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累得她今生被人視為怪物,是他累得她如此艱辛?


    「畢竟你是直接滴入她的眼中,那可是比淚水化珠要來得可怕。」淳於禦痛縮著眼。


    他沒有想到那些……他自私,總是想著要如何得到她,那時,他等了七百年,幾乎快被思念磨到發狂,麵對她的背叛,他完全崩潰。


    「就算她辜負我,我也不願意她落得這樣的下場……」「十三沒有辜負你,你當時所聽到的那些話,隻是為了要欺瞞君十一。」「可是她明明封印我,她打算擒住我!」「那是因為她預見未來,以為是你鑄下大錯被誅雷斬殺,為了保護你,才將你封印起來。」左近喃著,吐出幾不可聞的歎息。


    他將一切看在眼裏,卻卑劣得什麽都不說,難怪連上天都看不下去,說穿了,造成兩人前世分離的人,根本就是他。


    「她……」淳於禦覺得眼前一片黑暗,得緊抓著扶手,才能撐住自己不斷往下墜。怎麽會是這樣?


    他以為所見便是事實,然而真相到底是什麽?


    三百年前,他心碎得不願聽她解釋,豈料她從未辜負他,她甚至把他擺在君家之上,所以她當初對君十一說的……全是假的?全是假的!


    「該死,我到底做了什麽;:」淳於禦惱聲咆著。


    到底在做什麽;:


    「無咎,今世錯過她,你就再也不會與她相逢,因為……這三世情緣是她用己身求來的,隻為了與你結緣……」左近把一切道出,是因為十三留在他身上的力量已經開始消失,他的時間不多了。


    君夕月發著高燒,君什善請喜鵲去幫她找來大夫,但喜鵲跑了一趟,發現城裏因為大雨積水成患,大夫根本過不來。


    「那怎麽辦?可不可以麻煩曲大哥跑一趟,把大夫背來?」眼看堂姊不斷地發出細碎夢囈,讓她擔心不已。


    「可是……承歡不在府裏。」喜鵲吞吞吐吐地道。


    「外頭雨這麽大,曲大哥上哪了?可以聯絡他嗎?」「他……」她麵有難色。


    君什善不解地皺起眉。「為什麽不能說?到底是發生什麽事了?」「他……」「什善,著火了、著火了!」君夕月驀地從床上坐起。


    「姊,沒事,你隻是作夢而已,沒有著火。」君什善趕緊回頭安撫她。


    「不,龍神廟著火了,有人要毀了龍神廟……我們要趕快去阻止,快……」君夕月不知從哪生出的氣力,竟將她推開,掙紮著要下床。


    「姊,不行,你還發著高燒……」君什善放輕力道,就怕傷著她,回頭想向喜鵲求救,卻見她驚詫地瞪大眼。「喜鵲姊,為什麽你會這麽驚訝?」「我……」喜鵲難得的慌了手腳,閃避著她詢問的目光。


    「難道曲大哥外出,是去燒了龍神廟?」她的反應讓君什善將兩件事聯想在一起,再看她沒有否認,當下便篤定了。「他為什麽要這麽做?」「不是他的意思,是侯爺……」「侯爺要毀了龍神廟?」君什善怔住。「為什麽?」「我、我也不清楚,也許其中有什麽誤會,你……」未等喜鵲說完,君夕月已經撐著床柱站起,君什善趕緊攙扶。「姊,你不要激動,我先去看看,你在這裏等我。」「不,龍神廟是君家的根本,絕不能讓龍神廟毀在我們這一代的手中。」君夕月情緒激動著。


    「可是……」君什善麵有難色。她當然知道龍神廟的重要,盡管這些年龍神廟也已經形同廢置,但隻要廟還在,就是君家人的責任。


    「夕月,你還是先休息吧。」喜鵲跟著勸說。


    「不,我爹臨死前一再叮囑我,必須讓龍神廟重現往日鼎盛……我沒有能力重振,但也絕不能讓香火斷送在我手裏。」她神色激動,泛紅的眼睇向堂妹。「什善帶我去。」她想說不,可是堂姊期盼的目光,讓她無法拒絕,轉而求助喜鵲。「喜鵲姊可以幫我們準備一輛馬車嗎?」她無奈點頭。「我去準備。」「多謝喜鵲姊。」君什善再三感謝,見喜鵲離去,趕緊拿起一件披風給堂姊披上。「姊,我扶著你,咱們慢慢走。」「嗯。」當她們來到前院,喜鵲已將馬車備妥,頂著大雨撐著油傘,正要上馬車之際,君什善瞥見一輛馬車就停在侯爺府大門附近。


    在微弱的燈火下,她瞧見駕馬車的人是那個教她莫名發出惡寒的男人。


    君什善前腳離開,淳於禦隨即踏進北方大院,卻撲了個空,於是又跑到院落外詢問值班侍衛。


    「侯爺,方才屬下看見喜鵲和兩位君姑娘往前院而去。」侍衛如此回應。「但屬下不知道她們去前院做什麽。」「是嗎?」他擺了擺手,踅身回屋。


    雨這麽大,她們應該不會出府去,不如在這裏稍等一會。他打定主意,目光不經意落在床邊的衣櫥。


    走向前,打開了衣櫥,拿開鋪在底座的被毯,看著通往底下暗室的入口。


    左近說,什善不小心弄壞被人刻意封起的入口,走進暗室裏頭,弄壞泥娃娃,才讓他得以掙脫封印而出。


    淳於禦躍入暗室裏,空氣冰冷而透著黴味。


    他環顧四周,瞧見化為枯骨的君十三,心頭猛地一窒,緩步走去。


    左近說,那時的十三雖已雙眼失明,但在雙手能及之處,她不斷地寫著一些東西,要他親自走一趟。


    走近,枯骨旁有幾塊被揉平的泥板,上頭以指刻著文字……不隻是泥板上,就連枯骨附近的地麵上,全都是發黑的血書。


    一致的寫著--沉入海底,化為腐泥,葬在山脊,落葉覆跡,三生輪回得君惜……妾心哀戚,路不返兮,盼君尋覓,引路歸兮……化為君影永不離。


    看著那淩亂的字跡,淳於禦的心狠狠地痛著。


    盡管到了最後,她依舊沒有控訴他的無情,隻是一再哀求可以重逢,她甚至想成為他的影子永不離,但他卻……為什麽在那當下,他可以狠心至此?


    他怎能如此殘忍?


    左近說,和十三在暗室相處的那段時日,因為十三不斷地渡血修補他的元神,讓他得以窺見十三的內心,因而得知十三原是天界雲池邊的一顆靈石,因為愛上雲池裏的龍神,於是向天祈願,以十世輪回求得三世情緣。


    但上天給的三世,卻是相隔數百年,存心要癡情人等待。第一世是君拾扇,第二世是君十三,眼前,是她的最後一世,得不到情愛……她就會消失。


    他以為等待相遇的,隻有自己,茫然而沒有止境的等,但真正期盼的人,其實是她,在一次次的輪回中,等待與他相遇。


    「十三……當你離開時,心裏可怨過我?」他輕撫著枯骨,卻發現她的雙手緊握著額箍和他前世贈與她的一片三生石。他喉頭緊縮著,一口氣狠狠地梗住。「十三……」即使到了最後,她還是沒有怨……他輕輕挪開她的指,取出額箍和三生石片,握在手中,像要藉此竊得她殘留的些許氣息。


    環顧四周,冰冷而黑暗的暗室,是十三成長之地,卻也是她終老之處,在君十三這一世,她始終孤獨,最後還瞎了、啞了……瘋了!


    害她落得這種境地的人,竟是最愛她的人。


    搗著臉,他無法接受自己居然讓她獨自在黑暗中離世,讓她抱著愧疚咽下最後一口氣。


    他的一滴淚裏,究竟承載著多少貪嗔癡?


    竟將她束縛在這裏,度過漫長而無止境的一生……突地--「侯爺!不好了,清王爺要強行帶走兩位君姑娘。」淳於禦一頓,抹去眼角的淚,抓緊額箍和三生石片躍上了衣櫥的底部,一奔出屋,便抓住正要離去的侍衛。「他們人在哪裏?」那侍衛嚇了一跳,盡管搞不清楚侯爺到底是從哪冒出來的,還是照實道:「就在門口。」他微眯起眼,疾如星火而去。


    大雨滂沱得像是要吞淹大地,打在身上教人發痛,也凍入骨子裏。


    「走開!」眼見那男人下了馬車,君什善想也沒想地護著堂姊。


    易安生打起油傘,伺候著趙立下馬車,一前一後地靠近她。


    門口的侍衛見狀,立刻向前。


    趙立懶懶揚眉,笑得極冷。「放肆,誰允許你們擋在本王麵前?」站在君什善身前的喜鵲往前一步。「侯爺有令,閑雜人等不得靠近君姑娘。」「本王是閑雜人等?」他哼笑著,突地斂笑低咆,「掌嘴!」易安生淋著大雨,大步向前,抬手就賞了喜鵲兩記耳光。


    「你!」眼見喜鵲被打得唇角溢血,君什善惱火地瞪向他。


    「鎮朝侯本王還沒放在眼裏。」趙立大步走到她麵前,就著屋簷下的微弱燈火注視著她。「大雨不斷,結果江水居然沒有泛濫,教本王好奇極了,你告訴本王,你使的到底是什麽幻術?」龍神祭上,江水退潮至今,依舊風平浪靜,像是被什麽力量給製住,這個小姑娘不簡單呐,如果將她帶在身邊,或許對他的千秋大業有所助益。


    「那不是幻術,是君家的祈歌。」君什善垂著眼,製止喜鵲再開口。


    她想要趕緊上馬車,以免堂姊被雨水濺濕衣裳,加重了病情,但基於趙立的身份,為了不增加淳於禦的麻煩,她隻能勉強自己溫順應對。


    「喔?」在杭州多年,關於君家的傳說,他知道的不多,隻聽讒君家守護著龍神廟,在杭州城裏誆騙百姓。「要是你那些把戲是因為龍神廟才能顯現,那麽現在龍神廟已經付之一炬,該當如何?」他試探的問。


    「已經動手燒了?」「對,已經燒得精空,而且還是淳於禦下的令。」趙立一臉幸災樂禍。


    君什善皺緊眉,不懂他為什麽要這麽做,而後頭的君夕月已無力地軟倒在地。


    「姊。」她猛地回身將她抱起。


    「你們要是不信,本王可以帶你們去。」趙立動手拉人,拉的不是君什善,而是君夕月。


    「你做什麽?」她惱火極了,一把扯回堂姊。


    趙立一愣,像是意外她的力氣竟這般大。


    「什善……龍神廟……」君夕月倒在她懷裏低泣。


    「姊……」她不知道要怎麽安慰,因為她根本不知道淳於禦為什麽要這麽做。


    正不知所措間,趙立已經悄悄地回到馬車,示意易安生駕馬。


    「為什麽?為什麽……」君夕月緊抓著她,淚眼逼問著。


    「姊,我會問他,你不要難過,雨下得太大了,我們先回房好不好?」瞧堂姊哭得柔腸寸斷,她整個人都慌了。


    「不要,我……」君夕月抬眼,瞥見堂妹背後有輛馬車正加速朝這頭撞來--千鈞一發之際,她一把推開堂妹。


    被推開的君什善還搞不清楚狀況,耳邊隻聽到喜鵲的驚叫聲、馬兒的嘶叫,她怔愣地回頭望去,就見堂姊被踩在馬蹄下,侍衛正急著將她救出。


    她瞪大眼,不斷地抽喘著氣,突地一把衝向前,將馬狠狠推開,力道大得整輛馬車歪斜得撞上對麵的屋舍。


    「姊!」君什善跪在堂姊身邊,卻不敢動她。


    君夕月失焦的目光緩緩凝聚在她臉上,唇角緩緩勾起一抹笑,鮮血直往唇角溢出。君什善不斷地抹,大雨不斷地下,卻讓那鮮血更顯觸目驚心。


    「我……終於……輪到我保護你了……」她笑著,眸色很溫柔。


    「夕月姊姊……喜鵲姊,快找大夫,快!」她吼著。


    喜鵲觀察著君夕月的傷勢,明知是救不活了,還是叫侍衛趕緊去找大夫,淳於禦趕來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發生什麽事了?」他抓著喜鵲問。


    「清王爺的馬車……」她指著地上。


    他抬眼望去,瞧見拉起車簾觀看的趙立。


    兩人四目交接,趙立懶懶笑著,「安生,自己掌嘴,誰要你這般駕馬車的?本王明明就說,要撞的是君什善。」那嗓音幾乎被吞沒著在大雨中,但君什善和淳於禦卻聽得一清二楚。


    「混帳!你眼裏還有王法嗎;:」她怒紅了眼,起身要奔向馬車,卻被淳於禦拉住。「放開我,我要殺了他!」「趙立,給我去死!」他低咆著。


    這是他第一次憤怒到失控,脫口要一個人去死,然而——


    「在杭州,本王就是王法,想要本王死,難得很!」趙立怪笑著。


    淳於禦錯愕不已,意外他居然還安好無缺地坐在馬車裏。


    怎麽可能?


    「不過,本王今晚心情很好,就特地走一趟下天竺寺,請老住持替她誦段經文吧。安生,走。」他放下車簾。


    「混帳!」君什善罵道。


    「什善!」喜鵲的喚聲,讓她回神,趕緊奔回堂姊身邊。「姊,沒事的,大夫就快來了,你再撐一下。」君夕月抹著恬柔的笑。「我的妹妹……我要保護你……我呀,這輩子有你這個妹妹……很歡喜……」「嗯嗯,我也很開心可以當姊姊的妹妹,我們要當一輩子的姊妹,姊,你可千萬別丟下我,咱們還有很多事要做的,龍神廟沒了,咱們可以再搭建的,君家的責任……」她說著,瞧堂姊的唇顫了兩下,緩緩停住,長睫掩下。


    心下一緊,她輕拍著她冰冷的臉。


    「姊,你別嚇我……咱們說好了,祭祖後要往南,我還打算頂家小鋪子,你最擅長家務了,隻要我一個眼神,你就知道我要什麽,所以店鋪交給你打理,我就負責打雜就好……姊,不要走……咱們說好要照顧彼此一輩子的,姊……別走……」她趴在堂姊身上,哭得像個孩子。


    那哭聲教喜鵲鼻酸落淚,更讓淳於禦手足無措。


    突地,她抬起眼,伸手抓住他,泣聲哀求著,「救夕月姊姊,我求你……就像你在江邊救了那個溺水者一樣。」淳於禦蹲下身,一把將她摟進懷裏。「對不起,我沒有辦法……」君夕月的魂魄已經離身,就算他的言靈再厲害,也無法將魂魄重拉回軀體裏。


    「你可以,我知道你可以……你救那個溺水者時,那個人已經沒氣了,你可以救他,為什麽不能救夕月姊姊;:」她知道自己在無理取鬧,可是她無法控製自己,因為她失去了唯一的親人,這天地之間,就隻剩下她一個人了!


    「對不起……」他隻能一再道歉,將她摟得更緊,讓她在懷裏痛哭發泄。


    他仰天看著綿延不絕的雨勢,看著已經香消玉殯的君夕月,看向喜鵲,他不禁想,君十二和八雲都在這裏,就連李成威和君十一也一起出現在這棟昔日的君家大宅,這樣的組合和因果,上天到底是要告訴他什麽?


    大雨仿佛是君什善的淚,不斷地流,沒有盡頭。


    將君夕月的屍體暫時擱置在北方大院的偏廳裏,君什善陪伴在旁,不住地對著她的屍體說話,那情景令人鼻酸。


    「唉,侯爺何必硬要毀了龍神廟,結果……」奉命毀廟的曲承歡,回到侯爺府得知了事情始末,不禁歎聲連連。「不過,清王爺也太荒唐,居然目無法紀到這種地步!」想起心愛的喜鵲被賞了巴掌,他這口氣就吞不下去。


    「我會處理。」淳於禦淡聲道,黑眸直睇著曲承歡從龍神廟帶回的龍神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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