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年間


    流麗日光從蓊鬱的林間篩落,在通往天竺山的山道上,落下點點光痕。


    正值春暖花開,滿山的紛紅駭綠,猶如人間仙境,但吊詭的是,沿路上竟不見人煙。


    「侯爺,你瞧,這個地方有座亭子,雖然看起來是簡陋了點,但視野相當好,要是能在這裏喝上一杯,肯定是一大樂事。」山道上,兩匹馬並行著,其中一名穿著月牙白交領長衫的男子笑問著另一人。


    「聽來不錯,要是山賊來了,說不準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淳於禦似笑非笑地看自己的隨侍一眼。「承歡,這麽一來,我連棺材都不用為你買,倒是替我省了不少。」他長發束冠,麵如冠玉,黑眸深邃邪魅,流轉時噙著奪人傲氣,斂笑時教人望之不寒而栗。


    「說說而已,幹麽當真,更何況這裏是佛家聖地,哪來的山賊?」曲承歡可憐兮兮地扁起嘴,硬生生地糟蹋了那張桃花臉。


    「我倒不介意。」淳於禦哼著。「少個隨侍,本爵日子照過。」「好沒良心的侯爺……」曲承歡皺起俊逸的桃花臉。「你這話可是不能胡說,你明知道自己總是出口成真,萬一一語成讖,我該怎麽辦?」從小,他就跟在侯爺身邊,看著他一步步越爬越高,到如今受到皇上重用,受封鎮朝侯,奉旨南下,鏟除海賊。


    不過呢,他這個主子有點與眾不同。


    明明是個卓爾不群的美男子,但總是沉眸深斂,教一票本來傾心於他的官家幹金,見著他便嚇得打退堂鼓;他常懷疑主子是故意逼退那些仰慕者,隻因他身懷異能。


    其中,最令人愕然的是,出口成真的本事。


    說起來也真神奇,主子說出口的事,無一不靈驗,這也教他好怕哪天要是主子心情不好,隨口賜他死,他真要死得不明不白。


    「就算成真了,又關我什麽事?」淳於禦撇撇嘴,麵無表情的俊臉教人難測心田心。


    「侯爺,你也知道我沒那意思,何必生我的氣?」曲承歡咕噥著。


    府裏,有下人察覺侯爺的異於常人,總是對他驚懼閃避。


    可他不同,他從小就知道卻從沒怕過,隻是偶爾喜歡掛在嘴邊說,那是提醒主子小心,更因為不在意才敢這樣。


    歎口氣,他策馬追上,卻見主子突地停下,像正聚精會神在看什麽。


    「侯爺?」曲承歡一開口,淳於禦隨即擺手,示意他閉嘴。


    他正感狐疑,卻聽見細微聲響。那聲音軟嫩帶啞,感覺上像是極細致的嗓子受到創傷般,仔細一聽,曲風和潤,就可惜那歌喉少了點黃鶯出穀的清脆了亮。


    引起淳於禦注意的,便是這歌聲。


    那娓娓低吟的啞嗓,別具風味。


    然而,這附近山巒疊嶂,歌聲在山間回響,難以分辨到底是從何而來。


    瞧他停下馬,像是在尋找歌聲,曲承歡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忍不住問:「侯爺……你喜歡這歌喉嗎?」為了不影響主子聽歌,他努力把聲音壓縮成像風聲一樣。


    「你說呢?」他仔細地聆聽,還沒找到歌聲的來源,反倒先聽到不遠之客靠近的腳步聲,他眉一揚輕勾起唇。


    「我是在想,說不定杭州的清王爺已在等候侯爺,咱們要不要先到侯爺府,免得太失禮?」曲承歡小聲提著,一頭霧水地看著他突如其來的笑容。「侯爺……」有時,他真是摸不清主子在想什麽。


    明明說要走宮道進杭州城,可到了驛站之後,卻讓麾下一營兵馬留在那裏,逕自縱馬往天竺山,說要參佛嘛,長這麽大,他從沒陪主子踏進寺廟過;但如果不是要參佛,特地上天竺山,又是為什麽?


    「有人來迎接我了,要是不好好會一會對方,可就辜負了對方的好意。」淳於禦黑眸閃動著興味。


    曲承歡聞言,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有埋伏!」哎呀,都怪那道歌聲掩去腳步聲,害他就連有人逼近都沒發覺。


    山穀裏,一片春染大地,急瀑從山崖激落,濺起陣陣水花,在底下形成彎流小溪,而溪旁長著各種藥草。


    一抹背著竹簍的纖瘦身影正穿梭其間,彎著腰,幾乎貼在草麵上,一雙水靈大眼緊眯,仔細地分析著葉脈,畢竟很多藥草都長得極相似,她曾經一時大意摘錯,所以不能不小心。


    那是個小姑娘,盡管著男服,就連長發也藏在四角軟巾裏,但巴掌臉上的五官十分精致,柳眉杏眸,桃腮菱唇,活脫脫是個美人胚子,可以想見她為何做男裝打扮。


    而此刻,她正哼唱著小曲,盡管嗓音如砂石磨過般的沙啞,卻壓根影響不了她喜愛唱曲的心。


    隻是……她唱呀唱的,隱約聽見什麽,忍不住站起身,朝左右探去,確定沒有半個人,她撓撓臉,打算繼續采藥草時,突地聽到有人不知道吼了什麽,她疑惑地抬臉往上望去,有雨落在她臉上,她抹了抹,瞧見手上鮮紅一片,驚覺那是血不是水。


    沒多久,便聽到撲通一聲,她不禁眯起眼,直往溪邊而去,瞧見一個沉入溪水的男人。


    半夢半醒間,他聽到有道刻意壓低的粗啞聲音嘰嘰喳喳著。


    「像吧……」那嗓音像是在他耳邊,他可以感覺到臉上有道視線,甚至嗅聞得到那人身上的草香。


    「我不記得了。」「夕月姊姊,我記得咱們幾年前還一起去看過的。」「我可沒你膽子大,敢把眼睛張得那麽大,看得那麽清楚。」那笑聲輕柔,更突顯另一道嗓音的粗啞。「什善,你要不要退點?你不覺得自己貼太近了嗎?」「這樣看得才清楚啊。」「……男女授受不親。」那副輕柔嗓音輕歎了聲。


    「可是……」她就是舍不得移開眼。


    這個被她救回來的男人,五官棱角分明,寬額挺鼻,眼摺極深,可以想見當他張開眼時--她正想著,男人張開了眼,那雙深邃得仿佛能勾魂攝魄的眸子,猶如子夜綻放的星芒。


    君什善瞪大眼,眨也不眨地睇著他。


    淳於禦打量著眼前人。雖然她做男裝打扮,不過那秀致五宮教他一眼看穿她的女兒身。


    「什善?」「啊……喔……」堂姊的喚聲讓她狼狽地回過神,連退數步,張口卻不知道要說什麽。


    淳於禦看了她一眼,轉向四周打量。


    屋內的擺設非常簡陋,就連屋牆都已斑駁,床邊的小幾缺了邊,椅子缺了腳,而床上躺了個姑娘,就和他正對著,再回頭看向那名喚什善的姑娘,他才發現她其實是跪在地上,自己則是躺在地上,底下鋪了塊軟布。


    坐起身,腰間的刺痛,教他微皺起眉,而房裏響起的尖叫聲,則教他錯愕。


    「姊,眼睛閉上、閉上。」他看見那個名喚什善的姑娘身手矯健地跑到她姊姊麵前,用雙手遮她的眼,就連自己也緊緊閉上眼。


    淳於禦微揚起眉,垂眼瞅著滑落在腿間的破被子,再看向自己赤裸的上身,和已經上藥綁上布巾的腰間。


    難道這屋裏還有其他人?


    這兩個小姑娘,也許能替他上藥,但應該不可能將昏迷的他帶來這裏吧。


    是說……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他忖著,輕觸著腰間的傷,每按壓一下,便感覺到一股深入腹內的椎楚。


    這感覺對他而言,相當新鮮。


    因為他已經很久沒有感覺到痛。


    他從小就與眾不同,不但腳下無影,連鏡中和水麵也無法照出他的身影,但並不是每個人都能發現這異狀。


    承歡早就發現卻從不在意,但他就是感覺不對勁。


    之後,他發現自己脫口而出的話會成真,屢試不爽下,府裏有些下人察覺,看他的眼神總是恐懼不已。


    是故,他不愛與人親近。


    投身軍旅發泄一身精力,卻又發現自己竟有不死之身,再重的傷,最遲一天之內絕對會痊愈,這讓他自覺自己根本不正常。


    但,腰間這傷口,讓他覺得自己又像個人了,隻是他不致天真得以為自己不再異於常人,反倒是疑惑傷自己的到底是什麽玩意。


    「如果你要想事情,可不可以麻煩你先拿被子遮一下?」君什善沒好氣道。


    盤腿環胸的淳於禦懶懶睨去,瞧她已經張開眼,但仍遮著另一個姑娘的眼。


    「喂,你不冷啊?」「不冷。」「……我管你冷不冷,你要是再不把身子遮住,我就把你丟出去。」聖人也發火了。真是的,跟他客氣還當福氣了。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難道他不知道要避嫌?


    救他,那是一種無法抗拒的衝動,讓她明知家裏處境還是這麽做了。


    「就憑你?」他哼了聲,但還是拿起被子往肩上一披,蓋住完美的體魄。


    「我有本事把你從山穀扛回,當然就有辦法把你丟出屋外。」她說著,卷起袖管,一副很想表演給他看的表情。


    淳於禦壓根不信。「誰救我回來的?」「我。」君什善歎口氣,緩步晃回他身邊。


    屋子就這麽大,她三兩步就走到他旁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淳於禦抬眼看她,再問:「誰幫我上藥的?」「我。」她啐了聲,像是他問了廢話。


    「如果是你幫我上藥,你就已看過我的身體,那你剛才在鬼叫什麽?」說到底他還是不信。


    他高頭大馬,一個小姑娘怎麽可能把他從山穀扛回?


    別說扛了,拖不拖得動,都還是個問題。


    「我叫,是因為你嚇到我姊姊了。」淳於禦眯眼瞪她。「好,那你告訴我,我是被什麽給傷的?」他問了那麽多,隻是想確定傷口是什麽形狀,繼而推敲傷他的利器是什麽。


    「我不清楚,不過傷口呈圓狀,還滿深的,血流不止,小溪都快要被你的血給染紅。」她索性蹲在他身旁,用手指比著傷口大小。


    敢接近他,是因為她不認為一個傷患能做什麽壞事,況且他要真想使壞,她也有把握把他打趴。


    淳於禦聽著,有些錯愕,一來是因為那古怪的傷口,二來是因為她說得很像一回事。「真的是你扛我來這裏的?」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她看起來身形纖瘦,哪來這麽大的力氣?


    「廢話,我剛剛不都說了?這裏是下天竺寺的後山,隻有我跟我姊姊在這裏,昨天我到山穀采藥,結果瞧見你掉下溪。」她不禁翻了翻眼。「你渾身濕透,衣袍要是再穿著,會染上風寒又不能替你上藥,所以我就幫你脫了。」他還是難以置信,她到底是怎麽將他給扛回來的?


    「你的運氣不錯,剛好遇到我,否則要是在溪裏昏迷過去,等你醒來,遇到的會是閻羅王。」「多謝。」就算不太願意相信,但事實擺在眼前,他不得不信。


    「你是該謝,不過你不覺得自己應該有所表示?」她暗示著,伸出三根手指來回摩挲著。


    她仔細瞧過了,他的衣袍質地非常好而且還有精繡的圖紋,代表他肯定出身富貴,向他討點賞,一點都不過份。


    「……我身上沒有帶銀兩。」真教人不肯相信,一個嬌俏的小姑娘,臉上竟出現類似地痞流氓的神情。


    她該不是以為自己扮作男人,就得學地痞流氓的凶狠吧?


    「我知道,我找過了。」他身上是沒有銀兩,但家裏總該有吧。「你家住在哪兒?」「你要去我府上拿賞?」對她的些許好感,瞬間消失殆盡。


    「說那什麽話?我看起來是那麽市儈的人嗎?我是打算去聯絡你的家人來接你回去,否則依你的傷勢,沒個十天、八天,肯定好不了。」她承認自己愛錢,可她取之有道,絕對不會漫天開價,而該拿的,她絕不會客氣。


    話說回來,這個男人還真不是普通的好看,明明臉部線條非常剛毅,但長發垂落在頰邊,增添了幾分陰柔,教她的心卜通卜通地跳。


    「沒有必要。」淳於禦冷冷看她一眼。「我的衣袍在哪?」「你要幹麽?」「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總是不妥。」他試著站起,卻發現腰間的椎楚痛得他齜牙咧嘴。


    怪了,為什麽會這樣?


    「躺著吧,你的傷勢真的滿嚴重的。」她不禁歎口氣,拉著他坐好。


    「我得去找我的隨侍。」「我去幫你找,你別亂動,要是影響到傷勢,那就糟了。」瞧她擔憂的神情並非作戲,他有些摸不著頭緒。「你救我,不是為了錢?」「是啊。」她也很大方地承認。「但除此之外,好歹被我過上了,總不可能要我眼睜睜地看你死在溪底吧,我當時想要是救了你,或許可以得到一些賞銀,那我就有盤纏離開杭州了。」這屋裏隻有她跟堂姊,如果不是他傷勢極重,她真不想帶他回來,天曉得他會不會在傷勢好轉之後對堂姊胡來……不過看他像是不願久留,態度有點冷,應該是不至於吧。


    她坦言不諱的態度教他意外。「你不是杭州人氏?」「我是啊,可這些年家族的人相繼去世之後,隻剩下我跟夕月姊姊相依為命,所以我就帶著她南來北往地走。」「為什麽?」「因為……」她正要回答,但像是意會到什麽,沒好氣地看他一眼。「我還沒問你身家,你倒是先盤問起我了?」「我是汴京人氏。」君什善聞言,微微皺鼻。「那你怎麽會跑到杭州來?」這下可糟了,難不成她要好人做到底,把他送回汴京去?


    「皇上派我南防除海賊。」他毫不隱瞞地道,等待她的反應。


    豈料她竟放聲大笑。「就憑你?」笑到最後,還忍不住拍著地,像是聽到多大的笑話。


    「什善……」君夕月喚了聲,想叫她收斂一點。


    「很好笑嗎?」淳於禦眯起眼。


    這還是頭一回有人質疑他的能力,這個小姑娘好樣的。


    「要除海賊的,都是將軍,人家將軍都長得虎背熊腰的,你的身體我看過了,根本就不像個將軍。」她哈哈笑著。記得他胸膛是挺結實的,不過離虎背熊腰還很遠很遠。


    「把我的身體看光了?」他眯起眼,難以置信她的大膽。


    想起他的身體,君什善這才慢半拍地紅了臉。「那也是沒法子的事,我要治你的傷呀。」她說得義正詞嚴,可表情有點心虛,不敢看他。


    扮男人太久,有時就連她都快要以為自己是個男人了呢。


    淳於禦還是盯著她,盯到她渾身不自在,努了努嘴道:「先說好,我不是姑娘家,不接受以身相許,你千萬別用這種方式報答,給我一些賞銀就可以了。」「要賞銀,得等找到我的隨侍。」不是姑娘家?真是睜眼說瞎話。


    「你的隨侍?對了,倘若你真是個將軍的話,為什麽你還會被人給刺傷?你遠從汴京而來,難道身邊都沒有兵馬?」「那是因為我繞道上天竺山,沒帶著兵馬。」她那瞧不起人的神情,教他很難得的不服氣起來。


    「你特地繞道上天竺山做什麽?參拜嗎?可也不對,我還特地到你摔下山穀的懸崖上,那裏離山上的寺廟都滿遠的,而且我沒瞧到任何人。」「是嗎?」淳於禦不禁沉吟著。


    那麽承歡呢?難道他被殺了?還是下山去求救了?


    「反正不管怎樣,你先待下就是,要是一出去,遇見要追殺你的人就不好。」君什善想了想,撓了撓臉。「可這裏是佛家聖地,到底是誰這麽不敬神佛,挑在這裏傷人?」淳於禦垂斂長睫,一時之間,心裏也沒個底,但他腰間的傷,讓他意識到這回的埋伏極不尋常。


    「不過,你也不要擔心,這間小屋就在下天竺寺後山,我就不信誰敢跑到這裏放肆,就算有,還有我罩著你。」她很豪氣地往他肩頭一拍,聽到後頭傳來一聲輕咳,她才注意到自己的舉動太逾矩,趕緊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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