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在他探出手的瞬間,君什善已經被人一把抱起。


    曲承歡錯愕地橫眼看去。


    真是太震撼了,那個向來不喜人親近的主子,竟主動把一個少年給抱進懷裏,事實勝於雄辯,看來他家候爺真的是……「嘔……」他腦中的想像還沒完,君什善已很不客氣地吐了主子一身。


    曲承歡一雙桃花眼慢慢往上移,定在主子鐵青的臉上,心想,這下可有趣了。


    一桶桶的熱水往艙樓裏送,直到最後一桶熱水倒滿大浴桶之後,在淳於禦的命令下,所有人退離,就連曲承歡也隻能守在艙樓外。


    「怪了,侯爺什麽時候變得這麽養尊處優?以往不都是和咱們打赤膊,有水就隨意洗的嗎?怎麽今兒個還特地要咱們燒熱水送進房裏?」跟隨淳於禦多年的副將張大良忍不住問著曲承歡。


    「你誤會了,這是為了房裏那個少年君什善。」「嘖,大夥都是男人,有水隨便抹一抹不就好了?」「不,我懷疑待會侯爺可能對他一陣嚴刑峻罰。」曲承歡說得隱晦,話裏的深意隻有自個兒懂。


    真不知道要怎麽形容自己的心情,好複雜。


    侯爺沒有一個牽腸掛肚的人,活著總跟死了沒兩樣,心裏空虛得緊,結果一挑就挑個少年,真教他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喔,我聽說了,就是他吐了侯爺一身嘛。」張大良說著,看著他的行徑,不禁學他趴在艙房上。


    「去去去,加緊守備,要是風吹草動就趕緊通報。」曲承歡擺著手,不許別人跟他搶第一手的消息。


    張大良搖搖頭,無奈地先離開。


    曲承歡則是聚精會神地趴在艙房上,聽著裏頭傳出,「承歡,再貼上來,我就割下你的耳朵。」「嚇!」他嚇得趕緊連退數步,不敢再偷聽。


    而艙樓裏--「快洗。」淳於禦褪下外袍,隻著中衣,背對著她。


    眼前擺了一小桶熱水,那是他要擦拭用的。


    「不用吧,我擦一擦就好。」君什善縮在浴桶後,身上的衣袍還有她自己吐出的穢物。


    「那股臭味擦不掉。」「那我去外麵嘛……」「你走出去看看,瞧我會不會直接把你丟進海裏。」他冷聲警告著。


    「那把窗戶推開。」她皺著眉,扁著嘴,覺得自己好委屈。


    這個人離開天竺山後,就算見麵了也當作不認識,現在沒避嫌,可是態度很惡劣……可惡,她突然覺得很想哭。


    「好讓大夥來瞧你沐浴?」他哼笑著。


    「我回底下的艙房不就沒事了?」這也嫌,那也嫌,幹脆別理她不就好了?說到底,她會吐,還不是因為他扯她,害她忍不住。


    「你一個姑娘家要跟一群男人擠艙房?」「又沒人知道。」「要是被發現,你可知道後果?」「被知道就認錯,不然咧?」「天真,戰船上不得有女人,那是一大忌諱。」「咦?」「船上有女子,會玷汙神聖的戰船,這艘戰船就不得上天眷顧,肯定吃敗仗,你要是被人發現是女扮男裝,就等著被丟進大海。」他並不是危言聳聽,而是戰船上確實有這禁忌。


    君什善聽得一愣一愣的。「不、不會吧……」「會,你肯定會被丟下海。」「不是,我是說,不會吃敗仗吧,你看起來滿厲害的,應該可以保護大家,旗開得勝吧……」淳於禦聞言,不禁抽...動眼皮。「說,是誰讓你上戰船的。」「你要幹麽?」「嚴懲。」「又不關那人的事,是我沒跟他說的。」她急了,真怕他會隨便拿人開刀。


    「要我不追究也成,你給我趕快洗!」他說著,褪下中衣,露出赤裸的上身。


    「啊……」君什善縮進浴桶後方。


    淳於禦沒好氣地回頭。「你不是都看光了?」況且距離這麽遠,依她的視力,根本看不見。


    「你做什麽?」她問著,不斷地深呼吸,很怕他待會要是靠近她,不知道要怎麽反擊。


    他沒力地翻白眼。「我胃口很刁,對你一點興趣都沒有,你趕緊給我洗。」他再三催促,是因為天候極冷,熱水冷得快,她要是不趕緊洗,染上了風寒,問題更大。


    「你一直要我洗,可這裏這麽亮。」淳於禦無奈地彈熄案上的燈火,艙樓裏瞬間漆黑一片,隻餘窗縫門縫傾落的些許光線。


    「可以了吧,動作快一點。」聽著他淡漠的口吻,君什善委屈得快掉淚,但她一沒動作,他便沉聲催促,逼得她不得不把衣袍褪下,就連貼身衣物都一並脫下,趕緊跳進浴桶裏。


    聽到她進浴桶的聲音,他才動手擰著布巾擦拭身子。


    時間緩緩流逝,誰也沒先開口,隻有水花輕濺的聲響。


    也許是因為身在黑暗之中,聽覺益發清晰,光從聲音,他便能想像水滴從她身上滑落,而她的胴體……他驀地張大眼,難以置信自己竟然對她產生欲...望……這簡直是荒唐,他怎會有這種心思?


    微惱地將布巾丟進水桶內,霎時,船身劇烈搖晃著--「啊!」君什善發出驚喊,因為她連桶帶人在地板上滑著。


    淳於禦回頭,長臂扣住桶緣,穩住之後,外頭隨即響起曲承歡的敲門聲。


    「侯爺,要不要緊?!」「發生什麽事?」他問。


    「沒事,隻是海浪變大了,外頭也開始飄雨。」「吩咐下去,收篷定錨。」「是。」待曲承歡走遠,他才啞聲問:「你要不要緊?」「沒事,隻是嚇到。」「洗好了?」他問,不敢張眼。


    他的眼力太好,盡管身在黑暗中,也能將她看得一清二楚。


    「嗯。」她點頭如搗蒜。


    「起來。」「可……我沒有換穿的衣裳。」「先穿我的。」「咦?」不會吧……


    確定船身夠穩之後,淳於禦立刻起身,找出中衣和外袍,順手抓出一條布巾,一並擱到她麵前。


    但君什善視力極差,壓根沒瞧見他遞來的衣袍,讓他隻得握著她的手,把衣袍交給她。


    這一瞬間,她感覺到他掌心的熱度和溫柔。


    他雖然在市集上裝作不認識,可後來他還是挺身而出,救了那個溺水的人;盡管剛剛對她粗聲粗氣,可他的舉措很貼心,就連剛剛,他也立刻穩住滑行的浴桶,保護她。


    這人,到底是怎樣的人?教她好迷惑。


    「暫時先穿我的,等明兒個一早,我再讓承歡去把你的換洗衣服都拿過來。」他說著,確定她已經將衣袍拿穩才放手,立刻又背過身去。


    「為什麽?」她不解地要站起身。


    淳於禦驀地回頭。「你還問為什麽?」他太惱,忍不住回頭低斥,結果不意瞧見--黑暗之中,她濕潤的長發披垂在側,卻掩蓋不了白皙如玉的胴體,那豐挺的胸和不盈一握的腰肢是致命的誘惑。瞬間一股欲...望如野火燒向下腹,教他狼狽地轉過頭。


    而這不過是眨眼間的工夫。


    正低著頭的君什善,壓根沒發現自己已經被看光。


    她慢慢地踏出浴桶,摸黑拿起布巾擦拭自己,七手八腳,用最快的速度套上衣袍,當整件衣袍鬆垮垮地掛在自己身上,不用照鏡子,她也知道有多滑稽,隻因兩人的身材實在差太多。


    「好了?」他問。


    「嗯。」她回答的同時,艙樓亮了起來,瞧他上身依舊沒穿衣服,她趕忙轉開眼,問「那現在要怎麽辦?」「累了就睡。」他指向自己的床。


    睡?她瞪著那張床,仿佛它是什麽四腳怪獸。「那你呢?」「隨便都可以。」他擺了擺手,沉聲道:「站進去一點。」她疑惑地看著他,乖乖地往裏頭站去,旋即便見他提著靠近門的那水桶,開了門就出去。


    想了下,她也端起浴桶,走向門口。


    淳於禦一回頭,看見的就是這一幕,不由得怔愣住。


    「讓讓。」她喊著。


    他回過神。「什麽讓讓?我要你往裏頭去,進去!」他趕緊將浴桶接過手,回頭就瞧見目瞪口呆的隨侍。「接著,閉上你的嘴。」把浴桶遞給他,也不管他拿不住而掉落地麵,淳於禦立刻關上門。


    「……你的力氣真的很大。」回頭瞪向她,他實在無法想像她到底是從哪生出這麽大的氣力可以端起浴桶。


    那實木浴桶裏裝了七分滿的水,他估計約莫五十來斤,她怎能端得那麽輕鬆?


    「天生的。」她垂下眼。「就因為我力氣大,那位負責找船工的工頭才肯讓我上船的,你千萬別怪罪他。」「不想我怪罪他,你就早點歇著。」他歎氣,往案前一坐。


    案上還擺放著海線圖,但這張海線圖卻與他那日在船宮瞧見的不大相同。


    他的記憶力奇佳,一看就覺得圖有出入,他懷疑後來趙立動過手腳,但畢竟他隻是隱約瞄過,也無法確定具體是哪裏不對。此刻,他應該拿著海線圖詢問船上的掌舵手才對,而不是把時間浪費在她身上。


    隻不過,就怕他讓她踏進艙房這消息極快就會傳開,要是趙立盯上她,那就麻煩了。


    都怪他心不夠狠,一時心軟,對她才是殘忍。


    「你呢?」她緩緩走到他身後,瞧見那張海線圖,卻是有看沒有懂。


    淳於禦不耐地抬眼,那冷冷的注視教她不由得扁起嘴,感覺自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不知道到底該待在哪。


    離開嘛,問題是她身上穿著他的衣袍,隻會顯現她像個姑娘家。


    「去睡。」他沉聲道。


    「霸道。」她咕噥著,甩著袖走向床。


    淳於禦橫睨著她,卻拿她沒轍。


    「頭發擦乾點,你不冷嗎?」「我不怕冷。」她往床板一坐,卻沒打算要睡。


    「……你剛剛為什麽吐了,是身子不舒服?」頓了下,他問著,視線卻是落在海線圖上。


    「不知道,我以前沒搭過船,不知道搭船這麽難受。」就算是現在,還是覺得頭昏昏沉沉的,可為了十兩銀子,她咬牙忍了。


    「是嗎?」他沉吟著,猜想她隻是不適應海上生活。


    「你……」她欲言又止。


    「什麽?」「沒事。」她垂下小臉,沒勇氣問出口。


    她本來是想問他,為什麽在市集要假裝不認識她,更想問,為什麽讓她進入他的艙房,可後來又想,他這種大人物不論做什麽,好像都沒必要向她交代。


    要上戰船前,她就聽船宮的人提起,是京城派來的官前來當主帥,隻是她作夢也沒想到,他真是個將軍,還是個侯爺……這樣的他,為什麽會在天竺山上落難?


    忖著,她輕「呀」了聲,又站起來走向他。


    「又怎麽了?」他抬眼睇她,卻見她貼得極近,幾乎要把臉貼在他的腹部上,這動作曖昧誘人:心一跳,他抓緊她的肩頭推開,微惱道:「你在做什麽?」「我……我要看你的傷口呀,可是……我找不到……」是右側啊,但那裏的肌膚極為光滑,哪有什麽傷疤?


    「早就好了。」他別開眼。


    要是她發現他的異於常人,是否還願意像現在這般親近他?


    「真的?」她詫道,眨了眨大眼。


    跟她一樣耶……她還以為古怪的隻有自己,原來她是有同伴的,又或許該說,這天底下無奇不有,隻是這樣的人不多罷了。


    迎向她那不遮掩的驚詫,教他惱火直起,隨意拿了話題作文章。「倒是你,對每個男人都貼得這麽近,這是你的習慣不成?還說什麽男女授受不親。」他是異於常人,怪胎一個,但這又如何,他並沒有對不起她什麽,犯不著拿那種眼神看他。


    「你明知道我眼睛不好……」她委屈地扁起嘴。


    更何況,她是扮男人,男人跟男人之間要是扭扭捏捏,那才奇怪好不好。


    「眼睛不好還擺攤拐騙?說什麽前世是不凡之輩,今生是來尋找遺失之物?!」不提還好,一提他幾乎控製不了脾氣。


    君什善錯愕,這才明白他為什麽假裝不認識她了,他在生氣。


    「那是胡謅的,可是對你……」她囁嚅著,結巴結巴的。


    光顧的客人總是喜歡聽些好聽的,為了多拿些賞銀,她多少會有些吹捧,但她並沒有惡意啊。


    「對我如何?你還想騙我什麽?」「我沒騙你,我對你說的都是真的,隻是我到市集擺攤,為了做生意,必須討客人開心,你知道的,我需要盤纏離開杭州。」她不覺得難堪,就怕他不信。


    「我不是給你一兩銀子?不夠為什麽不早說?」「那是……」他給的,她舍不得用,想留下來做紀念,但這話要她怎麽說得出口?「算了,像你這種錦衣玉食的人哪會了解我們這些窮人的苦,我不想說了。」她小臉皺成一團,牛步地走回床邊,像跟誰賭氣似的,嘴抿得很緊。


    淳於禦也不想再談下去,越談隻會讓他越火大。


    但,瞪著海線圖,怎麽也無法找出古怪之處。


    「喂……要不要我幫你?」瞧他像是為什麽而苦惱,她怯生生地問。


    「幫我打仗嗎?」他撇唇,看也不看她。


    「你……」說話一定要從鼻孔出聲嗎?


    「還是你打算用美色當餌,迷惑海賊?別傻了,就憑你那姿色。」他哼笑著,滿嘴戲譫。


    君什善氣結,這回她決定閉上嘴,不要再跟他說話。等天一亮,她要趕快換回自己的衣服,絕對不再跟他碰頭。


    她盤腿坐起,雙手環胸,表情氣呼呼的決定暫時閉目養神,不跟他一般見識。


    安靜了好一會,沒聽到她的聲音,淳於禦不禁側眼探去,驚見她竟盤腿抱胸,不斷地左搖右晃。


    一下子前點,一下子後頓,眼看她快要栽下床,他想也沒想地快步衝過去,在她撞向地麵前將她撈起,讓她平躺在床上。


    看著她就算入睡,還是氣呼呼的臉,他忍不住淡掀笑意,再看向她身上過大的衣袍,簡直就像個娃兒偷穿了大人衣袍,可愛得緊。


    睇著她的睡臉,慢慢的,關於她,他似乎有些似懂非懂。


    他不可能沒察覺自己對她產生了吊詭的占有欲,隻是不能理解她有什麽本事,能教他心係著。


    問題是,就算他想得到她,她又肯嗎?


    他沒忘記剛剛拋臉上乍現的驚詫,絲毫不懂掩飾,刺傷了他。


    這樣的她,可以接受異類的他嗎?


    不願再細想,他打算起身詳研海線圖,她卻手腳並用地將他圈抱住。淳於禦錯愕地瞪著她。


    想將她拉開,又怕驚醒她,但不拉開她,他的工作未完,而且他沒穿衣服,這麽親昵的接觸,會教他心猿意馬……不過瞥見她唇角微微上勾的笑,莫名的,他忘了拉開她,隻是靜靜地注視著她,感覺內心遺失的一部份,在這瞬間嵌入體內,圓滿起來。


    她睡得極安穩,像是小時候睡在娘親的懷裏,讓娘親抱著她輕柔地搖晃著,忍不住勾彎了唇,她小臉直朝溫暖的懷裏蹭,像是撒嬌一般,隻是磨蹭還不夠,還用雙手圈抱著,緊緊的,想要再多偷得嗬護,畢竟已經好久好久,沒有人這麽溫柔地抱著她。


    好暖、好.舒.服,她笑眯了眼,但又莫名的想掉淚。


    直到夢中的娘親拿出雞腿時,她又開心地咧嘴大笑,抓著雞腿猛啃猛咬。


    被充當「娘親」的淳於禦,直瞪著她的笑臉,應該要推開她的,他卻舍不得搖醒她的美夢。


    唉,天曉得,他已經充當「娘親」一夜,這丫頭從他肩上滾落到腿上,對他上下其手,又舔又咬,又蹭又磨,幾乎要擊潰他的理智。


    就在這當下,曲承歡前來敲門。「侯爺,已經五更天了,醒了嗎?」「等等。」他靠著牆,垂眼瞅著還在他腿上蹭來蹭去的小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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