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張的白紙。


    在眾人眼中,確實是白紙。


    在延維眼中,卻寫得滿滿。


    人類看不見的文字,在白紙上頭浮現。


    她讀著上頭的逐行逐字,震驚到無法動彈,紙張被泛白纖指給抓得皺扭。


    延維臉上血色全失,驚慌失措,奔出珍珠閣,任憑郭強在身後呼喊也沒再回頭。


    你讀到我留下的書信,應是“替身術”奏效,那麽,我便安心不少。


    到最後,我也隻剩此途可選,其餘那些不管你死活,或是顧及自己平安就好的選項,完全不列入思考內。


    她胡亂抹去淚,它們阻礙了她的視線,教天與地之間,籠罩在茫茫水霧中,什麽都瞧不清楚。


    容我先說,我不是棄你而去,這相當重要,“負心漢”三字別冠在我頭上。我與你爹不同,他離開你娘親,或許是心存辜負,我離開你,則是為成全我內心的願望——護你周全,不容任何人傷你絲毫,雖說最終情況相仿,但理由天差地別,勿怨我魯莽衝動,更別恨我,我不希望,你回想起我時,是咬牙切齒的。


    可惡,淚水完全止不住。


    不願你糊裏糊塗,弄不清始末,不明白何以身處西海城的你,竟回到珍珠閣周遭,我會完整告訴你,你讀罷此信,記得去找狐神勾陳,我不放心你獨自一人,留在勾陳身邊,至少,看在你與他義兄妹關係,他會願意助你,至於他能幫多少,我也沒把握,姑且試之。


    把她丟給勾陳,算什麽呀?!


    勾陳是她的誰嗎?!


    嘴上喊著哥哥妹妹,實際上連一滴血緣關係也沒有,麵對西海龍王如此強大的對手,勾陳憑什麽要插手,去沾染一身腥呢?!


    若他無能護你,書櫃上有個木匣,裏頭擺著“斂影晶”,是我為你尋來的護身物將其佩戴身上,能斂藏你的氣息,少掉我的龍氣相隨,我二伯父要找到你,並非易事,你盡可能往東海之上的陸路去。


    斂影晶,她在書裏讀過的玩意兒,傳說它稀罕難尋,隻在海溝深處,他是何時……


    我將所有剩餘術力,在你身上設下“替身術”,當然,並非你平時玩的小紙人,而是更高端咒術,不受任何禁錮限製,更不會被破解,如我二伯父那類已臻仙班的龍王,區區紙人替代的小把戲,用一回兩回可以,再多玩,隻會失效。


    你手上的彩繩手環,正是連係的楔,我想,它此時已斷,真珠裂損了吧?那在我預料之中,我在七彩絲線中,混進了龍鬢一塊編製,那真珠,是龍子一出世便隨母胎孕育的如意寶珠,我讓它們係在你腕上,以完成替身之術的重要關鍵。


    捏在掌心的彩環,燙的嚇人,更像紮滿尖刺,教她膚肉盡痛。


    她不知道,它所代表的意義如此可怕,他一邊笑著,一邊為她綁上它,騙她“希望這手環真有神效,把你變乖,等著嫁我當珍珠閣老板娘”,教她單純的以為,彩環是他突發奇想的情趣,像人類愛侶互換信物一般的意思……


    它不是。


    它是他為了進行術法,才誆騙她戴上的,那是,她還傻乎乎地開心,看在他眼中,又作何感想呢?


    如同你在紙人上施咒,牽係你與紙人的關係,當你危機之際,得以脫身,我的咒術也正是如此,隻不過它不需要你的同意,一切取決於我。


    以你為正主,兒我,是替身。


    難怪!難怪你淨是挑些紙人替身的書籍讀,你是在找這個吧?!


    比紙人替身術更困難,卻更不會失敗,將正主所受之傷,盡數移轉到替身身上的咒術——


    你帶著怎生的心情,隨我二伯父回西海城,我便也是以那樣的心情,在做這件事。


    她是為了他,為了他不受傷害,甘願一死,換他平安……


    而他,竟然也是。


    她與他,是兩個偏執的笨蛋,比著誰更癡、誰更傻,誰更豁出一切。


    聽話,速速去找狐神,切莫尋死,為我珍惜我拚回來的這條性命。


    要她聽話?!他呢?!他卻沒有聽她的話,沒有順從她的言靈,乖乖回去龍骸城當他的五龍子呀!


    他在最後一刻,以替身術,將應該在西海城身首分家的她,替換了過來。


    她,醒在他所處的湖心小島上,而他,則在西海城裏,承受西海龍王斬下的手刀——


    死的人不是她,是他。


    是他呀!


    延維嚎啕大哭,在飛馳的途中,不顧被任何人瞧見的可能,撕心裂肺、肝腸寸斷地,掩麵哭泣,仿佛被爹娘遺棄的娃兒,那般無助、那般害怕、那般天崩地裂。


    “狻猊——狻猊——”


    她抽抽噎噎,叫著、罵著,還有更多更多的心痛呐喊,直至眼前一黑,她被翻騰的激動擊潰,昏了過去,由半空中墜跌而下,落入腳下那片無垠大海,撲騰的水花,吞噬掉她。


    失去意識的腦海裏,仍舊隻存一個姓名。


    狻猊……


    “我以為你是我那群‘妹妹中’,最豁達、最無憂、最懂得爽快過日子的一隻,沒料到……你也這麽看不開。”


    美麗的紅發人兒,一聲長歎,冰涼的手掌,罩在延維的額心,讓幽幽轉醒的她,哆嗦一震。


    她慢慢清醒,看清眼前之人。


    “……勾……勾陳?”


    “我返家途中,正好撞見你墜海,順手把你撈起來。”他解釋了兩人的巧遇。


    延維嗚哇大哭,撲進他懷裏,放聲嚎啕。


    勾陳安撫地拍拍她的背,籲歎氣息拂在她的發渦間。


    他趁她昏迷未醒時,窺視過她的意識,大略弄清她的情況。


    她的淚,濕濡他胸前衣襟。


    “事已至此,哭也於事無補,先來想想如何安頓你才好。狻猊丟了個燙手山芋給我,我最不想招惹的,就是西海龍王那類……動手永遠比動口還要麻利的粗魯人,跟他對上,有理說不清。”勾陳寥寥數語安慰她,明白此刻多說無用,最多隻能等她哭完,再送上幾句無關痛癢的“要好好保重自己”、“要連他的份一起活下去”之類的渾話。


    “……你幫我救他……”延維仰高的臉上,淚痕狼藉。


    “別說傻話了,好好保重你自己,連他的份一起活下去。”嗯,果然是說這兩句話的好時機。


    “我不要!我要救他——”


    “想救,自己去救,做不到的話,早早放棄,別想些根本不可能實現的事。”勾陳先是強硬拒絕,後采軟言勸說:“他幫你死過一回,你衷心感謝他就夠了,他也沒有要你替他做些蠢事,你如果沒有顧好你自己,才是愧對他。”


    “我可以把他的魂魄收回來——”


    “放進晶魂球一輩子嗎?每天捧著那顆球,跟他說話,跟他傾訴相思,你就開心啦?斷了他轉世投胎的機會,便是你愛他的方式?”勾陳道出她的打算,嗓,輕輕帶笑,卻顯得清冷尖銳。


    他搖頭,如焰紅發,搖曳得像是燃燒的火苗,噙笑的紅唇,繼續說道:


    “神獸之類的家夥,每一隻都是福報滿滿,才被安排轉世為神獸,就算他犯些小過小錯,淪為人類,同樣能當隻人類中的好命翹楚,你要把他囚在晶魂球中,用沉睡中的半死狀態,留在你身邊?”嘖嘖嘖,太自私了。


    “我可以……替他還魂……”她努力想著各種方式。


    “你有練過還魂術嗎?”勾陳嘴畔微勾,笑容可掬地問。


    “沒有,但你……”她隻修煉言靈和逃命的咒術。


    “我不會幫你。”勾陳豔絕臉龐上,一片漠然。


    “為什麽?!一點點小忙而已——我求你也不能通融、通融嗎?!”她臉上還掛著串串眼淚。


    “好,就算有還魂術,肉體呢?”他又問。


    “你一定有辦法……”她知道勾陳是神獸,能力底限未明,因為不曾交手過,加上勾陳交友廣闊,資源豐富,沒辦法也能生出辦法來。


    “替他重造一具嗎?我確實可以呀。”對神獸而言,小事一件。


    “那就好啦,太好了——她喜色乍現。”


    “我為何要呢?”勾陳同樣一派豔笑,答複卻冷冰冰。


    她一怔,覺得勾陳神情有些陌生,不似以往和善縱容。


    “就、就當賣我這妹妹一個人情,我會報答你的——”她半是撒嬌,半是央托。勾陳對“妹妹”都很疼愛,加上隻要是“雌性”,總能換來他的心軟善待,沒道理她除外。


    “你不是從不信世上有愛情?你不是總嘲弄別人的癡心?你不是最愛看到有情人因故分離,對他們的傷心難過冷眼旁觀?”勾陳撣撣衣袖,貌似慵懶閑逸,口吐話語,卻字字控訴。


    他忽而一笑,笑聲清鈴:


    “那滋味,與你現在所嚐的,恰巧相仿。你加諸在旁人身上的痛苦,就是這樣,你理直氣壯破壞別人的愛、踐踏別人的心,憑什麽這樣的你,輕而易舉便能獲得我的幫助?”笑意一斂,豔顏瞬間凝冰般冷漠,睨她的眼神,同樣毫無暖意。


    “你……你對你其他的妹妹都細心嗬護,不用她們求你,你也願意無償幫她們,何以對我刁難?!”延維時常從勾陳口中,聽見他哪時哪日又幫了哪號義妹,成全了義妹們的愛情,像是母貅或花妖、鳥精,連女鬼皆能得到他的憐憫,她低聲下氣求他了,他卻——


    不公平!


    他好不公平!


    “我幫她們,是她們討人喜愛、惹人心憐,你不一樣,你冷血慣了、壞透了,你現在得到的一切,不過是剛剛好的教訓罷了。傷人者,人定傷之,你身上纏滿太多怨偶對你的恨意,全是你自找的,你沒資格怨天怨地,若月老還替你這種家夥簽了條紅線,我倒真要去罵罵他的老眼昏花,替那些被你破壞的愛侶們,討討公道。”勾陳撇唇諷笑。


    “……事實上,你一直討厭我?”之前假來假去的好哥哥好妹妹,全是表麵功夫?!


    “不,我不討厭你,真的。”他拍拍她的頭,像個寵溺人的兄長,紅眸彎笑,凡是笑意未增。“你是我妹子裏相當特殊的一隻,以嘲弄人為樂,每回你看著我,玩味我的不幸,仿佛在對我說:‘瞧,每個觸碰愛情的人,都活該像你這樣。’有時我很氣你,不隻一回想過,幹脆將你撕成碎末,省得我心煩,可又覺得你誠實可愛,從你嘴裏,聽見你對感情的歪曲謬論,會讓我心情愉悅……”


    “我聽不懂你想說什麽廢話!你不幫就算了,我去想別的方法!”延維掙開他的手,踉蹌起身。


    她沒有閑工夫待在這兒,聽勾陳闡述對她這個妹子的看法!


    勾陳討厭或喜愛她,她才不在乎!


    她沒有時間能浪費!


    勾陳的聲音,在她身後輕柔相隨,說得淡然平敘:


    “我是可以替狻猊再造一具身體,甚至於賞他一條狐尾,讓他歲壽綿延,但任憑我怎麽做,也給不了他龍角……你比我更清楚,該要去求誰,才能達成你潛藏在心底的願望,那個還狻猊原本麵貌、毫發無缺的願望。”


    龍生龍,鳳生鳳,狐神是生不出一隻完完整整的龍子。


    要是狻猊“真正”複生,隻有龍主做得到,否則無論她求的是誰,救回來的狻猊,都不過是“一半”的瑕疵品罷了。


    延維沒有回頭,沒有停步,意誌堅定如鋼,朝她該走的下一步邁出,身影化為銀光,消失在勾陳麵前。


    “我是說真的,我不討厭你,隻是不希望你去做傻事,才故意說重話,想讓你死心……”


    她走後,勾陳慢慢輕吐著悅耳的嗓音,唇角揚弧彎彎,沒了方才的冷漠無情,倒有幾分憐憫之情,浮現眼中。


    “可最後,還是忍不住告訴了你方法,因為,那是你的心願,隻要他好,自己會變得如何,都無關緊要……”


    他楠楠自語,可憐天下有情癡,堪不破這一關、這一劫。


    小瘋子。


    小傻子……


    手裏的晶魂球,緊緊捧在掌間,按進胸口,護得恁牢。


    心,正急躁地,怦怦狂跳。


    美麗的紫金色光芒,由晶魂球中散發出來。那片炫光,染亮了她臉上欣喜的笑容,使她更形嬌俏豔絕。


    拿回來了!


    她從勾魂鬼差手上,動用言靈,將狻猊的魂魄拿回來了!


    他沉睡在她懷中的晶魂球裏,閑懶俊美,睡顏安詳。忽而,球體內的他恢複龍子姿態,仍是酣眠模樣,清晰可見龍首無角,不一會兒,再變化為人形……


    魂體交相變換,極不穩定。


    “狻猊……”


    她喊他,他在晶魂球中,恍若未聞,兀自睡著。


    “你真過分,到後來,還嚇了我一次,我她氣你……你怎麽可以這樣做?你騙我,你明明答應過我,說要好好愛惜自己,你哪裏愛惜了?!把自己當成我的替身,代我去死,說什麽不要怨你恨你,別說你是負心漢——你就是!管你用什麽理由離開我,拋下我獨自一個就是你不好!負心漢!你這個負心漢!負心漢——”


    罵他,他也沒反應。


    “我都這麽指控你了,你也出聲反駁幾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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