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崔閣老和幾位大人準備告辭,說您有客人要招待的話,就不必相送了。”門外響起小廝的通稟。


    “知道了。”


    小廝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最後消失在夏日傍晚稀零的蟲鳴聲中。


    施遠茂仍舊坐在窗前的太師椅上,從他這個位置剛好能望見窗外影影綽綽的花木,以及夜幕降臨前天邊最後一片暗紅的火燒雲。


    屋裏還未掌燈,他靜坐著,臉龐在昏暗的光線中模糊不明。


    “我不是讓你救薛恪,我是讓你償還你和你們施家犯下的罪孽。”


    耳邊又響起翠姑擲地有聲的聲音。


    黑暗中,他的神色有片刻怔忡。


    罪孽嗎?


    一些早已被歲月掩埋的往事,仿佛一波波潮水,從記憶的深海中徐緩而持續不斷地回溯而來。


    施遠茂不禁閉上了眼,平靜的心緒久違地出現了一絲起伏。


    他深吸了口氣,壓下心裏的波動,起身出門。


    “老爺,馬上擺膳了,您要出去嗎?”曾姨娘沿著抄手遊廊走來,驚訝道。


    “你先吃吧,我去一趟閱微齋。”施遠茂步下門前的台階,直接穿過庭院朝外走去。


    曾姨娘停在原地,眉心微蹙。


    她是大夫人搬去別院前為施遠茂納的妾室,隻知道閱微齋曾是施遠茂的小書房,自他執掌青竹巷後就閑置了,裏麵放的都是些用不著的舊物。


    怎麽突然想起去那兒了?


    曾姨娘盯著他背手遠去的身影,感到十分疑惑。


    從葆真院出來,施遠茂穿過花園上了通往東路的甬道。


    此時各處都已亮燈,來往的仆婦見到他,紛紛垂首退至兩旁蹲身行禮。


    閱微齋在東路的東北角,按族中的慣例,這裏的雙清院、浣花院、春在堂等院落是家主的子女所居,但施遠茂無子,唯一的女兒出嫁已有二十年,因此這片的房屋始終閑置著,除了安排灑掃的下人,基本沒人來這兒。


    他剛進閱微齋的門,守門的小廝就迎了上來,驚訝又疑惑地行禮。


    待進入書房,小廝點了燈,施遠茂就揮手道:“下去吧。”


    小廝恭聲應諾,退出去閤上門。


    施遠茂立在屋子中央,明亮的燈光把周圍的陳設照得清清楚楚,他的目光從幾排高架和貼牆的書櫃上一一掃過,然後走到離他最近的一排高架前翻找起來。


    這間書房裏存放的都是他年輕時的用物,他翻撿著那些東西,尋遍每個抽屜架格。


    陳舊的經史子集、筆法青澀的書畫、翻起毛邊的詩詞話本、缺角的印章、養蟈蟈的葫蘆筒……


    各種他早就沒有印象的東西,爭先恐後地映入眼簾。


    終於,一個雕花紅木長匣子出現在他眼前。


    他手下微頓,單膝跪在拉開的抽屜前,把木匣子拿了出來,輕輕拂去上麵的薄灰,掀起搭扣打開匣子。


    一卷畫軸靜靜地躺在裏麵。


    *


    布衣老仆從曾姨娘口中得知施遠茂的去向,匆匆尋來閱微齋。


    “戚伯。”小廝拱手作揖道。


    戚伯朝他點點頭,抬手叩門,喊了聲“老爺”。


    “進來。”


    聽到這個溫和的聲音,戚伯心中微定,推門走了進去,反手閤上門。


    施遠茂坐在太師椅上,盯著麵前畫架上掛著的一幅畫,神色平靜,目光幽深。


    戚伯躬身行了個禮,視線落在那幅畫上。


    普通的桃花圖,花瓣上的紅色已經淡褪,右上角題著一首詩,字跡在泛黃的畫紙上仍顯清麗雋秀。


    雖然隻有匆匆一瞥,他仍看清了詩頭那句“憶昔嬌女時,人言有殊姿”,頓時目光微震。


    戚伯自小在施遠茂身邊服侍,見證了他從少年到老年的人生曆程。可以說,整個青竹巷與施遠茂最熟悉和親密的人,不是他的妻妾弟女,而是服侍了他一輩子的戚伯。


    很多別人不知道的秘密,戚伯知道。


    “這畫……”他看向施遠茂,臉上難掩驚訝。


    不過他很快反應過來,明智地閉上了嘴。


    即便如此,施遠茂仍舊知道戚伯想問什麽。


    這畫還留著呢?


    他沒有說話,隻是盯著那幅畫。


    有些東西並不是他特意留著,他隻是忘了。


    忘了它的存在,自然也忘了扔。


    戚伯看了他一眼,垂下眼瞼道:“老奴剛才去問過大總管,從種種跡象來看,薛恪的確是薛家的孩子。”


    “嗯,那吩咐下去吧,在他們動手前把人弄出來。”


    戚伯有些驚訝,又覺得在意料之中。


    他並沒有質疑施遠茂的決定,隻是就事論事道:“他們肯定會讓薛恪死在牢裏的,這案子攥在虞萬枝手裏,朱大人又不在京裏,咱們動手救人的話,很難不留痕跡。”


    要弄死一個牢裏的囚犯很容易,但要把一個大活人從牢裏神不知鬼不覺地帶出來就難了,何況還得讓殺他的人相信他確實是死了。


    “留下痕跡也無妨。”施遠茂不以為意道,“他們要的隻是薛恪死在牢裏這個結果,隻要讓他們如願,他們不會與施家作對的。”


    “是,那老奴這就去安排。”


    戚伯應諾,正要退下,卻聽施遠茂又道:“還有……”


    他頓住腳,等著聽吩咐。


    然而施遠茂注視著麵前的畫,良久沒有開口。


    “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把你帶到她麵前。”


    翠姑臨走時撂下的這句話不停回蕩在他耳邊,褪色的桃花圖上似乎憑空多了一個妙曼的身影,麵容已經模糊不清,但一些細碎的片段卻又能清晰地回想起來。


    比如三月裏桃花下的初遇,比如那個春風沉醉的夜晚裏的海誓山盟,又比如她微笑著說我要嫁人了……


    他在過往幾十年的人生中經曆過很多,家宅紛亂、改朝換代、宦海沉浮、中年喪子、香火無繼……


    理智告訴他,年少時的風花雪月不過是他廣闊人生中的驚鴻一瞥,不值得追憶沉湎。


    這麽多年來,他也確實是這樣做的。


    如果不是今天翠姑為了薛家的孩子來找他,他可能直到入土的那天,都不會再想起這些瑣碎的細節。


    大概是人上了年紀,難免容易傷春悲秋,感懷往事吧。


    他按著眉心,自嘲地笑了笑。


    這麽一想,心裏倒是鬆泛了許多,嘴邊的話也能說出口了:“讓人去福建看看她的近況吧。”


    戚伯愣了愣,才明白過來“她”是指誰。


    “……您想好了嗎?”這次他猶豫了,沒有立刻應諾,“現在很多眼睛都在暗處盯著,萬一被人發現端倪……”


    “發現就發現吧。”施遠茂笑了笑,雲淡風輕道,“不過是年輕時的一段風流韻事,都這把年紀了,還怕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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