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語意裏總是虛虛實實,本應該是她在戲耍他,怎麽到最後,她覺得被耍著玩的人,是她?


    不行不行不行,她不要再把時間浪費在狻猊這隻猜不透、摸不著的怪異龍子身上,與其和他對峙著勝負難分的爭鬥,不如去找簡單對付的雌人類,省力省時省功夫。


    再說了,狻猊粉飾他與雌人類的關係,再三強調兩人毫無瓜葛,偏偏她延維不是傻瓜,她自個兒有長眼長耳,會看會聽,他每每提及雌人類,聲音和眸光,不自覺放軟放輕,他當她沒察覺嗎?!


    哼哼哼哼……


    興許,是她眸裏的惡意太明顯,她旋身離去之前,身後狻猊淡淡勸道——口氣不僅隻有“勸”,更有極淺極淺的脅迫:


    “小乖,離她遠一點,別把主意打在她頭上,她是局外人,別招惹她。”


    後頭似乎有話沒說齊,諸如“若招惹她,我就教你遺憾終身”之類的狠話……


    若狻猊沒補上最後幾句,也許她還不會馬上決定“招惹”那隻雌人類。


    她延維完全經不起激,偏偏狻猊觸犯她的忌諱,挑釁了她,而她延維最恨被挑釁,仿佛質疑她的使壞本領,既然遭人質疑,她當然得證明自己寶刀未老。


    輕易地,她找著了那隻雌人類。


    雌人類有名有姓,姓林,閨名兒櫻花。


    果真人如其名,粉嬰一般的精致美人兒,出生書香世家,雖非大富大貴的嬌嬌千金,家境亦能稱上小康,至少吃穿不愁。


    林家書院坐落於白虎大街,傳授幼童及少年讀書習字,人人尊稱櫻花她爹一聲“林師傅”,在地方上頗具名望。


    林櫻花上有兄長兩名,下有一位妹妹,她排行第三,今年一十七歲,因自幼身子骨弱,耽誤了終身大事,聽說糾纏著她的病,是心絞痛,不時發作起來,可是會要了小命,她不能受刺激,不能太辛勞,幸好她本屬文靜乖巧的姑娘,喜靜不喜動,閑時刺繡縫衣、撫琴讀書,倒與一般人無異。


    她模樣貌美清妍,可惜身子單薄,若成親,能否熬過生兒育女的艱巨不得而知,求親之人,多少為此而有卻步,畢竟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目前倒有一個男人鍥而不舍,不在意她的病病怏怏,三番兩次央人說媒。


    那男人當然不在乎林櫻花能否為他孕育子嗣,他家裏人口數去,兒子女兒總共加起來剛好十個,不需要林櫻花冒著性命危險,十月懷胎,這也是林家百般推拒的理由——男人已有一妻一妾,妄想再迎林櫻花做三房。


    延維大抵了解情況,纖腿兒妖嬈交疊,在林府前庭的百年老樹上,輕輕搖晃。


    “請回吧,這婚事,我們拒絕過許多回。”林師傅滿臉肅穆,文人氣息濃厚,向來溫文細語,此刻,嗓給說得沉重篤定,彰示拒親決心。


    “林師傅,櫻花今年十七了,再躊躇下去,會找不到好婆家。王少爺家大業大,擔保不會教櫻花吃苦,而且,他也將話說在前頭,櫻花嫁過去,不用煩惱傳宗接代的大問題,您想想,櫻花那種身子,能挨過生孩子那關嗎?又有哪個男人,願意迎個不能傳嗣的妻子?您不會真打算讓櫻花一輩子不出嫁吧?”媒婆連珠炮說著,試圖勸說林師傅這老頑固點頭應允。


    “我們林家養得起她,不勞費心,林伯,送客。”林師傅背過身去,擺明不願再多聽。


    “花婆婆,請。”林伯立刻上前,恭送媒婆速速離開。


    “唉。”媒婆無功而返,臉色自然很不好看,臨走前,滿嘴嘀咕,說著“挑?還挑?不想想自個兒女兒不能下蛋,誰敢要她呀……”,聲音越行越遠。


    “讓櫻花去嫁不學無術的王少爺,我寧可將女兒擺在家中一輩子!”林師傅嗤聲。王少爺惡名在外,靠著家有恒產,不思進取,隻懂花天酒地,毫無本領和誌氣,林師傅生平最瞧不起這種人,哪可能委屈女兒下嫁?!


    “爹……別氣了,女兒倒杯冰杏茶給您。”林櫻花由後堂款步而至,擱下消火杏茶,扶著爹進屋。


    延維透過敞開的大廳門扉,聽見父女交談。


    “爹不是不讓你嫁,而是王少爺這種德行,嫁過去,隻是眼睜睜看你吃苦,就算他一時迷戀你,等新鮮感一過,他又會再去追求另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櫻花,你不會怨爹吧?”


    林櫻花螓首輕搖,鬢邊柔軟青絲拂動,煞是美麗,她微微笑著,真心道:


    “女兒全憑爹娘作主,女兒知道爹娘任何決定,都會以女兒幸福為第一考慮。比起嫁人,女兒更喜歡留在家裏,與爹娘相伴。”


    林師傅歎口氣,望著四個孩子中最是漂亮溫婉的櫻花,不由心生感慨:


    “老天怎這般作弄人,給你絕俗容貌,卻也給了你這一具病弱身子,若不是你心口宿疾,早在你及笄那年,林家書院的門坎,就被上門求親的男子給踩平了吧?”


    “爹,您太誇張啦……”林櫻花羞赧一笑。


    “哪裏誇張,城裏若要選出鎮城之花,論排名,你沒有一二也有三四。”她可謂林家之光,記得她還在繈褓時期,林師傅就愛抱她出門獻寶,讓大家一起稱讚他生了個漂亮寶貝。


    這女兒,無一不好,唯獨一項,教他操憂煩心。


    “可惜這身子老養不好,補湯補藥也都吃了,怎不見你多長些肉呢?”


    “女兒現在已經胖許多了呢。”


    “再豐腴些更好看……唉,也別那麽好看,省得王少爺對你不死心……”心情好矛盾,希望女兒樣樣都好,又不希望女兒太好而遭惡徒糾纏不放,兩難呐。“你今兒個又去上香了?”


    “恩。”


    “有沒有替自己求段良緣?”


    “女兒求爹娘身體健康。”


    “老是替爹娘求,都不求些自己的事,你這孩子,真是傻氣。”


    “這是女兒該做的。”


    “老天要是有長眼,就快快治好你的病,再賞你一個良人,爹才能真正安心。”為子女一生操心,是全天下父母的宿命。沒嫁娶的擔心,嫁出去的,又要煩惱嫁得好或不好……


    延維搖頭晃腦,廳裏父慈女孝的戲碼,她得強忍雞皮疙瘩,才不至於猛翻白眼,又聽到林師傅數落王少爺的惡形惡狀,說著:


    “若嫁給王少爺那種人,所有愛惜你的人都會難以放心,時時為你擔憂不已……”


    這番話,讓延維眼睛為之一亮!


    所有愛惜櫻花的人都會難以放心,時時為她擔憂不已!


    也包括狻猊,對吧對吧?


    這真是……太好了!


    大家皆不舍林櫻花嫁給惡少,一旦嫁了,該煩惱的煩惱,該心碎的心碎,該擔憂的擔憂,該舍不得的舍不得——嘻嘻嘻,而痛快的,就哇哈哈大笑得很痛快!


    延維愉悅起身,妖魅的豔笑,花兒綻放一般,浮現臉龐,呈現嬈異美感,發絲撓過冷冷眯笑的晶眸,過多惡意的喜悅,滿溢了出來。


    “王少爺,你等著吧,我延維大發慈悲,馬上就幫你迎娶美嬌娘啦!”


    書院外,蜚短流長,諸多揣測說法,傳得沸沸揚揚,卻皆未能證實,而林府之內,同樣充滿困惑不解,疼愛女兒的林師,怎會一反往常堅持,要將掌上明珠嫁予他口中唾罵的紈絝了弟?而且……還是急迫地硬逼女兒上花轎。


    王府自是樂於看到林師傅的改變,開懷恭送林師傅離去之後,立即動用財力人力,用最快速度,辦妥一切繁瑣婚俗。


    不到七日,結滿喜氣紅繡彩的花轎,一路招搖前來,轎子四周係掛的五彩流蘇,搖曳如浪。


    雖是納妾,派頭不輸當年王少爺迎娶正妻的鋪張,一切比照娶妻規模,明媒正娶,八人大轎,給足林家顏麵。


    林櫻花不懂,日前,爹親還慈愛地與她說著,若嫁給王少爺,她是注定要吃苦,雖然生活富裕,錦衣玉食,然而心靈貧乏,她必須與其他女人爭搶丈夫的寵愛,加上她身體荏弱,無法生兒育女,在府中地位自是無法高升……言猶在耳,爹親竟喚她入廳,拋來的頭一句晴天霹靂便是——


    “爹同意你與王少爺的婚事,王家擇期上門迎親。”


    她險些暈厥過去,勉強攙扶方桌才能站穩,追問理由,她爹隻是堅定重複著同樣的話語,彰示他所做的決定,不容更改。


    櫻花自幼習讀三從四德,在家從父,爹親的命令,她焉能不從?


    即便心裏委屈,亦僅能和著眼淚往腹裏吞,怯怯等待成親日到來的短短幾日間,她病了一場,纏臥病榻,在無人注意時,默默垂淚。


    而婚事的籌備,並未因她發病而有所延後,依舊如火如荼進行。


    兄長和娘親試圖勸說林師傅改變心意,個個皆遭斥罵,一位溫和儒雅的老書生,為何變得如此不通情理,誰也沒個正確答案。


    櫻花相當認命,接受了爹親的安排,並不抵抗或爭取,直至成親當日的清晨,她悄悄去了寺廟一趟,獻上最鮮豔的香花,向老天爺祈求,爹娘別再為她爭吵,娘親別為她哭傷了眼,兄長們別為她擔憂操煩……


    她掉著淚,一拜再拜,唯一不敢奢求的,是有誰能來救她逃離那個隱約已知的可怕未來。


    禮佛歸來,心,平靜許多,也或許,是心冷了許多,她溫馴坐於銅鏡前鏡裏映照出的美麗人兒,沒有半點新嫁娘該有的羞澀或歡喜,任由丫鬟為她裝扮撲粉,更換紅袍霞帔,束綰青絲,點朱唇……


    林府辦喜事的味道太淡,府裏人臉上全是愁緒,又不知如何是好。


    此時,有個咯咯發笑的愉悅笑嗓出現,簡直令人發指到想吆喝來人,將她拖下去打一頓先。


    除了延維,還有誰會如此喪盡天良?


    全府結滿的燈籠火光,在她身上黑裳輝映出妖豔紅澤,雪皙粉頰,染上薄薄一層的燭紅,仿佛胭脂般的嫩赭色,薄瓷肌膚更顯無暇剔透,唇間略略高揚的笑意,使她更豔、更美,炯炯晶燦的美眸,嬌懶注視一切。


    “言靈真好用……”玉荑爬上粉軟腮幫,慵閑托住。


    用短短幾字,操控林師傅的言行意識,要他乖乖奉上閨女給王少爺當小妾,他不也隻能照辦?嗬嗬。


    多虧人類這種神智薄脆的弱小生物存在,讓她恢複不少自信,不然真以為自己言靈功力大退步——拜狻猊之賜。


    時近黃昏,迎親隊伍浩浩蕩蕩來到林府,完成迎娶儀式,紅巾蓋頭遮覆的新娘,由左右丫鬟攙扶出,坐入富麗堂皇的大紅花轎。


    濃密交錯的樹梢間,遁隱了身影的延維站起身,腳尖輕靈一踏,悄聲躍上花轎轎頂,裙兒一攏,盤腿坐下,準備輕輕鬆鬆,讓人一路抬回王府去看好戲。


    她爽快甜笑,聽著起轎吆喝聲響亮傳來,坐在轎頂,如置雲端。


    當狻猊發覺眷戀珍視的女孩另嫁他人,還是嫁給眾人口中的“有錢廢物”時,他臉色會何等精彩,光是想象,想叉腰狂笑的念頭,怎麽也忍俊不住。


    這回,吃悶虧的人,輪到你了吧,狻猊?


    跟我延維鬥,你還不夠格!


    傷人身體不高明,傷人內心才高竿。


    她就是要狻猊後悔莫及,來不及由魔爪下救出林櫻花,一旦她成了王少爺的人,狻猊那顆悄悄暗戀的心,隻能淪為嚴冬中最後一片落葉,在冷冷寒風中,飄飄墜地,化為來年春泥。


    期待,期待!洞房花燭夜快快來,等明兒個大清早,她再為狻猊送上王林兩府喜訊,狠狠打擊他,哈哈哈……


    轎裏,傳來林櫻花強忍下來的嗚咽,很小,很細微,不願讓周遭人聽見而心生憐憫,所以她努力咬住下唇,卻咬不住唇間顫抖。


    延維聽到了,選擇無視,她和林櫻花沒有恩怨,算林櫻花倒黴,成為狻猊心裏暗暗愛慕的珍寶,要怨,去怨狻猊吧。


    在延維百般期待之中,花轎晃呀晃,半個時辰後,進入了王府內。


    接下來冗長到讓延維想打盹的拜堂禮俗,她忍著哈欠,覺得人類真麻煩,做事一點都不幹脆利落。


    “……送入洞房!”


    總算盼到結束,延維興衝衝跟在新郎新娘身後,行經豪府數處曲折長廊,轉進繁花盛開的華奢院落,抵達張貼火紅色大“囍”字之房。


    新娘被安置在紅幔妝點的喜床間,整晚合不上嘴的開懷新郎倌,由親朋好友架出房,繼續狂歡飲酒,接受眾人恭賀他如願抱得美人歸。


    延維打量偌大寬敞的新房,舒適是頗舒適,也相當庸俗,囍字剪花,紅得刺眼,金箔鑲邊,營造奢華氛圍,奪目絢爛,偏偏不是她鍾愛的顏色,若滿屋子的紅全改成墨黑色,她才覺得順眼。


    勉強挑了房裏最教她滿意的安樂椅坐下,椅背精雕著枝葉紋,紋路間


    以彩石嵌成花苞,座椅扶手磨得細滑順手,光可鑒人,椅內塞下一個她之外,還能多擺兩個綢花繡枕,空間依舊不嫌狹隘。


    底下半圓的木牚,輕輕搖晃,弧度平穩舒服,靜悄悄呢。


    嗯……這回的戰利品,就由這張椅子來擔當吧,日後她在情侶退散樓裏,坐在椅上悠閑搖搖,邊吃美味香嫩的甜品,回味此次的痛快戰績,嘴裏甜品定會更加好吃呢。


    延維忘情搖起安樂椅,一前,一後,再一前,再一後……管它是否會發出啟人疑竇的聲響。


    反正人類瞧不著她,便會解讀為“窗子沒關妥,風兒吹進屋,椅子因而在搖”這等自欺欺人的蠢話,加上方才兩名伴嫁丫鬟被支開,房裏隻剩一個紅蓋頭遮臉的林櫻花,她的心思,滿滿耗費在擔憂自己今夜遭遇,以及黯淡無光的茫茫未來上,便已無暇注意周圍動靜,哪還會發現屋裏安樂椅正在動呢?


    延維從六角桌上摸來棗子花生吃,打發等待王少爺回房春宵一刻的枯燥時間。


    對照於延維的不雅懶姿——她已直接將雙腿搭上座椅的右邊扶手,整副嬌軀軟綿無骨,橫偎在綢花繡枕間——林櫻花則始終維持端正坐姿,僵直不動,露在嫁裳繡袖外,一雙柔白小荑,無措絞緊膝上紅裙,清楚可見十指輕顫,正在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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