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什麽呆?這個鏡頭也寫錯了。”見沈芝柔遲遲沒反應,而目光似乎又太過柔軟,太過於灼熱,靳揚不知為何感到有些不自在指了指手上錯誤百出的場記表。


    “這個不是鏡頭十,是鏡頭九,沈芝柔,你沒時間發呆了,你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不學的話就滾回家睡覺,別留在這裏礙我的眼。”


    學!怎麽不學?


    “我學,我學。”沈芝柔燦燦地笑開,眸中盡是感動與暖意。


    雖然,沈芝青要她不要招惹靳揚,但是,她想,她現在已經沒有那麽害怕靳揚了,而靳揚似乎也沒有那麽討厭她……既然如此,她向靳揚請教一些東西應該不要緊吧?


    她側眸偷望靳揚的側顏,努力想力持鎮定,卻隱不去唇邊蕩漾的美麗笑意。


    總覺得,她與靳揚的距離似乎近了一點,當場記的生活,有他的幫忙,似乎也越來越光明了。


    為什麽有人可以嗜甜嗜得如此要命?


    靳揚雙手盤胸地瞪著那位渾然未覺他的出現,仍猶自一邊印劇本一邊看劇本,甚至還一手拚命將巧克力塞進嘴裏的沈芝柔,心中第一百零一次如此發問。


    上回他就已經親眼見識到她喝玉米濃湯還要加一包砂糖與奶精的怪異舉止,而她現在就連站在影印間裏印劇本也要吃巧克力,這是這麽回事?他連頭皮都發麻了。


    “這給你。”靳揚走到沈芝柔身旁,擰著眉頭將手中的最後一集劇本遞給她。


    方才沈芝柔來找他索印劇本時他還沒整理好,現下弄好了,也不知道他一時發什麽善心,居然親自拿到影印間來給她?早知道不要來的,他實在很討厭空氣中那股彌漫著的甜味。


    沈芝柔正將巧克力放入嘴裏的動作一頓,抬眸望向靳揚,接過他手裏的東西。


    “謝謝。”


    好甜,她一說話,甜味更甚了……靳揚很惡劣地試圖在她因微笑露出的九顆牙齒中找出蛀牙,卻挫敗地發現她的牙齒潔白漂亮得很。


    沈芝柔低頭看看手中的零食,似乎覺得隻有自己吃有些奇怪似地,舉到靳揚麵前,問:“你要吃嗎?”


    吃?吃什麽?他方才一瞬也不瞬盯著的是她的嘴。


    “你是螞蟻嗎?”靳揚撇掉某些亂七八糟的心思,不答反問。


    沈芝柔聞言一笑,她當然聽得出來靳揚在嘲諷她連印劇本也要吃甜食。


    幾次相處下來,她對靳揚的說話方式早已習慣,他就像沈芝青說的,開口閉口沒一句好話,但是,經曆過上次的剪接室教學之後,她更知道靳揚沒惡意,心軟,而且人好。


    “不吃這麽甜,我撐不住。”沈芝柔回應。這好像是她從以前熬夜念書時就養成的習慣,特別倦累時,也特別依賴甜食。


    她將最末集劇本放進影印機裏,靳揚背倚著她斜後方的矮櫃,看著她裝訂劇本。


    本來,他有個念頭想了想過去幫忙沈芝柔,轉念,卻又不是頂情願,遲遲沒有動作。他想,他幫沈芝柔的忙難道還不夠多嗎?例行的巡視片場,最後演變成送她去醫院?幫剪接師代班,最後卻被央著教她看鏡頭寫場記表?


    她現在不過是裝訂幾十份劇本而已,她不需要他幫忙。


    “你這麽拚命,是為了不讓沈芝青丟臉?”靳揚明明不想幫她忙,看著她眼下越來越明顯的黑影,這問句卻極為自然地跳出口。


    “我姐姐?為什麽?”沈芝柔愣了一愣,問:“你是指,大家都知道我是沈監製的妹妹,若是我在片場做不好,會很丟我姐姐的臉這件事嗎?”


    不然呢?靳揚翻了個白眼代替他的回答。


    她在片場硬撐,在剪接室硬學,現在甚至還邊吃巧克力提神邊印劇本?她早該利用這些瑣碎時間回家睡覺才是,若不是為了沈芝青,她是為了誰?


    “為什麽你會這樣想?”沈芝柔又問,微微偏首的神情看來有些煩惱。


    她表現得很明顯嗎?若是她已經將疲憊表現得如此明顯,那姐姐一定也會發現的。 她不希望沈芝青為她擔心。


    “我當然會這樣想,你姐把你介紹給一堆人不是?”靳揚回話得理所當然。


    他一直認為,沈芝青當初帶著沈芝柔在電視台裏介紹這個、引薦那位的舉措,簡直是像想把沈芝柔逼進死路。


    他能諒解沈芝青想照顧妹妹的心意,卻不苟同她的做法。


    她在沈芝柔的身上貼上了她身為監製的光環與標簽,若是沈芝柔哪句話說錯了、哪件事做錯了,甚至想半途而廢不當場記都不行了。


    演藝圈小,電視台更小,什麽人有什麽狀一定都告到沈芝青那兒去,就算不告狀,背後的蜚短流長也少不了。


    沈芝青那白癡,她的舉動就像他父親靳航當年一樣,逢人便說他是他兒子,看!最後為他帶來了什麽?帶來了一堆非議與比較,帶來了一堆非要將他父親從頭到腳才過癮的新聞!


    沈芝柔看著靳揚總是一臉淡漠,卻又不知道在不高興什麽的臉,停頓了半晌之後,緩緩說道:“戲還沒拍完,我還沒有想到會不會讓姐姐丟臉這件事,我是好累,不過可能因為現在還在蜜月期,所以還覺得拍戲挺有意思,累一點不要緊,我撐得滿情願的”


    沈芝柔微微一笑,輕淺的笑容裏卻有一抹她自己才知道的不自在。


    蜜月期咧?這部戲都拍了半年了,還蜜月期?


    “拍戲什麽時候有意思了?”靳揚問,他又不是不知道劇組的生活,趕戲、搶景,三不五時還得蹲在路邊吃便當,哪裏好?


    他覺得沈芝柔這麽說,隻在規避他方才問的,是不是擔心讓沈芝青丟臉才如此拚命的問題。他想,如果沈芝柔的回答是“是,他會奉勸她別這麽傻。


    “有啊,很多時候。”沈芝柔停頓了會兒,笑得很愉快。


    “像前幾天下大雷雨,我穿著雨衣,還得在小白板上包塑膠袋防水才能錄板時,我想,如果我沒來當場記,絕對不會有這種奇妙的體驗;然後還有,某個男演員,老是喜歡在正式錄時還咬著口香糖念台詞,隻要沒被導演發現,他就好高興……還有還有,我前陣子才第一次看見攝影師爬到廂型車上拍一個俯瞰景,攝影師好厲害,拿著那麽重的攝影機站那麽高,手還不能抖,然後——”


    “你說完了沒?”無聊!沈芝柔的臉上的表情像發現了新大陸,真的很高興似的。


    這都是一些他在演藝圈打滾久了,早已感到不足為奇的小事,靳揚很沒耐性地又白了她一眼。


    “……說完了。”沈芝柔偷偷做了個鬼臉。


    好啦,她知道,沈芝青說過的嘛!靳揚脾氣陰晴不定、怪裏怪氣的,是她一時話多,沒回答到靳揚想聽的重點。


    沈芝柔抬眸看向靳揚望著她的臉,仍是一臉喜怒難辨,幽深難測,像無風無雨,也像波濤暗湧,沈芝柔迎視他,斂眸,最後卻是若有所思地歎了口氣。


    她是在跟靳揚打馬虎眼嗎?是打馬虎眼吧?經靳揚這麽一提,沈芝柔想,搞不好她或許真的是,隻是不想承認罷了。


    她的確是覺得拍戲現場那些所見所聞很有趣,但是,她也同樣擔心自己成為姐姐的包袱。她逼自己不要想包袱不包袱、累贅不累贅那些事,並不是因為她真的不這麽想,而是因為她知道沈芝青不願意她這麽想。


    她對於沈芝青有太多細微善感的心思,為什麽靳揚能夠看得出來她有幾分勉強?是因為她真的拚過頭?是甜食泄了她的底?抑或是因為靳揚與她有同樣的遭遇?


    不知怎地,有種天涯同是淪落人的念頭在心底發酵,令沈芝柔向靳揚吐露出從未向人提起的秘密。


    “靳揚,你知道嗎?我從小到大都很聽我姐姐的話,也很希望自己不要讓她操心,但是,我一直以來書都念得不上不下,更沒培養出什麽特殊的專長或興趣,我跟我姐比起來,假若她是個天才,我就是根廢材,我想努力一點,多一點,再更多一點,至少不要讓她擔心,這樣行不通嗎?靳揚,你覺得我太逞強了?”


    “是很蠢。”靳揚漂亮的琥珀色眼睛深邃地凝望她。


    沈芝柔笑了。


    “好,我知道了,我會量力而為。”她知道,靳揚其實是在關心她,隻是,明明就已經與他對望過好幾次,這麽直視他的眼睛竟還是令她心跳加速……


    真怪,都不能免疫的嗎?


    靳揚拿走沈芝柔已經裝訂好的成疊劇本,回身往影印室門口走。


    “走了。”靳揚淡淡拋下一句。


    “去哪兒?”沈芝柔一臉錯愕地望著被靳揚挾持走的小山高劇本,匆匆忙忙把手上的最後一份劇本裝訂好,跟上他的腳步。


    他把她的劇本拿走做什麽?那時她明天要帶到片場發的耶!


    “回家。”靳揚應道。現在已經晚上十點,他累了,沈芝柔看起來也累了。


    呃?回家?


    “哦,好,那劇本先還我,靳揚,你路上小心,再見。”沈芝柔在靳揚背後喚道。靳揚手長腳長的,要跟上他好難。


    走在沈芝柔前方的男人旋足一頓,回眸,問:“你還沒好?”


    “我好了啊。”


    “那你到底要不要我送你?”


    我送你?我……?原來靳揚是要順道載她回家?


    “好。”沈芝柔笑逐顏開。


    仔細想來,這不是靳揚第一次送她回家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她此時的心情卻愉快得仿佛從沒經曆過如此大的快樂。


    為什麽他要送沈芝柔回家呢?其實靳揚自己也不太明白。


    要說順道,其實也不順。要說他們兩人有多深的交情,仿佛也沒有,他覺得沈芝柔是他最不欣賞的那種女人典型,聽話乖順、純美無辜,一副乖寶寶模樣,但他卻懂得她麵對姐姐時的順眼順從與無奈,甚至還有幾分心憐與心疼?絲毫不覺得她討厭?


    他想,他對待靳航的心情,與沈芝柔看待沈芝青是一樣的。


    他也努力過,想令靳航不對他失望,但是他失敗了,並且敗得很慘。


    於是,或許有幾分自暴自棄地放逐自己的意味,他將自己困在一個不上不下的位置,不屑別人對他的評價的同時也害怕別人對他的評價,深感自卑的同時也學會孤立自己。


    “假若她是個天才,我就是根廢柴,我想努力一點,多一點,再多一點,至少不要讓她擔心,這樣行不通嗎?靳揚,你覺得我太逞強了?”


    他覺得沈芝柔很蠢,但他明白。


    他明白,一輩子都在追逐一個隻想讓別人不要擔心的心安理得,好可憐,蠢得好可悲又好可憐,他與她同病相憐。


    靳揚讓沈芝柔坐上自己的車,跟上同樣打開了後車門,讓她坐後座。


    沈芝柔什麽也沒問就上車了,一點疑問也沒,對他的動作全然接受之外,神情居然還看起來很愉快。


    白癡!她為什麽不問他,他為何不讓她坐前座呢?


    這樣他就可以告訴她,他不習慣副駕駛座有人,也不喜歡別人肩碰肩地坐著,那樣的距離太靠近,太親昵,或許他可以在她的神情看來有一些受傷時,考慮要不要讓她到前麵來?


    結果沈芝柔看起來卻好恬適好安靜,好怡然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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