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著暖烘烘的泰迪熊寶寶的浴巾,上頭還有女孩子淡淡的薔薇香味,慕塘將整張臉埋進浴巾內,沐浴在祖兒慈悲心所帶來的恩澤中。


    「什麽?不能更改?」早上八點的集合完畢後,是慕塘帶小朋友教打童軍繩的課程,趁此空檔,祖兒立刻就針對昨晚慕塘的話問個詳細。


    小涯帶著一絲為難。「這是此地露營協會決定的,他們需要我留在這順道處理些行政上的業務,發報機也隻有我會使用,他們是看了你的經曆說曾在學校的登山社待過,才敢作下決策。」


    「你知道那個人多痞嗎?」祖兒五隻手指從發叢間往後劃,有空前的虛脫感。


    「我知道啊!」


    既然知道為何你在會議上不替我跟團委員長說呢?你分明想陷害我嘛!」真是「好」朋友啊!


    「我本來也想推薦另一組的老師去,不過……看你昨夜跟他跳瑪格蓮娜跳得那麽來勁,還以為你與他一拍即合,說真的,我也正納悶著你的反應為何那麽大?」小涯並不知道昨夜還有一段小插曲。


    「一回生、二回還是生,現在我對男人是厭惡到極點了,你別再塞個男人來嘔我了好不好?」她央求著她這位好姊妹,在心理建設尚未做好之前,還是別太靠近男人。


    「祖兒,你就委屈一點嘛!我知道左慕塘那家夥是仗著條件好,才囂張成那副德行,不過,你瞧……」她透過窗戶指向外頭。「他還頗有孩子緣的。」


    的確,慕塘的魅力從那群小孩子被逗得開懷大笑的生動表情看來,是無庸置疑的,這種大孩子般的男人,是不是就要用對小孩的心態來看待他,而不應該設限過多才對?


    「好吧!看在這些小主人翁的份上,就勉強跟他湊和一星期吧!」祖兒不再堅持己見,隻要他收斂一下他那囂張的氣焰,一切該還不難解決。


    「希望回來之後,能看他被你治得服服帖帖。」小涯信心無比地看著她。


    「以後別再先斬後奏就算放我生路了。」祖兒一個頭兩個大,往後的一星期,前景堪憂。


    午餐過後,慕塘檢查完裝備,推開窗戶一聽,清脆的鳥囀聲在枝枒啁啾,湖麵的盎綠素淨如剛卸完妝的女人清麗瀲白,屑末般的黃色金粉灑在湖麵上,活躍了這一夏的生趣。


    「太好了,又是充滿無限活力的談情天。」他兀自低喃著,想著即將與一位長發姑娘同行,男性荷爾蒙的激素澎湃如夏浪。


    一陣笑語自他後頭傳來。「你少在這自我構夢織錦,祖兒是不會理睬你這種小夥子的。」


    回頭一瞧,小涯正享受一瓶可樂,被曬得如塗腮紅的雙頰如蘋之燦。


    「夠了,你又要潑我冷水了,要不是你有男友還在倫敦念書,說不定早掉入我的情網了。」慕塘充滿陽剛氣息的輪廓,讓他不時出現水仙般的自戀口吻。


    「你說話要有你做事那麽實在,就的確夠完美。」


    不知是褒?是貶?慕塘心裏有數。


    「她的條件的確夠成為我的紅粉知己,美麗、有智慧,最主要……她還有男孩子的帥氣。」慕塘回想起昨晚那段知性的對話。


    小涯很對慕塘的一廂情願擔憂,要是他知道祖兒的過去,一定不敢握出自信的拳頭。


    「我把你和她列為同一組,是看重你們在野外常識上的專業素養,不是故意製造機會讓你去表現得像拉丁情人般火熱,你才二十歲,別老是情啊愛的掛在嘴邊,小孩子吃你那一套,對我們這種老芽的女人是不管用的。」一口吸光瓶底的最後一滴黑色液...體,小涯舒服地抿抿唇。


    老芽的女人?有趣的比擬,小涯總是拿出老姑婆的教則來讓慕塘多少懷點敬重。


    「小姐,二十三歲的女人別口氣像蔣夫人好不好?」他兩手抱胸,搖頭暗笑她的老成。


    「我們共事已有半年,基於同僚的立場,我勸你對祖兒打消念頭,我不否認你的確條件不錯,但你不是祖兒欣賞的對象。」她彷佛已開了天窗,亮話說盡。


    慕塘臉上沒有絲毫氣餒的頹色,露出一口雪白的貝齒。「我會讓她愛上我的。」牛仔外套往後一掮,他瀟灑地撥了撥頭發,準備和祖兒及三位高年級的小朋友會合。


    正打開小木門步出室外,小胖子哲浩剛好慌慌張張地撞上他那堵肉牆,他一抹他滿是汗水的肥下巴道:「不好了,平老師和徐主任在吵架,兩人罵得好大聲!」


    乍聞此訊,慕塘哪沈得住氣,長腳一邁,逕自跑向湖邊第二間教室外的小廣場,小涯與哲浩隨後也趕忙地奔了前去。


    在後麵的兩人跟上慕塘的步伐後,還來不及尖叫便看見慕塘已掄出猛拳朝徐主任臉頰上揮去,隻見徐主任一個踉蹌,整個人暈死在黃泥地上,而平祖兒則呆愣在一旁不知所措,在座的小朋友更是兩兩相依,一語不發地看著這場火爆的鏡頭,有些還甚至嚇得哭了出來……


    一時之間,場麵變得異常尷尬不堪──


    養女湖畔的另一處偏僻幽靜小道,座落著一幢由檜木建造而成的歐式別墅,別墅四周被杉林拱圍在中央,除了麵對湖麵的一隅可供遠眺外,房屋幾乎被綠油油的翠衣所包含著,加上被常春藤的粗蔓所攀附,因此,就算是夏天,也很難從陽光的篩灑下,將它自陰暗的灰蒙中引出。屋垣附近,除了偶爾可聞風聲呢喃外,寂靜得有如步在黃昏的墓園內,充滿鬼影幢幢的迷離。


    閣樓處的馬蹄窗裏頭,一名憔悴陰鬱的男子佇立在窗簾中央的一處小隙縫,目光深幽地眺著遠方的一泓清潭,木訥的臉部肌肉因長期的緊繃而褪去彈性光澤,孤傲的挺鼻如陡峭的山壁,剛毅中帶上幾分冷颯。


    「曼弦,你躺在冰涼的湖水中冷不冷?你身子本來就弱,又不愛水邊活動,為什麽還不回到我身邊呢?即使你氣我母親對你管束甚嚴,但你的魂魄為何始終都不曾入我夢來?我是錯,錯在不敢忤逆我母親,錯在自己的懦弱,可是我是愛你的呀!這點你不能也抹煞掉,我賴活苟生在這受懲帶枷的世上,也沒你好受呀!」男子喃喃自責著,反複不停的問與答,對與錯盡在蝕蛀著他的判斷中樞,讓他斑駁的枯褐臉龐更顯黯沈。


    兩年了!


    兩年前的一場台風,奪去了他愛妻蕭曼弦的芳華,就在他映入瞳眸的湖水邊,燒焦的車屍,濃濁的火勢及灑滿一地的公文報表,讓他跪伏在地,不可置信地撿著地上的遺物發愣,他不信曼弦就這樣離開了他,才結婚不到一個月呀!


    這兩年來,曼弦的屍體一直沒有被找到,據警方推測,可能是車子翻落下來的時候,因衝擊的後坐力太大,以至於曼弦被彈出了車外,掉進湖水裏,加上當時台風夜的水流湍急、湖水暴漲、崩坍的滾石紛紛下墜至湖內,而造成屍體被淤積的沙石掩埋,才難以尋獲吧!


    而他……一直無法自這種噩夢中逃脫,心情始終停在那一段時光的呆茫……


    「崇綸,我們搬出去住吧!憑我們兩人的學經曆一定可以自立門戶的,用不著一直待在家裏遭人冷眼。」曼弦手撫著額,雙眼渴望崇綸能有所回應。


    崇綸煩躁地撚熄手上的煙。「你也知道媽的脾氣,她好麵子,你就委屈一點,其實她也不是這麽難相處的。」他按住她的雙肩。「為了我,好嗎?」


    曼弦將他的手自肩上撥離。「不好、不好,我受夠了,我不是豪門的富家千金小姐,做得再好也不會讓你母親多瞧我一眼,她要的是鑲金鑲鑽的媳婦,再賢慧孝順都無法改變她對我的態度。」


    「至少還有我愛你呀!你知道我們是相戀多年才有今天如此廝守一生的幸福,你怎能輕易就因一時的挫折,而有心逃避?」他再次緊摟她進懷中,輕啄著她閃著釉亮的黑絹。


    曼弦泫然嗚咽,想嘶吼又因崇綸心疼的擁抱而作罷,處在婆婆與丈夫之間的夾縫,她每天過的是沒有地位、沒有尊嚴的日子,女人該渴盼的家居憧憬已成空中翻飛的飛絮,教她情何以堪?


    「少爺、少奶奶,老夫人來了!」福叔先開啟了門進來報備,曼弦立即用手掌抹去淚水,慌張地將心緒收回正常。


    「媽!」兩人異口同聲地向石夫人恭敬喊道。


    石夫人一屁股朝雪絨沙發上一坐,福叔立即端上一杯人參茶。


    「哼!又來找崇綸打小報告了,瞧你,生那一張嘴就是來挑撥我們母子間的感情,當初要不是你父親在司法院還有些人脈,我怎會瞎了眼讓你攀上我們石家?你這女人,我真搞不懂你還有什麽不滿足的。」輕啜一口蔘茶,石夫人眼瞬也不瞬她一眼。


    「媽!如果是我不懂盡人媳的孝順而忤逆了您,這我會捫心自省、深悟徹改;如果是因為家世不夠顯赫,讓您在上流社會名流間無法炫耀,對不起,這我一輩子也改不了。」曼弦自有風骨,她不想讓勢利的繩套勒得死緊。


    石夫人哪容得了她撒野。「我才說你一句,你回頂我十來句,你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做婆婆的?」


    「我想回台北工作,如果您能大發慈悲放崇綸與我一同搬出去住,我和崇綸會一輩子感激您的。」她豁出去了,橫豎是與這傲慢的老太婆杠上,不如多拿些尊嚴回來。


    「曼弦——」


    「崇綸,你看她那是什麽態度,是誰受不了誰,如果你認為這少奶奶的位子坐得不夠舒服,就盡管走好了,反正,後頭一大串的人在等著呢!」


    「媽!曼弦不是這個意思,她認為她還年輕,可以在工作崗位上多發揮一下,而不是在家淨學些沒用的婦德婦儀,那些都過時了!」崇綸漸漸了解曼弦所受的壓迫,不得不挺身而出。


    石夫人將蔘茶朝地上一撥,喘籲籲地哼道:「我就說嘛!這種女人哪按捺得住乖乖待在家裏,你要去工作?行,現在馬上就給我消失在眼前。」


    她噙著淚佇立在一個角落,見崇綸半句話也不多吭,傾刻間,她明白了。


    「到了台北我再跟你聯絡!」言訖,狠狠地拋下傷心的淚,任憑崇綸如何叫喚,佳人倩影已然杳渺。


    「崇綸少爺,夫人和晴婉小姐都在問,要不要一起到石二爺的農場去一趟。」趙媽輕輕地開了門,語氣慈祥中帶點敬畏。


    「不去了,少來煩我。」石崇綸看都不看趙媽一眼。


    「可是,夫人說石二爺的財產過繼,必須要你親自去簽署核對才行,否則律師不會……」


    「我叫你別來煩我,你耳背了嗎?」他轉過身來,如吹了一口冰涼的寒氣,嚇得趙媽的牙床直發顫。


    「可是夫人……」夾在中間兩麵吃力的趙媽,實在受夠了他們母子倆的角力戰。


    「你又要拿我媽來壓我,是不是?這兩年演的高chao戲你還看不夠?」崇綸憤怒的眼神,瞪得趙媽步履輕浮,不住地朝後傾。


    「我……我沒有,是夫人她……」哎呀,又說錯話,哪壺不開又提「夫人」呢?


    「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你們都是一群冷血無情的動物。」石破天驚的嘶吼,將一名六旬老嫗嚇得六神無主。


    「又怎麽了?沒事就拿趙媽出氣,人家可不是雇來讓你當狗糟蹋的。」一位精明梳著飽實發髻的中年婦人隨著趙媽而來,雍容嚴雋的氣質,頗有令人震懾的態勢。


    她看了趙媽一眼,暗示她先行退下。待門軸聲被寧靜所吞噬時,她的雙眼才釋出犀利的光芒出來。


    「媽,叔叔的農莊經營得好好的,您為何非要從他身邊奪來不可,要是您非要不可的話,您就自己去接收就好,我去幹嘛?」崇綸語氣漸斂,不若剛才來得浮躁。


    「我去接收?你明知道我要是去蓋這個章,收了這塊地,不又落得別人的口舌說我老盤算著別人的財產,要你去替媽簽收,大可跟人家解釋這是叔叔送侄子的,你也知道,你叔叔他沒兒沒女,死了自然要把財產給最親的晚輩,這個理由再好不過了!再說,有一半也是你父親的。」石夫人瘦削的下巴不停將利害關係精辟分析出來,為的不過是想藉兒子的手去奪這份利益。


    「媽!您為何還跳脫不出這爭權奪利的框框,曼弦就是為了您那要不得的麵子問題才出意外喪生的,您一點也不感到愧疚就算了,還變本加厲追逐金錢遊戲,我不明白,您已經夠有錢了,還要那麽多錢做什麽?」崇綸每每一想起曼弦的意外死亡全是拜自己母親所賜,一股難扼抑的激動便湧上喉間。


    「住嘴!你那是什麽態度?又要跟我算舊帳是不是?我愛麵子?難道婆婆過生日叫媳婦回來祝壽這也過分?這要當著親朋好友麵前說出去,我的臉要往哪兒擺?」石夫人一貫的冷傲,猶如冰雕。


    「您明知那天是台風天,還要她從台北趕回來,她連會議都還沒開完就一路開快車回來,這不出事才怪。」所有的指責如冰雹般撲向石夫人。


    「要當石家的媳婦本來就要內外兼顧,若是隻想當個會工作的女人,我要她進石家門來幹嘛?當初說好一切以家庭為重,才允許她繼續擁有她自己的事業,而婆婆的生日不是屬於這家裏的事嗎?怪就怪她命薄,能說什麽呢?難不成要我天天跪在她墓碑前賠不是?」


    石夫人話一落下,見崇綸正要反駁時,更嚴苛的母性尊嚴立即抬頭。「別再說那麽多了,三分鍾後立刻下樓來。」


    「我不去!」叛逆的氣流團團向石夫人襲來。


    兩道堅如鋼鐵的牆相互對峙,他不再順她意了,照她的棋盤所設下的棋局,全是被她的意念牽著由著她擺布,他不想成為她手中的骰子,任意由她擲她要的點數。


    石夫人雙拳握得似乎要捏出水來。兩年了,為了一個女人他就整整和她互嘔兩年,她這個做媽的在他眼裏就這麽不如一個娶進門不到一個月即過世的女人,養兒育女有什麽用?連兒子的老婆死了兩年,她還換不到起碼的尊重。


    「好,你不去,你繼續忤逆死我好了,如果你認為我死了會讓你稱心如意些,我成全你。」說完,便直衝廚房的方向,崇綸見狀也忙追了出去,兩母子一前一後在長廊上疾馳著,迎麵走來的正巧是晴婉。


    「媽!怎麽才上來叫哥一下就又鬥起嘴來了,早跟您說哥不會去您就不信!」晴婉拉住氣極的石夫人,一對抱怨的眼神直射向崇綸。


    「我從小把屎把尿把他帶大,這就是他反哺報恩的方式?」千怨萬怒淨往晴婉身上發泄,晴婉如吃飯喝水般地,早已習慣這種場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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