卻深諳他早已死會。佘興生聳聳眉,不避嫌地大刺刺當場換製服。都是男人嘛。


    「對了,她喜歡嗎?」指指成組的香氛保養品,先前看見外麵幾個公關在休息時熱烘烘地談著護發、某人不語地聽著時,就知道這套新品早晚會出現在他手上。


    「沒。」臉容冷淡的男子終於肯回應。外國專櫃往來的顧客多,他無法清楚試出香味,幹脆整組各有不同氣味的都買下,回來再挑;但最討喜的味道盼兒也不甚熱中。「她覺得太香了。」


    「你錯失良機嘍。」佘興生忍不住嘖聲大歎可惜,舶來的頂級產品確實不便宜。「那這些你還要不要?我可以幫你問問外邊經理她們有沒有興趣?」


    可能已經不止有興趣,簡直卯死了。


    「好。」擺好對貨表,已穿上間紋襯衫的喬曉翔站起身,拿起搭在一邊的黑色領結,預備應付晚上最旺的場段,然後麵向著鏡子,卻是對他說話:「還有,你有空的話轉告銘,我下半個月都沒空回來。」


    「喔,也是。」也差不多是新一季果農的招待大會,他點點頭表示明白。「對了,老大叫你可不可以把igt那係列再提高兩成進貨,說賺得不痛快。」


    一個月淨利潤才十幾二十萬,排列大頭兒胡繼銘名下營業額最低的一項,太羞恥啦,夠塞牙縫嗎!


    「我不想太多人來這裏。」喬曉翔簡短地答,從不希望把這裏當成他酒廠在台灣的銷售據點。


    本來他就不欲在台灣發展,私生子的身份對母親及整個家族而言早是一個難以消抹的疙瘩,是姓胡的先斬後奏組團隊辦夜店,原本他冷眼不抱任何期望,命名為kaleido的夜店卻在無心插柳之下崛起茁壯。


    但他還是感謝把他拖下水的大老板,因為這個緣由,他獲得了和盼兒重遇的機會。


    一個曾無意間完全改寫他人生的女子。


    離開租住的小寓所那一晚,寒風冷得刺骨入髓。


    休學申請已通過,背包裏還有校方掛號寄回的確認函,除此之外並沒有多少行李,一本快過期的證件、幾件衣服。


    本來的房東已年近八十,隻能靠租金來維持晚年的生活,沒錢租住大學附近地段房屋的他便有責任主動離開。在臨別的黃昏,伯伯還特地不舍地拿來生火腿跟他餞別,盛情難卻,才遲了起程。


    雖不舍美國的一切,但他不得不順著既定的劇本走到這一步……基於命運。


    在喬氏航運家族中,他是一個無人敢提的禁忌。正在溫哥華求學的母親邂逅了到當地公幹的爸爸,並懷下他;專製的豪門從不容許自由戀愛,當喬正培抱著堅決的意向回台灣打算稟明……在返台的班機上,電視螢幕直播他父親公開宣布第三任妻子身份的新聞。


    不可能的巧合是,原本承諾要共度一生的女人,正是其女兒。


    得悉兒子未詳加思量的衝動後,祖父怒不可遏,然再婚的消息已發遍媒體,豈能更改;他絕不同意他們名義上的亂倫苟合,幾乎是不顧後果地勒令安蕾墮胎,但當時她已懷胎逾八個月,對母體危險過大,醫生亦無法同意,隻能放棄手術。


    甫生下他,他立即被帶離父母身邊,成年前一直由國外監護人照顧。他沒有被剝奪升學、生活的大部分自由,唯一條件是他不能回台灣-家族竭力掩滅所有他存在的證據,父母亦各自被安排嫁娶,互不往來……


    約在半年前,他的存在不再似原本的安靜。


    他的母親安蕾因為逃避丈夫的虐打而從高處墜下身亡,而父親亦在半個月後跟隨她上吊輕生。這兩件事對喬氏而言是極大的醜聞,父親的元配悲憤交集,遷怒原本隻屬過去影子、現在卻能根據神秘遺囑繼承喬正培所有私人遺產的他,以一切手段阻撓他浮上枱麵的可能。


    用了一些方法去變更,喬正培的所有股份最後仍是過渡到法定妻子伍幸眉的手裏,大勢已定。一不做二不休,根據娘家軍師的建議,她還截斷那私生子所有可能的財政來源,就算不提回台北領遺產,連維持基本生活和大學下一學期的費用亦有問題;喬氏的力量足以非法凍結私人戶口的存款,而他甚至還未有時問思考沒有綠卡無法找工作……


    即使沒有那些悲劇發生、能平順地完成大學課程,他亦隻會戴著一副如死去般的麵具,渾噩地在影子下度過一生吧?既然如此,父母的死,未嚐不是為他帶來轉變的契機。


    徒步離開大學生聚居的中心地,他打算沿運河走向五公裏外的火車站,明天下午那張用負債換來的一張火車票,便是僅有的全部。


    本來隻屬小雨的雨滴愈下愈大,淋濕他發際及雙肩,模糊了本來就昏暗的街道……他用力眨掉長睫上的雨水看路,抬手擋雨的同時,一把深藍雨傘罩到他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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