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的,他便聽到她輕啞的歌聲,一如天竺山上所聽到的,唯一不同的是,她上回唱的小曲極為輕快,但這回的曲調極為哀惻,就連那詞意也令人鼻酸。


    「沉入海底,化為腐泥,葬在山脊,落葉覆跡……三生輪回得君惜……妾心哀戚,路不返兮,盼君尋覓,引路歸兮……化為君影永不離。」那唱詞教他的心頭一顫,沒來由地痛著。


    她娓娓吟唱,聲聲淒人肝脾、揪人心神,助,他忍不住脫口道:「君什善。」一遍遍重複唱著,讓人感到絕望而無瞬地安靜無聲。


    君什善僵在浴池內,雙手捧著的水緩緩滴落,直到聽見腳步聲音停在門外,她想也沒想地縮起身子,急喊道:「不準進來。」她東看西看,瞧見喜鵲留了塊布巾給她,趕緊手腳並用地爬上岸,七手八腳地把自己包起來。


    站在門外的淳於禦微揚起眉,正要動手推開門時,喜鵲卻走到他身後,急聲阻止,「姑娘家沐浴,侯爺豈能進入?」說著,已經閃身擋在他麵前。


    「我跟她……」「未論及婚嫁,饒是有海誓山盟,侯爺還是不得逾矩。」喜鵲態度強硬。「請侯爺回院落等候。」淳於禦眯眼瞪著她,和她從小一道長大,他熟知她的個性絕不會退讓,隻能氣惱地先行離去。


    待他離去,喜鵲才踏進浴房,瞧見君什善裹著布巾躲在角落,不禁微愕。


    她聽承歡說得繪聲繪影,好像兩人早已生米煮成熟飯,然照眼前的樣子,君什善似乎怕著侯爺,難不成侯爺……用強的?


    忖著,她回頭看去,決定晚一點再找主子問清楚。而眼前--「君姑娘,我帶來一些我的舊衣物,請你將就點穿。」她軟聲著說,臉上揚著溫柔的笑。


    君什善怯生生地看著她。從剛才她和淳於禦的對話,感覺得出他似乎頗敬重這位叫喜鵲的姑娘,她到底是淳於禦的誰呢?


    當她來到侯爺府時,還沒對這座恢弘的宅邸發出驚歎,就先被喜鵲的當家主母氣勢給震懾得心中一凜。


    那感覺很難形容,總覺得喜鵲的出現,好像抹滅了她心底模糊的渴望,讓她無端端地惆悵,才會唱起太婆之歌。


    「不用了,我穿我的舊衣裳就好,明天我就要回山上了。」她悶聲道。喜鵲應該是他很重要的人,甚至是他的妾吧……這想法讓她覺得不舒服,但又忍不住暗罵自己得寸進尺,人家待她有禮,她卻這麽失禮。


    「明天的事明天再說,你今天既然在侯爺府裏,就是主子的客人……啊,這樣說來,要你穿我的舊衣裳,確實是太失禮了,難怪你不要……」說著,喜鵲難過地垂下臉,甚至默默地往回走。


    「等等,不是這樣的,而是我習慣了自己的衣裳,總之謝謝你。」君什善心急的起身阻止她。


    背對她的喜鵲勾起得逞的笑,回頭已經換上另一張臉,抱歉地看著她。「真的很抱歉,竟要你穿我的舊衣裳……」「不不不,一點都不需要抱歉,這衣裳比我的好上太多,我很喜歡。」君什善趕忙拿起她的衣裳,發現這衣料輕飄飄的,直教她不知道要怎麽穿。


    「來,我幫你著衣。」喜鵲笑吟吟地接過衣裳,取出包在衣裳裏的貼身衣物。


    「咱們身形差不多,尺寸應該合的,這抹胸和底褲是新的,我還沒穿過,我……」她話還沒說完,君什善已經小臉微紅地接過手。「這個我自己穿。」她還沒有富貴得連貼身衣物都要假手他人。


    喜鵲笑睇著她,卻見她不知所措地看著自己,立刻意會地背過身去,整理著手上的衣裳,故意說著話,讓她保持輕鬆。


    「對了,你比較喜歡桃紅色,還是湖水綠?」「都好。」君什善趁這當頭趕緊穿上貼身衣物。


    「你喜歡什麽顏色呢?」「我喜歡深一點的顏色。」「為什麽?」「因為比較不會弄髒。」她可以穿得比較久,而且也比較看不出來破舊。


    「喔。」喜鵲輕點著頭,猜想她已穿妥貼身衣物便回頭,替她套上了衣裳和長裙。「等明天睡醒時,我再幫你挽發。」君什善垂著臉,由著她在身前替她係衣繩,其間,她可以聞到喜鵲身上好聞的氣味,帶著些許甜香,就像她以往在街上擺攤時,從那些姑娘家身上嗅到的氣味。


    是姑娘家,就該像這樣吧?


    「好了,明天我再找裁縫師傅到府裏替你裁製新衣。」喜鵲往後遲一步,頗為滿意地看著她一身桃紅,襯得她更顯嬌媚。


    她猛地回神。「不用了,我明天就離開。」她應該也不樂見一個莫名其妙的姑娘出現在這府裏才是。


    喜鵲聞言,笑意還在唇角,但眸色有些嚴肅。「君姑娘,別怕,雖然侯爺對你用強的,但我看得出他極為喜歡你,往後我會警告侯爺,要他待你溫柔點。」君什善傻愣地看著她,總覺得有聽沒有懂。「我……你誤會了吧,什麽強的?


    而且侯爺怎麽會喜歡我?他不是已經有你了嗎?」喜鵲聽完,揚起柳眉,表麵上噙著笑,暗地裏已經將曲承歡狠狠地罵過幾回。


    「君姑娘,你誤會了,我是侯爺的丫鬟,我娘親是侯爺的奶娘,所以我和侯爺是一道長大的,他待我像妹妹,才由得我在府裏作主,倒是你……侯爺要是不喜歡你,早把你丟進海裏了。」「咦?」是這樣嗎?好奇怪,她突然覺得胸口發悶的感覺不見了。為什麽?她不解地搗著胸口。


    「暫時安心在這裏待下吧,走。」喜鵲伸出手,輕握著她的。


    君什善怔怔的睇向兩人握著的手。她的手軟而暖,握著自己,像是把暖流一並傳送到她心裏。


    這滋味教她想起獨自留在天竺山上的堂姊。


    也不知道夕月姊姊現在怎麽樣了?


    回到北方大院的寢房裏,一開門便見淳於禦雙手環胸地等候著,而守在他身後的曲承歡一雙眼差點瞪突。


    君什善長發披肩,鮮豔的桃紅色束腰襦裙勾勒出她玲瓏的體態,羅裙隨她的步伐搖擺如浪。


    她略抬眼,對上淳於禦深沉的眸,立即羞澀地垂下眼。


    「什善留下,你們都出去。」淳於禦啞聲道。


    不過是換上了適合她的衣裳,那姑娘家的嬌態,便教他起心動念,但他並不急於將她擁入懷中,畢竟眼前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處置。


    君什善聞言,眸色羞澀,菱唇微抿,看起來有些不知所措。


    「侯爺,你不許在這裏過夜。」喜鵲向前一步,毫不畏懼地看著他。


    「誰跟你說我要在這裏過夜?」他沒好氣地道。


    「是嗎?」喜鵲微揚起眉。


    既然如此,她倒不介意先離開,讓他們單獨相處一會,而眼前……她看向曲承歡,笑眯的眼往外一瞟。


    看心上人主動找自己,不知死活的曲承歡以為有什麽好事降臨了,乖乖地跟她出去。


    待兩人離去掩上門,淳於禦沉聲喃著,「過來。」君什善認命地扁起嘴,她知道有些事是逃不過的,於是勇敢向前,心一橫,解開腰間係帶將衣擺撩起,讓他看清楚她的腰。


    打從她中箭之後,他每天都要檢查她的傷口,可傷口早就不見了,他還是很堅持每日一查。


    淳於禦直睇著她光滑的腰線,但占去他心思的卻不是她的傷勢,而是她異常誘人的玲瓏身段,忍不住的探手要觸摸,可是她已經羞紅臉地放下衣擺。


    「就跟你說,我異於常人嘛。」她噘起嘴,壓根不了解他的心思。


    他不著痕跡地縮回手,捧著額,暗惱自己的自製力竟如此薄弱。


    然,看在君什善眼裏,以為他是不能接受這樣的她,她不由得扁起嘴。「明天我就回天竺山,不會再麻煩你。」她知道這樣的自己並不正常,還記得小時候有一回學做菜,不小心切傷手,看到傷口瞬間消失,伯父和伯母嚇得直拿她當怪物,唯有夕月姊姊從沒畏懼過她,總說她這個能力,是老天為了彌補她天生眼睛不好和那副破鑼嗓子的。


    不過夕月姊姊也叮嚀她,有些人就是喜歡大驚小怪,要她千萬不可以往心上擱去,她知道夕月姊姊是在安慰她,怕她受到傷害,瞧他現在的表情,就知道他和伯父伯母一樣被她嚇到了,所以說,他怎麽可能喜歡她?


    喜鵲姊想錯了……歎口氣,她的胸口又悶了起來。


    「誰準你回天竺山?」淳於禦沉聲道。


    「咦?可是我本來就要回天竺山,我得回去看看夕月姊姊,況且,盤纏也湊夠了,我想要往南……」話未完,她已經被一把力道扯進他溫熱的懷裏。


    她怔住,卻沒有抗拒。戰船回航的途中,一旦入夜,他總是摟著她入睡,對她百般嗬護,讓她感到安心。


    雖然她並不排斥,但男女授受不親,他為什麽老是要摟著她?


    「不許走。」他啞聲喃著。


    這天地之間,究竟有幾個讓自己牽腸掛肚的人?又有幾個能夠左右自己意誌的人?出生於世,他常感到孤寂,可有她在旁,像是填補了他內心的殘缺,他拾不得放她走。


    君什善心頭鼓噪著。「為什麽不讓我走?」他真如喜鵲說的,喜歡她嗎?


    淳於禦把臉埋在她纖細的肩頭上,問道:「你早知道自己的體質,所以在戰船上,才會奮不顧身地保護我?」「……嗯。」她沒什麽心眼的回答。


    她的確有想到這一點,畢竟她可以好得很快,但他就不一定了……思及此,她突地想到,他的傷口也好得極快。


    她的回答,讓他感覺自己在她心中毫無份量,好像她救他是經過算計而不是發自內心,不禁微惱地再問:「那麽你在戰船上,發現我的傷口已好,又是為什麽驚詫--」「啊……對啕,你該不是跟我一樣吧?夕月姊姊說過,有這種特殊體質的,肯定不是隻有我,可是我一直覺得姊姊是在安慰我,所以當我看到你的傷口時……」她頓了頓,忍不住問:「原來你跟我一樣。」「不怕我?」他再問。


    君什善皺起眉反問「你怕我嗎?」「你有什麽好怕的?」他緩緩抬眼。


    她容貌嬌俏,為人正直坦率,扮市儈全隻是為了活下去的手段,甚至危急時,就算不是因為喜歡而救他,但那瞬間確實是感動了他。為此,他要留下她,不計一切代價。


    唯有將她留在身邊保護,他才能真正的安心。


    「那就對啦,你有什麽好怕的?咱們都是一樣,誰也不需要怕誰。」她不禁勾笑,期盼的問:「你為什麽不讓我走?」她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


    淳於禦睇著她,旋即麵上浮現一層可疑的紅暈。「你……時候不早了,你早點歇息。」話落,他鬆開她,近乎狼狽地離開。


    「喂,我要回山上探視我姊姊。」她追上去,瞧他打開門,外頭的曲承歡和喜鵲立刻從門邊退開,垂首各站一頭。


    「明天一早,我讓承歡去探視她。」淳於禦瞪了隨侍一眼,之後,大步離開。


    「可是……」她衝著他的背影喊。


    「別可是了,早點歇息,明早我再來為你挽髻。」喜鵲笑咪咪地幫她關上門。


    君什善見狀,乏力地坐在桌邊。


    她沒心情打量房裏的擺設,垂眼看向擱在桌麵的包袱,歎口氣,拎起它,走往床邊的紫檀衣櫥,門板一拉開,將包袱往裏一丟,卻傳出「啪」的一聲,正疑惑,卻見衣櫥的底座整個塌陷,她的包袱掉了下去。


    「不會吧……」她有這麽用力嗎?


    這衣櫥怎麽外觀精美,裏頭卻破爛得不堪一擊?她心裏咕嘀著,探進衣櫥裏往下看,烏漆抹黑一片,教她不由得皺起眉。


    怪了,這底座會不會太深了一點?


    想了下,她取來桌上的燭火往下一照,驚見底座邊有道階梯通往下麵,而底下似乎還有一間房。


    奇了,一般暗室怎會將入口設在衣櫥裏?


    但這不是重點,重要是她的十兩銀子就在包袱裏……想著,她用力地歎口氣,拿著燭火踏進衣櫥裏的階梯,緩慢地拾階而下。


    暗室裏有股說不出的陰冷,空氣透著一股黴味,她忍不住屏住氣息,伸手往地麵胡亂摸著,隻想找回自己的包袱。


    摸索之中,不知道碰到什麽,像是一股疾雷竄過指尖,嚇得她縮回手,拿燭火一照,發現是個泥娃娃,而她的包袱就在那個被她弄壞的泥娃娃旁,她趕緊拎起包袱,對著泥娃娃不斷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說著,她拎著包袱拾階而上。


    爬出衣櫥底座,將燭火和包袱往桌麵一擱,回頭瞪著衣櫥,她看了看,將床上的被毯扯下摺齊,往衣櫥裏平整放著,掩住那方形的缺口。


    快手關上衣櫥,吹熄燭火,拎著包袱上床,入睡之前,她忖著明天要不要跟淳於禦說,她把他的衣櫥給弄壞了,不知道他會不會要她賠錢……漸漸的,倦意侵襲,她不知不覺地沉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衣櫥縫隙透出了微弱的金光,慢慢地滲入房間,在床邊凝成人形。


    那個人形有些透明,金光極淡,他看著床上的人,啞聲道:「十三,你又轉世了?」有著和淳於禦一模一樣的五官,就連身形也一般,唯一不同的是,他的頸間有一圈紅。


    他垂眼,近乎貪婪地瞅著她的睡臉,直到外頭細微的交談聲,引起他的注意。


    回頭,他穿門而過,在月光下尋找著聲音的來源。


    直至來到主屋書房,他停在梅樹後,睇著那頭的淳於禦和曲承歡。


    「接下來,盯著趙立的一舉一動。」「侯爺是想拿那兩個海賊當誘餌,所以才將他們移送官衙地牢?」曲承歡立刻意會他的意思。


    「這隻是想確定趙立是否涉入,至於海賊的巢穴,改日還是得出海一趟,非要剿滅不可。」「要是真的與清王爺有關……」淳於禦欲開口之際,察覺到有股視線,他不動聲色地起身,迅速奔到外頭,但卻半個人影也沒瞧見。


    「侯爺?」曲承歡不解地追了出來。


    「沒事。」他的眼力極佳,外頭要真有細作監視,絕對逃不過他的眼,然而除了感受到視線,他什麽也沒發現,難道是他的錯覺?「好了,已經很晚了,早點回去歇著。」「是。」淳於禦走進書房裏,繼續翻看帳冊,確認進口的貨物明細。梅樹後那抹半透明的身影悲痛地閉上眼。


    他錯了,因為他的自私、他的失控,竟累得無咎和湛朵都被貶入凡間……而在這一世,上天讓他們幾個在這座昔日的君家大宅裏重逢,到底是要他做什麽?


    是要他從中作梗,造成無咎和十三的轉世有緣無份地別離,好讓無咎得以在壽終之後返回天界,抑或者是要他推波助瀾,成就他們的三世情緣?


    這一次,他到底要怎麽做才對?


    翌日,曲承歡奉命前去天竺山采視君夕月。


    在淳於禦陪君什善用過早膳之後,有名衙役前來通報消息,他便急忙外出,直到入夜,她都沒再看到他,隻能悶悶不樂地待在房裏。


    「什善,別生侯爺的氣,這次圍剿海賊而歸,候爺總有不少瑣事要處理。」喜鵲溫聲勸著,希望她以大局為重。


    君什善一愣,趕忙搖頭。「不是,我是怕承歡不在他身邊,他隻有一個人,不知道危不危險……」她悶悶不樂是因為他要是離她太遠,一旦出事的話,她根本幫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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