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舞升平的海廳,蝦蟹美人齊舞,觥籌交錯,就為延維離開龍骸城而狂歡。


    “你怎會放她走?之前不是硬要留她在身邊?”與狻猊同桌並坐的大龍子,啜飲水酒時,輕問了這句,嗓音像吟曲,勝過任何絲竹。


    “因為她想走。”狻猊嗅著酒煙,表情平平,瞧不見歡喜,也沒有失落。延維這回走,搬走他房裏的貝殼大床,其餘,什麽也沒動。


    “她想走不是一日兩日隻事,也不見你那時好商量,任由她離開。”大龍子淺淺微笑。


    “被她吵煩了,幹脆順她心意,看不見聽不著,滾遠遠的,我耳根子清淨。”狻猊雙肩輕聳,放下酒杯,啜吸他的銀亮煙管。


    “聽六弟說,你聽見他砍傷延維時,驚慌失措。”大龍子玩味,笑吐最後那四字。


    “吃驚什麽呢?吃驚六弟魯莽,還是吃驚她在你的扞護下,竟會受傷?”


    “大夥兒今天開開心心送走她,大哥多喝兩杯,不用深究其他”狻猊對於回答那個問題,顯得興趣缺缺。


    “‘大夥兒’不包括你。”大龍子洞悉明白,看見眾人所沒看見的狻猊。他神情變化雖不大,仍清楚能分辨,他與平時的愜意閑適,有些許不同。大龍子問的直白:“就這麽眼睜睜看她離開?”


    “她再留下來,父王連我這兒子都打算一塊驅逐出城。”狻猊知道瞞不過大哥,也不矯飾了。“留在這惹事,一再觸怒父王,不如暫時離開,還能維持些距離上的美感。再說……她無心於此,強留何用?”


    瞧,她走得多幹脆麻利,他再回房時,人不見了,床也一並打包帶走,屋子突然空曠起來,配上揮之不去的茫茫白煙,真想哪出荒郊野嶺。


    雖說他沒打算留她,若他返回,她還在城裏,他仍會開口驅趕她離開。


    她讓他覺得棘手,勸不聽、罵不怕、說不動,頑劣難馴,壞心根深蒂固,昨天的擁抱,使他更看清她,她毋須撒嬌賣俏,也能教人酥軟臣服;不用眼淚,已能令他心生愛憐,她太可怕,他看著她的睡顏時,心裏隻有這個想法。


    沒錯,她太可怕,她會讓人為她癲狂,她根本不用哀求他給她更多,他自己就忍不住願意掏心挖肺。


    她根本是隻小妖孽……


    “馴服不了她?”大龍子打趣問。


    “我自己就不是一隻容人馴服的家夥,自身做不到的事,不應該強求她做。”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狻猊很懂這道理。


    “她若無法改變,你就會成為兄弟之中,第一位帶著媳婦兒卻進不了城門的龍子。”連愛媳成癡的老爹,都難以接納闖禍為樂的延維。


    “媳婦兒?”狻猊噗哧一笑,口裏香火咳出大半,一嘴煙霧迷蒙。“你也說的太早了吧,大哥,我還沒愛上她呢。”


    “還沒?”大龍子細細咀嚼兩字。


    “別忘了,我可是將她趕出城去,誰會這般無情對待心愛之人?”


    大龍子輕輕搖首。“別人或許不會,但你……我不意外。”


    “說得像我是慣性負心漢似的。”


    “你的惡習,越是喜愛的東西,推得越是遠,絕不放在身邊。”應是自小被兄弟們整怕了,各位弟弟一鬧起來,隻挑彼此心中最珍愛之物破壞,誰最寶貝的,絕對首當其衝,先打破踩扁再說。不過那是兒時天真無知,不知輕重,大家已長大成人,當然不會再如此魯莽,可五弟養出的習慣改不了。


    越是喜愛的東西,推得越是遠,絕不放在身邊。


    狻猊仍咀嚼者這一句話,廳外倒先傳來一陣喧嘩熱鬧,海底城的常客總是不請自來,不挑日子、不挑時辰,隨心所欲,逛龍骸城如進自家廳堂,不用先送拜帖或敲敲別人家大門什麽的。


    蝦兵蟹將見慣了來客,也從不攔人,還恭敬彎腰說聲請。


    “我來瞧瞧我家寶貝延維妹妹,在這裏受大家照顧了,我當人哥哥的,總得來替她做做人情,感謝大家包容善待,順道看她過得好不。”影未至,聲先到,勾陳連說話都像媚笑,狐一般的冶豔。語畢,火紅身影踏進廳內,瞬間奪目顯眼,成為廳裏一片藍藍白白裏,最赤亮的標的。


    勾陳唇瓣彎彎,自然紅嫩,像輪血色新月,色澤比任何胭脂更加好看。他將自己框在金透的護體薄圓內,渾身好似嵌了一層日芒金邊,把他一身的紅,濡染的柔和些,如熾陽熟練了上演的光芒,與雲彩交融,早就了豔麗輝映。


    “恩?今兒個海底城慶祝何事?真是熱鬧”勾陳笑問。


    慶祝你家寶貝延維妹妹,滾出龍骸城去。眾人的歡騰,一瞬間心虛了起來,誰也不好意思明說,舉杯相碰的手,悄悄地,縮了回來。


    “狐神大人,那隻小瘋子是你妹子?”龍主倒不知勾陳與延維的淵源關係。


    “她是我收的可愛義妹。”排行老幾他就說不太出來,前前後後數目太多。龍主扶扶胡須,企圖遮掩幾杯黃湯下肚後的醺顏,以及……歡送瘟神遠去的傻笑,端出一臉正經:


    “令妹太嬌貴,龍骸城招待不起,她前腳剛走,狐神大人追快一些,興許還能追上。”


    “走了?”勾陳表情沒有聲調來得訝然,筆直走向狻猊坐定的那桌去。


    延維是為惡整狻猊而來,現在走了,隻用兩種可能:一是她整夠了狻猊,心滿意足的走;二是狻猊整夠了她,放她落荒而逃的走。真正情形為何,當然問當事人最清楚。


    “她這麽快就玩夠了?”勾陳加入酒宴,魚婢雙頰羞紅,為他送杯添酒。


    “是呀,將整座城玩到妻離子散。”狻猊隨意應道。


    狐神勾陳時時進出龍骸城,與眾人自是熟稔,其中又和某幾隻龍子較為談得來,狻猊便是為數之一。算算,他們倆都是麵帶微笑而胸懷戲謔之人,每每想整治人時,有誌一同,連說出口的話亦很相似,近乎一搭一唱。先前負屭帶著魚姬逃出城底海牢,正是狻猊與勾陳一人一句,說服龍主派兵追捕,演出一場逃獄戲,讓負屭和魚姬有機會患難與共,增進感情。


    “那是她的本領,看見一雙,就非得拆散成一隻。”勾陳笑盈盈,眉目清朗豔麗,“可看見單獨一隻呢,心裏又覺得可憐,同情起那一隻的孤形單影。”


    他略作停頓,飲下一杯水沫酒,笑問:“她拆了你沒?還是你拆了她?”前一句,問的是感情,後一句,問的是骨頭。


    不知龍子與瘋子,是瘋子拆散了龍子的豐富情史,抑是龍子狠拆了瘋子渾身愛作怪的骨頭,當作懲治?


    “到底是誰告訴她,我hua心貪情,處處與女人廝混交好,讓她視我為毒瘤,不殺過來玩玩我便不肯罷休?”狻猊淡然挑眉。


    “不這麽說,她怎會來呢?那可是肥美的餌,專門用來釣她,而她挑嘴,也隻吃這種餌。”勾陳回道,赤眸含笑,瞥覷大龍子一眼,他與大龍子交情亦不差,向來有話直說:“本來差一點該被詆毀的人,是你,我家寶貝妹子要是落在你手上,沒讓你弄瘋才有鬼。”


    大龍子一臉無辜,似乎不甚明白勾陳的嚴重指控,依據何在,他自詡是九龍之中,最無害的一隻。


    狻猊那張俊顏,半掩在籲吐的煙沫後頭,淡淡地,擰了眉頭。


    仔細想想那丫頭的來意,會挑上他,不過是六弟的戲弄,當時若六弟轉了個念頭,拐她去找大哥,她怕是不會多瞧他一眼吧?那小瘋子眼裏,看得懂什麽俊雅帥逸嗎?


    他與他大哥,擁有迥然不同的外貌,各有千秋,難以衡量論斷誰俊了一點,誰又遜色一些,城中愛慕他與大哥的魚魚蝦蝦,各占一半,不分上下,他大哥的嗓音清甜,他遠遠不及,可他大哥也缺少他渾然天成的慵俊閑態……若排除掉六弟替他羅織的多情假象,延維她,會挑上誰?


    明知是個無意義的假想,狻猊竟也忍不住踩入思緒泥淖裏,做起了比較。


    “她性子太倔太野太蠻橫,大哥忍受不了她半刻。”說什麽都不想將大哥與小瘋子做出牽扯,狻猊淡淡一句,切割了大龍子和延維之間,莫須有的連係。


    “你就忍受得了她?”勾陳比較好奇這一點。由狻猊外觀神情上來看,瞧不出他家延維妹妹是否成功打擊到他,他仍是一副輕佻帶笑、慵懶自若的姿態。


    “忍受不了,所以才在這裏與大夥兒一塊慶祝她走。”狻猊笑道,桌上的酒盞卻始終未飲,斟上時多滿,此刻同時不少。


    忍受不了她毋須做作施展也自然流露的媚;忍受不了她笑起來有些壞、有些頑皮的模樣;忍受不了她身子芬芳嬌軟、敏感纖盈;忍受不了她在他懷抱裏暖得像懷爐、嫩得像棉絮;忍受不了她雙唇貼近耳旁,煙華、煙華地喃個沒停……


    “反正,你們這兒也不是頭一個如此待她的地方。”勾陳撣撣袖,聳肩說道:“先前好幾個數不完的城鎮,送走惹禍精後,辦的酒宴比你們更大更熱鬧,流水宴席從城尾一路排到城門口,舉杯同歡的吆喝聲,震入九霄,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又是酬神又是演戲,足足月餘,還有人用豆子鹽巴撒滿她走過的道路,拿石子擲向她飛離的方向……我家延維妹妹,才不會被激怒或嗔惱,你們不歡迎她,她不見得多喜愛你們,彼此分道揚鑣,各自痛快。她堅強得很、漠然得很,你們這兒在飲酒狂歡,她那廂,應該也正大口大口喝甜湯自娛,她,很懂得快樂,一個人的快樂。”


    勾陳對延維的認識,不隻短短幾年,他看著延維長大——那丫頭的娘親,不巧亦是他諸多義妹之一——他對她那性子,自是深諳熟透,說烈是烈,說淡也淡得清淺無味,除了破壞世間愛侶這事兒,充滿幹勁外,其餘便真的百般無謂。


    吃食好壞無謂,衣裳首飾無謂,美醜無謂——若不是天生麗質,與她娘親一模樣刻出來的容貌,怕是她生得平平一般,她也不會在意吧。


    勾陳笑著陳述,紅眸澄豔,眼下紅痣同等赤燦,眼裏沒有對延維的憐惜,話裏,更僅存閑話家常的怡然輕鬆,完全沒替延維指控龍骸城的虧待。


    眾人聽罷,慶祝的好心情又跟著回來了。


    對嘛對嘛,他們這邊大肆歡慶延維離開,說不定延維那邊玩得更瘋癲,他們根本不用懷抱一絲絲心虛,酒照喝、舞照跳、曲兒照唱,從此兩方再無瓜葛,老死不相往來沒關係啦!


    酒壇再開,音樂重奏,廳裏中央,魚美人腕上銀鈴叮叮再響,仙綢飄飄如搖曳海草,多褶舞裙百迭漪漪,裙下足掌小巧精致,隨裙浪翻騰而撩人半露,七彩裙料旋開蝶翼般的驚豔,舞姿曼妙,惹來無數掌聲吆喝。


    隻有一位,啜著煙,籲著霧,眼眸不看美人旋舞,耳裏不聽金石絲竹,嘴裏不嚐瓊漿玉液,嵌在俊顏上的笑容牢不可破,誰也瞧不出來,他心裏想些什麽。


    或許,想著遠去的人兒。


    或許,想著那張夜夜相伴的大床。


    或許,想著哪位的香火滋味甜美……


    都有,實際上,他心裏還想著另一件事——遙遠的往事。


    那處飄渺氤氳、無邊無際的涼爽闊池,養育著稀罕龍子的池,鮮紫色的小龍,不過蟒蛇尺寸,離長大還差距頗遠,天女讚它聰穎靈巧,時常輕輕拍撫它的腦袋,同它說話。


    那條聰穎靈巧的小龍,最愛纏著天人天女,問它長大之後會變成怎麽樣?對於不可泄露的天機,龍兒可是滿滿的好奇和期待。


    天女笑著說不知,隻要它放寬心情,多吃多睡長肉,未來之事,總有一日會到,毋須急於現在看透。


    天女不說,天女的兄長口風更緊,白發天人,淡眉淡睫,衣袍彷山嵐輕煙,如雲似霧,曾是它擺在心裏的偶像,暗暗立誓,將來也要成為他那般的仙。


    他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睿智的眸,合藏於眼瞼之下,不輕易張開,卻又沒有任何事物能逃得過天眼。


    他即遙遠,又慈愛,偶爾往天池來,對龍子龍女闡釋道理,並不特別偏愛誰,亦不疏離誰,無論二龍子戾氣重、四龍子脾氣糟或別家龍子資質駑鈍,總是一視同仁。


    某日,小紫龍逮到機會,在白發天人座下賴著不走,追問同樣一件事兒,攸關它的未來。


    白發天人剛從仙母宴席下來,許是飲了幾杯仙酒——清凜麵容上,當然瞧不見端倪,遑論是醺態或酣紅——許是被小紫龍纏得煩,想打發掉它,天人開眼,澄若琉璃的瞳,比汪洋更闊達,也更深不可測,望向它時,近乎無色的眸,似有微光。


    “你最愛的,別擺在身邊,你護不住,眼睜睜看她死,無能為力的瘋癲,將會毀去你。”清淺平穩的嗓,緩且慢地,道來幾句,也僅有這麽幾句,天女急促趕來,阻止兄長再說下去,白發天人微微一笑,重新閉合雙眼。


    閉了眼,也閉了口。


    那話,小紫龍深牢記下,從沒忘過,直至今日,“它”已成“他”,當日聽聞那番話的情景,曆曆在目,白發天人的神情和聲調,他也沒忘,天人沒有醉,他是恁般清醒,從不多言的口,從不泄天機的口,竟破例道出他的未來——


    你最愛的,別擺在身邊,你護不住,眼睜睜看她死,無能為力的瘋癲,將會毀去你。


    淺白,直接、易懂,完全沒有半點迂回曲折,亦不用想破腦袋去解字謎。


    他的最愛,死。


    說穿了,不就是這五字?


    他迄今,還不知道何物何人何事是他的最愛,不管有沒有愛,把掛懷於心的東西或人物,擺遠一點,久了,就沒那麽在意,沒那麽掛念了。


    護不住,不如不去看。不看。失去了就不覺得痛。


    他身旁,隻留下煙,旁人眼底看來,他是隻嗜煙愛煙的龍子,誰本事這麽高,去將煙給捏死擰碎呀!


    又籲一口,眼前萬魚起舞的歡騰景象,蒙得瞧不清楚。


    瞧不清楚,才好……


    你們這兒在飲酒狂歡,她那廂,應該也正大口大口喝甜湯自娛,她,很懂得快樂,一個人的快樂……


    這樣,更好。


    裏頭的枕呀被的,一件不少,她直接蓋上蚌殼,整組用言靈給挪到自個兒家裏,壓壞了她原有的暖玉小床,哪知爬進大床後,躺下來,卻睡不著。


    “等會兒,用言靈讓自己睡吧……”延維心想。久沒動用它,會生鏽哩。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煙華 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決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決明並收藏煙華 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