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緲籠著嘴自我介紹:“姥姥——我叫唐緲——南京來的——!”山與山之間有回聲,是天然的擴音器,他的聲音清晰地落在姥姥耳朵裏。姥姥聽說他從南京來,立即猜到是唐亞東的兒子,喜歡得要命,緊走一會兒趕到唐緲跟前,笑著上下打量說:“這麽大了啊!上次見你時,你還不滿月呢!”“姥姥見過我?”唐緲驚訝地問。司徒湖山是順風耳,遠遠地插嘴:“當然見過,你們家的人不經過她蓋章,誰也不敢姓唐啊——!”“蓋什麽章?”唐緲問。姥姥說:“他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別聽他胡說八道!”她拉著唐緲往家走,邊走邊問:“是你一個人來的,還是和家裏人一起來的?”唐緲說就我一個。姥姥顯得略微失望,但隻是不易察覺的一瞬間,她笑著說:“你不錯呀,敢一個人出遠門了。這些年你姐姐好嗎?”唐緲覺得奇怪,姥姥不問唐家的父母,卻直接問姐姐唐杳,好像和她更熟悉一樣。但根據唐緲對姐姐的了解,那位人民教師甚至在這次出走事件發生之前,都不知道重慶還有一個老家,更別提這位半路冒出的姥姥了。“我姐姐挺好的,今年結婚了,我媽還等著明後年抱外孫呢。”唐緲說。出乎意料,姥姥並不高興,隻是客套地假笑了一下:“哦,結婚好啊,恭喜恭喜。對象什麽職業啊?”唐緲說教師。姥姥又連說了兩個不太由衷的“好”,見唐緲不解,她壓低聲音:“現在有人,等會兒再說。” “人”當然是指蹲在邊上偷聽的司徒湖山了。司徒湖山聞言用力嗤了一聲,說:“我聾的,聽不見陰謀詭計!”“你死的最好!”姥姥冷笑。姥姥進屋看到八仙桌上簡單的飯菜後,埋怨怎麽客人遠道而來都不做點兒好吃的,趕緊下廚給炒了一碟雞蛋,蒸了一碗臘肉,又加了兩樣素的,這才風風火火地招呼大家吃飯。飯桌上她也隻打聽了幾句,讀書怎樣,父母好不好,路上順利與否之類的。司徒湖山一直在旁支棱著耳朵聽,但姥姥偏不問,說的都是些親戚之間的客套話。吃好了飯,她又張羅著給唐緲找地方住。唐家房子雖多,但有些已經空置了幾十年,連張多餘的床也難找,姥姥便讓唐緲則和司徒湖山擠一窩。司徒湖山當麵沒敢發作,半夜三更卻跳起來作妖,先是裝羊癲瘋,後來又說得了腳氣傳染,逼著唐緲也去睡門板。他表示年紀這麽大了,萬一半夜裏突然死了就太麻煩唐緲了,又建議唐緲去廚房睡,廚房裏暖和。唐緲說大三伏天的,我要什麽暖和?司徒湖山就口吐白沫,連聲說你再不走我就要死了,趕緊拿根筷子來給我咬著,否則我就要把舌頭咬斷了!唐緲被趕出房間,扛著門板進了廚房,一覺睡到大天亮。清晨的峽穀涼爽宜人,雨霧彌漫,濕漉漉,甜絲絲,還能聽到穀底小溪流叮咚作響,有蛙叫,卻奇怪地聽不到蟲鳴。唐緲在廚房裏枕著胳膊睡得好香,連被司徒湖山從屋裏搬到井台上都不知道。司徒湖山把他往井繩上一掛,正要往下扔,姥姥衝出來喊:“老東西,你幹什麽?”司徒湖山便披頭散發地跑了。姥姥把唐緲拍醒:“起床啦。”唐緲仍然躺著,左右看看,一臉迷蒙:“姥姥,我夢遊?”姥姥說:“夢遊的可能還比你警醒些!我下地的去了,早飯在鍋裏。”唐緲問:“您種地?”“不種地吃什麽?”姥姥解開圍裙隨手掛起,一手抓鐮刀,一手挎著小竹籃走了。唐緲用打井水洗漱,去廚房吃過飯,然後四處找唐好玩。唐好也不在家裏,正帶著唐畫在藥園裏鋤草。她這個年紀應該上初中了,卻因為腿腳問題無法出門,連最近的小集鎮迷仙堡也難得去一趟。但她識字,而且還不少,讀普及名著(比如《紅樓夢》《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牛虻》等)毫無障礙,應該是姥姥教的。唐緲幫她幹活,可盡添亂,還沒她自己幹得利索,她搶回鋤頭說:“我來吧,你是個城裏少爺!”唐緲問她:“為什麽老家這麽大房子,除了司徒湖山,就隻有你們三個人住?”唐好說:“我不太清楚,姥姥不喜歡說這個。我一生下來爹媽就不要我了,姥姥把我抱回來養著,等到我記事,家裏就隻有我和她兩個人,一直到四年多前才添了唐畫。不過呢……”“不過什麽?”唐好說:“不過以前唐家好像族人挺多的,不知道什麽時候就一個都沒有了。”一個都沒有了?唐好說:“我小時候睡覺之前經常纏著姥姥講故事,姥姥也提到過,說我們家原先是在成都那塊兒的,人稱蜀中唐家,是個特別大的家族,宅子連宅子方圓數十裏,上上下下有六百多號人。清代鹹豐或者道光皇帝年間,不知道為什麽突然舉家搬到這裏,後來家裏人就漸漸散了。”唐緲總結:“所以原先是個封建大家庭,家主說了算,然後人丁凋零了?”“好像是。”“看來家主是個關鍵人物,前任家主你見過嗎?”唐緲問。唐好搖頭:“當然沒見過,據說他剛解放就死了,我才哪一年生人呀?”唐緲又問:“那……前任家主和現在的姥姥是什麽關係?父女?”唐好說:“不是,他們兩個好像年齡相差不大,姥姥是前任家主的丫鬟。”“丫鬟?”唐緲說,“這關係也太舊社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