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敏……是誰呢?聽過很多次這個名兒……每喃一次,她的眉就多皺一分。


    敏敏……接在這名兒後頭,還有幾句話,很吵很吵的話,是……


    敏敏!我會死!沒有你我真的會死——


    敏敏——留下來!求你留下來!


    呀!


    難怪覺得耳熟,她一連聽過近百次嘛!


    延維轉身,重回幻影雲楨麵前,再度端詳仔細,幻影雲楨似乎正遇上無比困難之事,眉宇輕蹙,苦笑連連。


    延維記起來了!


    他就是那隻在情侶退散樓外,不斷嚷嚷“敏敏”的囉嗦家夥嘛!


    延維一折返幻影前,狻猊已察覺她的反常,立即靠過來。


    “怎麽了?”他聲音微低,介於耳語,用意是想先與她竊竊私語,了解她明明欲走,又突然折回的理由。


    可惜延維沒他心思細膩,夅他的扞護,自顧自指著幻影雲楨嚷:“原來是他呀,我見過他,半年前,他在我樓子外被女人拋棄,哭死求活的。”


    不能責怪延維記憶裏糟劣,她性子冷漠,對於小事及路人皆不費神去記,她戲耍過多少情人、搗毀過多少情侶,有哪幾對她回想得起來?連出色如六龍子負屭。她也是耍完即忘,人家都殺到她樓內要討公道,她還傻乎乎問他是誰哩,何況是遜色於負屭許許多多的雲楨。


    她能想起存在感如此薄弱之人,全拜他與敏敏那日百來次的鬼打牆對話。


    沒有收斂的恍悟嚷嚷,成功奪去主廳內所有聲音。


    每雙眼,都直直盯著她看。


    “然後呢?!”西海龍王大聲問。


    “正因是對爭吵的怨偶,不用你再使力破壞,所以你未多加留意,掉頭回到樓子內,未多加理睬,是吧?”狻猊搶言道。


    他希望她的答案是這樣!


    她隻消點點臻首,逐字不改地附和他,優雅轉身走出廳門,就可以了!


    千萬不要是——


    “可是他們好吵,一直嚷嚷‘敏敏!我會死!沒有你我真的會死’、‘留下來!求你留下來!’,吵得我不能睡。”延維豔顏嗤皺,嫌惡地撇撇唇角,對自己做過的事直言不諱:“所以我踏出樓子,去教訓教訓他們。”


    正因為不覺得自己做錯了,她的口吻還帶點自豪輕快,好似等人誇獎、讚美般的雀躍。


    “你……你如何教訓他們?!”西海龍王步步逼近,轉眼間,已到達她麵前,龍首人身的猙獰陰影,將她籠罩。


    狻猊把她拉退一步,以防西海龍王一爪子揮來,輕易打碎她的小腦袋瓜子,他介入她與西海龍王之間,抵擋西海龍王一身壓迫陰霾及戾氣。


    延維的聲音由他背後傳來,絲毫不見委婉,仍舊直率:


    “那男人嘴裏直說‘沒你我會死’,我不信天底下有什麽感情值得如此,於是我叫他死給我看看,讓我也開開眼界,失去某一個人,真的會完全活不下去?而拋棄他,移情別戀的那個女人,我追了過去,等在前方與她會合的另一個男人,三兩下就被我勾走了魂,瞧也不瞧那女人一眼,我要他叫那女人滾,他比狗更聽話,全盤照做呢。”


    延維好誠實,全說了。口氣裏,充滿驕傲笑意,完全不懂西海龍王一身逆鱗直豎,說蘊含的怒意和殺氣。


    “她隻是口頭上教訓人,並沒有真正出手上海雲楨,她見過他們,不代表她是凶手。”狻猊卻很懂,懂伯父豎鱗突筋的模樣,一字一刀,殺了雲楨!”西海龍王咬牙,咬不住字句間的怒顫。


    “你那時用了言靈嗎?”狻猊低聲問她。


    “我不記得了……”這是實話,那時她太想好好睡一場,又被擾得微怒,加上言靈之於她,如同喝水呼吸般自然,有時未經大腦,脫口而出,有沒有挾帶言靈術力,她從不刻意拿捏。


    她隻叫雲楨死給她看,又不是叫雲楨立刻暴斃……是因為如此,雲楨才多拖過半年,在她陷入沉睡時死去?


    她在無意之間,使出了言靈?


    她並沒有想殺雲楨,是他自己不斷說著失去敏敏他會死,她又是氣又是好奇,才叫他死給她看,這——也有錯嗎?


    “是你!原來就是你!”西海龍王“轟”地恢複原形。


    龐大無比的鐵灰色巨龍,瞬間撐垮主廳,煙霧彌漫了海的一角,如刀劍色澤般的龍鱗,片片散發著冷冽寒芒,龍顏獰狠,爪子重揮,朝向延維所站之處耙下,狻猊帶著她閃避,西海龍王震怒,轉向四海龍主咆哮:


    “先前說好,她清白,老夫道歉賠罪;她認罪,他們不徇私袒護,現在你的好兒子抽搐阻擋,是想做什麽?!”


    “呃……”四海龍王語塞,加上自兒時起,最怕這是二哥神情暴怒,每次二哥龍眸一瞪,他雙腿便不由自主抖幾下,越是怕,佯裝威嚴的聲音反倒越響亮:“給給給我拿下狻猊,不許他偏袒小瘋子!”


    龍令一出,竟無人動作,龍王麵子掛不住,也學二哥來一套大變身,以龍王原貌,換取人形所沒有的囂狂氣勢,龍嘯吼得翻海震天:“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六老七老八老九!將勞務抓起來!誰先到手,賞賜仙桃一盤!”


    手足之情,不及一盤仙桃來得珍貴。


    九龍之間,原本就洗好較量,眼前可以領命開打兼賺取獎賞的大好時機,誰放過誰白癡。


    “我家蔘娃沒吃過仙桃,拿一盤回去給她嚐嚐,包準她眉開眼笑。”第一個出刀的而龍子睚眥,下手狠辣,刀刀直取狻猊而來,有了異性沒人性。


    “我本欲上天界取仙桃,讓囡囡補補身子,她被‘脫胎換骨’折騰得很虛弱。”六龍子負屭不準備想讓,掌心雙龍劍竄出,身如銀光,疾馳上前。有了異性沒人性第二位。


    “我要吃仙桃!”九龍子貪食,一聽到仙桃二字,雙眼全晶亮起來,管它什麽兄友弟恭,全當成馬耳東風,閃邊去!


    比九龍子身形更長數尺的大斧入手,揮舞起來虎虎生風。沒有異性也沒啥人性第三位。


    “我老早就想跟老五打一場!”仙桃對死龍子的引誘,不如有機會與隻喜動口、不喜動手的狻猊幹架,更教他躍躍欲試!


    大龍子雙掌展開,半透明的水箜篌入手,弦一動,極致悅耳又包含殺意,半點也沒有留情的意思。


    三龍子手上武器奇形怪狀,不是刀,不是劍,也不像槍……在掌間旋轉旋轉,也旋出了一道鋒利銀光,將周身海流給一分為多。


    七龍子八龍子動作最慢,搶輸幾名兄弟,也不放棄快快趕上。


    龍,血脈裏,流著蠻戾好戰的野性。


    主廳被西海龍王撐垮,正好拓寬戰場,方便龍子們淋漓廝殺。


    一打一,有時間慢慢磨。


    八打一,外加其他海域龍王子女跟著出手,狻猊課不認為自己英勇無敵,能和眾龍子打成平手或是取得全勝。


    一麵倒的局勢,早早看清並另作其他打算,才是聰明人的做法。


    “用紙人替身術快逃!”狻猊拉著延維,避開刀光劍影時,要她照做。


    “可是紙人替身術隻能跟我交換,你怎麽辦?”延維第一次在該逃跑時扭扭捏捏,換做以前,絕對二話不說,馬上施展。


    現在,竟擔心她逃了以後,留下來的他,如何是好。


    “我不會有事,那是我兄弟,不會殺了我。”狻猊帶著笑,輕鬆說道,握住銀煙管的手勁卻加重,紫眸定在兄弟們身上,眼底僅剩對峙的專注,而無笑意。


    延維隻看到一隻隻噙著嗜血笑容的俊獰龍子,手握各式鋒利刀器,愉悅地衝殺過來——


    不會殺了他,但會重傷他!


    一隻隻笑得那麽獰、那麽喜悅,他們會手下留情才有鬼!


    “你先走,我就沒有後顧之憂,不會分心,你留在這裏,隻會絆手絆腳,拖累我的反擊,害我被兄弟圍毆得更徹底。”兩人閃過二龍子的雷霆一刀,六龍子的淩厲攻勢接連補上,雙劍左右開弓,劍影翩翩,似猛鷹撲來,凜冽無情。


    狻猊不單隻顧自己閃避,還得護著她躲,而大龍子的琴聲,比刀劍更難應付,琴聲無所不在,就算捂上耳,也捂蓋不掉它的穿透,琴聲讓聽者受縛,動作和反應都顯吃力,音律越優美,殺傷力越是強烈難擋。


    她確實是累贅。


    他說得對,有她在,他更綁手綁腳,她應該要明哲保身,先顧好自己再說。她說打不能打,要閃也閃不快,再者,西海龍王要逮的人是她,狻猊好歹是自家人,沒有立即危險,他的危險,隻因為要扞護她,才會遭兄弟輪番追擊,她若離開現場,他們開打的理由消失,自然毋須自相殘殺。


    留在這裏,不如先回樓子裏再作打算!


    “好,我先走了。”撐住,多撐一下。延維衡量情況之後,做下決定,在“走”字還清晰可聞時,嬌影已經咻地不見蹤跡,原先所站之處,徒剩一張輕盈紙人飄落。


    狻猊不用回頭,已知身後無人。


    眾龍子對此情況感到錯愕,紛紛停下攻勢。


    “那女人……拋下老五自己逃了?!”睚眥瞪大眸,對延維自私自利的行徑,一臉錯愕。“真是畜生一隻,留老五替她收拾善後?我家蔘娃就不會這樣,她隻會往我身前站,妄想替我阻擋任何傷害。”


    果然還是自家小蔘可愛討喜,做不來無恥私逃的事。


    “五弟太不值了……”大龍子停下彈奏誰箜篌,悠揚琴聲乍止。“五弟,你先向二伯父認錯賠不是,為你掩護凶手逃離的行為道歉,並且,將她帶回二伯父認錯賠不是,為你掩護凶手逃離的行為道歉,並且,將她帶回二伯父麵前領罰。”做兄長的,規勸弟弟盡早回頭是岸,別再錯下去。何況是為一個在危急時候,自己掉頭逃掉的惡劣女人。


    狻猊輕啜著煙,什麽話也沒多說,嘴間那抹笑,是在慶幸延維平安逃掉。


    延維的逃離,徹底讓西海龍王失控。


    憤恨怒火,沸騰澎湃,翻江倒海地化為一道強大的鷙猛電光,由龍口噴吐而出,直擊狻猊泄憤,不管龍威甩去,會掃到其餘龍子,憤焰染紅一雙利眸,一心認定狻猊是幫凶,將對延維的弑子之恨,轉移到他身上!


    “二哥手下留情——”龍主阻止不了西海龍王的盛怒,此時誰上前勸阻,都是自討苦吃,被牽連著一塊打。


    狻猊沒躲開,口吐薄煙,形成煙霧屏障,要接下西海龍王這一擊。


    “笨兒子!快閃!快閃呀!你父王我也擋不住這記電光炮——”龍主吼得太遲,電光筆直轟往狻猊,發出巨大爆裂聲,破瓦碎牆,在海水裏飛得四散。


    龍骸城一角,垮了。


    延維回到情侶退散樓,匆匆翻出一迭紙人,每一張都寫滿狻猊之名,為求萬無一失,有好幾張寫著“煙華”。


    不受海水濕濡的紙人,散亂滿屋。


    她來似風,去亦然,丟下最後一張紙人,她口裏吟咒,咻地又跑了。


    她替狻猊也做了替身紙人,雖然沒附上狻猊的發或血,不確定效用相同,但如今無法多做思考,死馬當活馬醫!


    現在隻需趕回龍骸城,施出替身術,一塊帶走狻猊,留兩張替身小紙人,讓龍王們捶胸頓足去!


    他還撐得住嗎?


    等她,她馬上到!


    留在龍骸城的那張小紙人,躺在淩亂碎瓦間,被厚厚一層砂塵覆蓋。當延維再度使出分...身術,將自己和它做出更換,重新回到城裏主廳時,她灰著臉、土著臉,嗆得直咳嗽。


    她坐起身,有東西由胸口滾下,落進滿地狼藉間,銀亮紮眼。


    長長銀煙管,狻猊鮮少脫手的那一枝,據說,是他的一根龍肋。


    延維瞪它,如同鬼魅般,瞪著它。


    沿著它,往四下掃視,才驚覺龍骸城主廳已經消失無蹤。


    這裏……是哪處亂葬崗嗎?大大小小的瓦塊,掉了滿地,有的較小較輕,還在上方海潮間載浮載沉,像輕盈的雪,慢慢、慢慢地飄旋著,不急於降落。


    曾嵌滿貝珠的屋頂,隻剩毫無遮蔽的一大片海空,灑進千年珊瑚樹的淡淡輝光,一顆顆飽滿貝珠,好似被誰蠻橫扯斷的項鏈,叮叮咚咚,圓珠撒亂了。


    其中一顆碎裂的貝珠旁,她瞧見了修長好看的指,一動不動,在亂瓦碎玉掩埋下,看見那麽一小戳……


    她認得它,它曾經多麽頑皮,多麽惡劣,在她身軀每一處作亂造反,撫過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敏感地方,潛探於教人羞澀難耐的深處,勾弄甜蜜和澤潤,也曾輾轉來到她的唇,描繪著她的唇形,那指間,帶點香香的味道,是煙和檀木香息,交雜的味道……


    {狻貎!}延維來不及站起,直接爬行,往那截手掌所在之處,努力搬開每一塊瓦礫,要把埋於亂石下的挖出來。


    她太專注於眼前,完全忽略自己正背對著多大的危機--


    直至後頸一痛,嫩膚被銳利龍爪刺穿,強大的扣握力道,將延維狠狠提起到半空,五爪間,腥血洶湧汩冒,和入潮洋裏,染開大片赤豔血色。


    又痛又辣的知覺,本該占滿她所有意識,可她此刻腦力閃過的,不是逃,不是跑,不是大聲嚷疼,而是碎瓦底下掩埋的人。


    {禁咒蛇。}西海龍王喚出另一條深綠色的小蛇,順著他穿扣的龍爪爬去,纏繞延維細嫩頸子,蛇身收緊之際,西海龍王鬆開對她的箝製,讓她跌坐回地。


    她脖上五個爪洞極深,血不停在冒,她連試圖探手去捂的打算都沒有,她匆匆搬開兩大塊的琉璃牆瓦,終於看見紫色衣角和黑發長辮。


    她挖到他了!


    {狻貎!}


    他受了傷,昏厥過去,她怎麽喊,怎麽拍,他都沒有反應。


    對!帶他走!快帶他會樓子去療傷!


    延維抱住他,立刻吟念紙人替身術--纏在脖上的禁咒蛇,利牙一咧,迅速咬向她的咽喉,她重重一顫,美眸瞠圓,深陷喉頭的蛇牙,像要鑽到身體最深處,注入火熱且炙熱的毒液,讓吐出一字的紅唇,瞬間退去血色,麻痛得無法控製,她硬想擠出第二字,咒術卻梗凝不動。


    {沒想到你又自投羅網……逃了,還敢回來。}


    西海龍王已恢複人形,滿身龍鱗沒有斂去,依舊布滿手臉,模樣猛獰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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