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緲摸了摸石匣子,見是背麵對著自己,沒多想什麽就繞到另一麵去看,結果看到了一隻黑色的、巨大的繭。黑繭上部開了一個圓圓的缺口,缺口裏露出了唐姥姥的臉。唐碧映嘴角帶笑,眼睛半睜半閉,早已老去的麵容在昏黃色燈光的掩映下顯得嫻靜溫柔。隻是她在看到唐緲之後,黑色的瞳孔便裂開了,一隻豔粉色的小花蟲從裏邊爬出來,爬到她灰白的麵頰上,就好像落下了一滴血淚。她那布滿淺淺細紋的額頭也裂開了一個切口,無數花蟲從裏麵噴薄出來,像是海棠花瓣隨著柳絮被吹過了南牆,鼓動著撲在唐緲臉上身上,柔柔的,軟軟的,銷魂蕩魄。再然後姥姥碎了,碎的很快,就像一隻玉瓶,噌的一聲裂開,片片落下,落在她自己的繭裏。唐緲已經看不見姥姥,他連一絲聲音都沒有發出,就軟軟地癱倒在地。花蟲從他身上騰空而起,仿佛盈盈的仙子,冉冉飛起又緩緩落下,將他和石匣子完全覆蓋起來。…………你們覺得唐緲嚇死了嗎?差不多。他在意識消失前看到了滿目繁花,於是他的靈魂便像是跟著花與雲來到了天邊,又隨著風和月不知回到了哪個角落。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許久,太久,一輩子那麽久……他才在意識到自己坐在小窗邊。窗外陽光明媚,時間在早春三月或者四月。這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等從小寒吹到穀雨的二十四番花信風一番番都吹過,春色便老了。空氣中飄來梅花綻放的隱約香氣,他正俯視著街道上遊|行的人群,他們還穿著棉袍或者夾袍,胸口別著代表歡慶的紙花。應該出了什麽大喜事,人人臉上都滿溢著快樂,有人敲著鑼鼓和鐃鈸,有人吹著長號或者圓號,更多的人賣力地舉起橫幅、揮動小旗,嘴巴一張一合地喊著口號。但是唐緲聽不見,他隻聽見身後有個男人說:“你要控製好他/她,不能再這樣下去,你看看你的手。”唐緲當然知道自己的手,手心和往常一樣,但是翻過來看就能發現手指甲全變黑了。說實在的,變黑又怎樣?權當塗指甲油了,大驚小怪。他轉身尋找那男人,看是看見了,但五官模糊,隻知道對方衣著很整潔。他有意輕描淡寫,說:都是這樣的。可他也聽不見自己說話,那男人的聲音卻非常清晰:“唉,但願你能活過三十歲。”街道上,一輛黑色汽車被看熱鬧的人群團團圍困,刺耳又焦急地按著喇叭。男人說:“走吧。”他們下樓,穿過蜂擁的人群接近那輛車,那男人說,這是個渾水摸魚的好機會,你跟著我,事成之後,就去東郊賞梅花。唐緲看到玻璃車窗搖了下來,便從口袋裏掏出了袖珍□□。哦,其實不需要槍,他把槍藏了回去,撚起了一撮粉末。他有無數種方法悄無聲息地殺死對方,隻要對方把車窗搖下來。然而貼近時,他看到車裏除了目標,還坐著個小女孩。她比唐畫小,四歲或者三歲,圓臉兒紅撲撲的,戴著有花邊的帽子,穿著合身的小毛皮大衣。梅花盛開,乍暖還寒,達官顯貴的孩子總是被裹得嚴實些,直到清明之後才漸漸脫去厚重冬衣。先前不知道這裏會有個孩子,情報也沒說。小女孩扒著車窗好奇地往外看,眼睛很亮,。目標正在看前方,跟司機說話,並催促他快走。唐緲徑直從車邊走了過去。如此接近,隻隔了一個孩子,卻像隔著高山大海,他下不了手。……後麵有一段很模糊,像是一條船在濃霧裏麵劃行,那些喧囂和人群都遠去了,隻看到濃霧盡頭的殘梅。聽見那男人說:“大多都謝了,可惜可惜,隻得等到明年早來了。”這個人怎麽從來隻在身後說話?回頭找他,他站在一株依舊雲霞般盛開的梅花樹下,落梅點點,碧草如茵,滿地都是豔粉色的花瓣……地上花瓣曆曆在目,卻看不清他的臉,怎樣接近都看不清。就聽他說:“這次回去之後把你的蟲都處理了吧,再這樣下去,我怕你壽數不永。你該活久一點,至少比我久,才不枉我……”不枉你怎樣?你想怎樣?我會怎樣?唐緲突然知道說話的這個人是誰了,也明白夢中的自己是誰。不,這不是夢,這是一段記憶。唐碧映啊,他讓你把蟲都扔了,你居然又多養了幾十年?你怎麽不聽話呢?你不聽話豈不是失信於他?唐緲的心隨著記憶之人的而凝重,而煩亂,揪成一團,或者坦率說,心痛得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