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鎮國公和她說了什麽,竟使得她如此反常。


    「老太君……」


    王媽媽覺得一陣苦澀。


    「真是個好夢啊。」


    甄老太君掙紮著讓她把自己扶起來。


    看著王媽媽的眼睛裏也難得帶了幾分笑意,連臉上的皺紋也似乎撫平了幾分。


    「我夢到了年輕的時候,在綏遠那個地方,我總是愛騎馬到處跑,誰都攔不住,嫁給他以後,我都還是不能收心,每回卻要他在家門口等我。那一次,我剛懷了孩子,還是去外頭騎馬,回來見到他在門口等我,見我要下馬,他置氣反而頭也不回地朝屋裏去了,我當時急了,跳下馬就朝他追過去……」


    那個高大的背影,就是四十年前場景裏的亡夫。


    隻是在四十年前,她的丈夫會回過頭來抱她,故意板著臉訓她。


    可是在夢裏,他越走越遠了,怎麽都追不上……


    不,不是的,他確實越走越遠啊,已經頭也不回地離開她四十多年了。


    「阿苗,很快,我就會追上他了。」


    甄老太君悠悠歎息,卻帶著兩分欣慰。


    王媽媽跪在床邊已經泣不成聲。


    幾十年來,送走了丈夫送走了孩子,甄老太君從來不會說起這些,西北戰場上的鼓點和風雪,她在丈夫倒下後,都一肩而挑……


    她活得太累太累了。


    「好了。」甄老太君的眼神回到清明,「去把我樟木箱子裏的衣服拿出來吧。」


    「那可是……」


    王媽媽訝異。


    那可是進宮時才會穿的誥命服飾。


    她要進宮去見太後!


    甄老太君和太後娘娘相識幾十年,從年輕時就有些交情。


    甄老太君也是將門之後,虎女之名傳遍京城,後來隨著父親到了邊境,反而不介意薛家家世單薄,低嫁給了薛儼及,後來丈夫出息,也立下了不小的戰功,甄氏的父親過世後,就由女婿繼續守邊,朝廷也幾次加官,但是因為薛氏賤籍出身,依舊十分被人看不起,宮裏也對其軍功不甚看重,甄氏反而十分霸氣地對丈夫說:京城有什麽好,我們一家人守在西北,需要誰看得起!


    後來胡奴進犯,幾次交戰,薛家父子相繼戰死沙場。


    她反而打破了當日的誓言,先回到了金陵。


    當時剛滿十歲,還是個孩子的薛姣帶著比他更小的薛棲,眼淚汪汪地拉著她的衣袖問她:祖母,您為什麽要離開?為什麽要住到金陵去?


    她什麽都沒說,甩開了孩子們的手,把兩個孩子托付到宋玄禎手上。


    其實在薛姣七歲時,她第一次千裏迢迢帶著那孩子進宮,太後就已經和她暗示過,新帝有意裁撤薛家。


    甄老太君隱隱覺得這和鎮國公府有關。


    哪怕當時的謝邈剛剛承爵。


    哪怕當時皇帝賜了一塊「滿門忠烈」的匾運到綏遠。


    恩典是恩典,卻不代表這是喜歡。


    年輕時性格張揚的甄氏早已消失,她知道,她不喜歡的金陵,永遠還是這個樣子。


    每個人底下,都藏著一顆與表麵不一樣的心。


    哪怕太後不說,她也能看得出來,這對母子的關係,十分尷尬。


    「不可以。」


    她斬釘截鐵地對太後道。


    哪怕皇帝要慢慢地辦鎮國公府,哪怕皇帝早晚會廢了鎮國公府。


    作為與鎮國公府同氣連枝的薛家,也不能夠倒。


    她的丈夫,留給了她一輩子的孤寂,留給了她數不盡的擔子,但僅僅是那幾年的溫存,也值得她這輩子為了薛家和子孫付出一切。


    她從來沒有後悔過。


    所以,她可以不要軍功,可以不要權利,她甚至不要屬於自己的誥命,甄老太君一輩子代夫出征,殺了的胡奴不可計數,這些,都可以不要。


    她隻要一個平平安安的薛家。


    所以,三年後,再一次守住綏遠後,她回到金陵,提醒這個高高在上的皇帝,他們的忠誠不變,他們的權力都屬於皇帝,可他們的存在,不能被磨滅。


    後來等到謝邈長大,鎮國公府與皇家,自然又是另一番故事。


    王媽媽想著這些年的點點滴滴,不免又是一番長歎。


    這個清清靜靜的小佛堂裏,一點人聲也沒有。


    沒有兒孫繞膝,沒有嬉笑取鬧,連早上請安的晚輩,都沒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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