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仙女,是延維。


    她上林家,替林櫻花治好了出世便帶來的宿疾。


    她為何要這樣做?


    狻猊為尋找她的蹤影,以及解開此一困惑,冒昧登門拜訪林府書院,求見林櫻花。


    林櫻花乍見他來,滿臉酡紅,沒忘福身行禮,並吩咐貼身婢女,備妥茶水和點心,在府間涼亭內,與狻猊相談。


    自始至終未曾褪下的好看紅霞,鑲在女孩兒白嫩腮幫,更添美麗風情。


    “珍珠閣龍當家來訪……是……是為了治病仙女所提之事而來嗎?”林櫻花笑靨羞怯,眼眸、唇畔皆帶有赧意及喜悅。


    “我確實為那位‘仙女’而來。她入你夢中,為你治病,之後呢?她還說了什麽?做了什麽?據說,她提出要求,能否請林姑娘告知,那要求為何?”遍尋不著延維,狻猊僅能追隨她所留下的痕跡,一步一步,踩著她的足跡,覓她,找她。


    林櫻花微微訝然,本以為他是知曉的,以為仙女同樣會托夢給他,這……這叫一個姑娘家,如何開口才好?


    “珍珠閣當家……完全不知嗎?”她臉上的赧意,變得有些惶惑。


    “就是不知,才上門求取解答。這對我很重要,拜托林姑娘,務必詳實告知龍某,無論是多尋常的一句話,隻要是出自她口中,我都要知道。”


    “她……”林櫻花支吾好半晌,拳兒絞緊絹子,稍稍獲得幾分勇氣,抬眸迎向狻猊。“她說,治好我的病之後,要我不許隨意嫁人,必、必須等候珍珠閣當家……提親下聘。”


    狻猊臉色鐵青,立即便動了延維何以有此作為。


    “她說,要我答應這門親事,無論其餘人求親,皆不可應允,要我安分等著,不管等候多少年。而且……進了珍珠閣大門,成為當、當家夫人,必須盡心盡力伺候您,敬您、愛您、照顧您,不得有任何閃失……”林櫻花勇氣燃燒殆盡,最後幾句,氣虛發軟,像蚊子細叫,僅存自言自語。


    好!


    人躲起來不打緊,臨走之前,還替他訂下一門親事、一個妻子!


    是怕他下半生沒人看顧,是嗎?!


    狻猊握杯的手,浮現數條青筋,衣袖底下的膚,早已怒鱗橫生,亂七八糟地一片片豎起。


    “請林姑娘毋須當真,若有好姻緣,千萬別推辭。”狻猊此時的平穩帶笑,是耗費極大氣力,才能勉強維持。


    “可、可是……”


    “珍珠閣郭當家,目前無心再娶,怕會耽誤林姑娘青春。”


    “珍珠閣……郭當家?”珍珠閣當家不是龍五嗎?


    “珍珠閣早已易主。”真慶幸他有先見之明,許久之前,便把珍珠閣丟給郭強去管。


    林瑩華芙顏一白。


    仔細回想,夢中仙女隻說要她嫁於“珍珠閣當家”,並未指名道姓,是她自己誤解仙女所牽的姻緣,是指龍五……


    她對龍五初見時印象很好,加上難以言明的親切熟悉感,使得姑娘芳心顫動,若能成為他的妻,她心裏好喜歡,怎知……


    “再請教林姑娘,那位仙女,可有提到她接下來……準備再去哪兒救苦救難?”狻猊笑著咬牙。救苦救難那四字,根本是猙獰狠言了。


    “呃……”林櫻花斂眸深思,努力回想。“她……她好像說了‘這樣我就安心了’,之後便消失無蹤……”


    安心什麽呢?


    把他丟給林櫻花,就沒她的事了嗎?!


    她當他狻猊是皮鞠,給你踢過來又踹回去的嗎?!


    這隻超壞的小乖,還要他替她操多少心、生多少氣?!


    狻猊坐不住了,起身告辭。


    再留下去,他怕怒鱗會發滿臉。


    林櫻花倏地喊住他,突然又想到夢中仙女撂過的某些狠話,她連忙告訴眼前俊雅男子:


    “她還說,她把她最珍愛的寶物送給我,要我務必惜福,否則她不會放過我,治好的心,她同樣能再捏碎它……”她對仙女這番話,一知半解,並不是很懂其意。


    最珍愛的寶物。


    是他。


    這幾個字,能替延維的小屁股,減緩幾回的好打。


    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被他逮回來的話,該大的屁股,該親的小嘴,他一樣都不會放過。


    倒是林櫻花方才那番話,開啟一絲尋人的曙光。


    他知道,該如何撒餌,讓躲藏在石縫間,愛玩捉迷藏的頑皮魚兒,自個兒咬住餌——


    乖乖被釣上來。


    延維一直躲在情侶退散樓裏。


    更正。延維一直躲在延維狻猊樓裏。


    她哪兒也沒去,將自己藏得極好,每每狻猊踏進樓子內,她都屏住氣息,躲得更隱密,沒教狻猊尋獲她。


    狻猊把全樓子翻過來找,也萬萬想不到,她會躲在那樣的地方。


    打定主意、狠下心腸,不見他ijiush不見他,雖然心很痛,雖然好想念,雖然好想撲上前,抱住死而複生的他,再三磨蹭……


    她都決定逼自己斷念,不可以再連累他,不可以再害他……


    不可以再成為他的累贅。


    她會遵守自己發下的誓言。


    隻是,當狻猊出現眼前,忍不住,還是緊緊趴在冰冷壺身上,將他自頭到腳,看過一遍又一遍……


    遠遠描繪著,他的眉眼、他的五官、他的身影,想藉此傻氣的動作,烙印心上。


    他看起來很好,沒有胡渣滿布,沒有雙眼血紅,甚至,沒有失魂落魄。


    有的,不過是尋不到她時,眼中的沮喪。


    太好了。


    她本來還擔心,他會失控瘋癲,或是變了個人似的。


    沒關係,不用為她變得憔悴,更不可以茶飯不思,現在這樣就好。


    她知道他在找她,再過一陣子,應該就會放棄了吧,如果太婆婆媽媽,便太不像狻猊了。


    至於她,躲在這兒,一點也不痛苦,因為,與她相伴的,全是她最心愛的回憶,她可以隨心所欲踩入某一段記憶,重溫當時狻猊的音容。


    無論是闖入西海城救她的他,誆著她一塊泡藥浴的他,在她身上點火廝磨的他,說著要將漸行漸遠梯改名兒叫迫不及待的他,龍鳳燭火映照下臉龐豔紅的他……


    全在這裏,陪著她。


    她可以憑借這些滿滿的、甜美的回憶,度過一輩子。


    如同此刻,她正沉溺在她與狻猊圍著一桌簡單菜肴,談天說地的美夢之中。


    推門聲,阻斷了她的夢境。


    是狻猊,這個月,第四度踏進樓子裏。


    隻是這一回來,他沒有前幾次的焦急,更沒有喊著她的名字,他在空無一人的蚌床間,和衣躺下,右手背抵在眉間,形成的陰影,正巧籠罩住他的雙眼,她伏貼著身子,想看清楚他的神情,這角度卻瞧不見什麽。


    “……你竟然連妻子都替我找妥了,你就如此下定決心,不回到我身邊,是嗎?”狻猊低低自語,夾雜數度歎息,聲音裏,滿是疲倦。


    延維咬咬唇,無法否認,自己確實是這樣打算的。


    她想替他找一個人相伴,想來想去,林櫻花最合適,她才跑去幫林櫻花治病,順道半逼半強,把林櫻花訂下來。


    “好,我會順你心意,試著去接受她,你若吃醋,就快些露臉出現,殺到我麵前,告訴我,不許愛上別人,否則三年五載相處下來,也許,我真的會迎她入門,喂她長生不老靈藥,讓她福壽綿綿,到時你才回來,說不定我……”狻猊沒再說下去,然而,他說的,也足夠了。


    說不定,到那時,她想回心轉意,他也無法割舍另一個女人。


    他沒說的話,就是這個吧。


    延維明明好心痛,嫉恨地想馬上衝出去,否決她自己做過的蠢事,可是她隻能僵在當場,感覺天旋地轉,似要崩塌了一樣。


    唇瓣咬得再緊,也咬不住溢出的絕望嗚咽,淚水滴滴答答,掉個沒停。


    不要這麽快……不要這麽快就忘記她嘛……


    不,忘記她也好,愛上林櫻花也好,隻要他好就好……


    內心兩道聲音,正在交戰。


    一道,無法理解,深愛過的人,怎可能短短數月之間,就變了質,就能將心奉上給他人?


    一道,要自己看開,祝福他、成全他。


    她默默蹲坐在地,雙臂抱膝,蜷縮起來,背靠壺身。壺身再冰再冷,都抵不過背脊竄上來的寒意,教人發顫。


    埋進膝間的臉龐,迅速淚濡了裙料,淚珠兒暈開的痕跡,在裙上綻放,一點一滴,越來越多……


    最後,內心的聲音,分出了勝負。


    忘記她也好,愛上林櫻花也好,隻要他好就好……


    延維蜷縮的身影,被一波波湧生的煙霧,緩緩湮沒吞噬,融混在其中,漸漸淡去。


    她將自己藏回了夢裏。


    那些狻猊仍屬她所有的美麗夢裏。


    她像顆蚌,把自己密密關上。


    “唉……”


    擾醒她的,是一道籲歎。


    她聽出它發自於何人,會願意醒來瞧個仔細,實在是不曾聽過他的歎息聲,如此疲憊與無力。


    她又趴在呈現透明狀的壺身上,將外頭世界看明白。


    狻猊又來了,扳指算算,距離他前次說完那番惹她痛苦數日的語句,已相隔半個月以上。


    他歎氣,嘴裏輕煙,隨之籲吐,眉目間緊嵌的陰霾,濃得化不開。


    他目光瞟遠,瞧著她不明白的方向,不時以兩指按按眉心,似乎那兒正有莫名疼痛,侵襲著他。


    銜著銀煙管的嘴,失去以往略帶城府的燦笑,垮垮的,看得她也隨之心情大壞。


    怎麽了?發生什麽事?狻猊為何一臉不悅?


    他半側著身子,泰半正背對她。


    “說什麽盡心盡力伺候我,敬我、愛我、照顧我,不得有任何閃失……說什麽感念仙女救命之恩,定會達成她留下的交代……結果,一遇上真心喜愛的男人,還不是一腳將我踢開,求我成全她,甚至以死相逼,嚷著就算得到她的人,也得不到她的心……原來,櫻花的本性這麽狠……”語畢,一連三聲歎息,唉、唉、唉。


    狻猊環視周遭,動手撫摸屋裏擺設,碰碰石幾上的螺貝瓶,撥弄瓶中綠意盎然的水草,指腹滑過珊瑚椅背,一路由左側,緩步至右側,到達她咫尺之距的地方,險些就要碰到她……


    “或許是我無法忘情於你,對待她時,總有些心不在焉吧。也難怪,當出現另一個男人,願意提供胸膛讓她依偎,她便毫不遲疑地飛奔過去。”


    他的麵容清晰,教她看見了他的苦笑,以及呢喃說出那些話時,是怎生的神情和感歎。


    “林、櫻、花!”


    延維牙根咬緊,字字沉狺。


    “我千交代萬交代,要你好好珍惜狻猊,你你你你——你竟敢傷害他?!”


    延維一把怒火燒旺旺,咬牙切齒、掄拳跺腳,又急又氣又不滿。


    吠吼聲,回蕩身處的這隱密天地,傳不到外頭去。


    “我將狻猊讓給你,得忍受多少心如刀割的痛苦,像在淩遲剮肉一般,你擁有我想要的一切,卻不好好把握?!”


    指甲陷入掌心,亦不覺疼痛,因為對狻猊的心疼,勝過於它。


    “我明明告訴過你,我把我最珍愛的寶物送給你,要你務必惜福,否則我不會放你——你竟讓他……讓他露出這種無奈的失落表情!”


    她陰沉冷笑。


    “看來,你真到我是黃粱一夢,睡醒了,就變成屁,無影無蹤嗎?忘了我修好你那顆破心時,所提出的交換條件,是不?”哼哼哼……


    既然你食言,我也不會跟你客氣。


    夢境裏的美麗仙女,搖身一變,成了猙獰夜叉。


    美目同樣炯燦,卻森冷。


    唇瓣同樣豔紅,卻無笑。


    曾經溫柔貼在胸口,散發熱暖光芒的柔荑,如今五指蔻丹鋒利冰冷,直探胸臆深處,那顆平穩跳動的心髒。


    “你應允過我,會好好待他,你騙我!你根本做不到,你傷害他,就像在我心上千刀萬剮,現在,我也要你品嚐一樣的痛!”延維右手沒入林櫻花的胸口,五指收攏,揪住怦然跳動的小小方寸,隻消再施兩成力道,林櫻花甫痊愈的心,便會被她涅破。


    明明是夢,疼痛感卻無比真實,極似發病……不,勝似發病時尖銳痛楚頓時湧現,林櫻花疼哭尖叫,在夢裏慌亂求饒。


    “魚兒總算浮出水麵。”


    朗朗輕笑,在這場夢裏,響徹回繞,延維還處於錯愕之際,右腕遭人緊緊握住,她呆呆仰頭,看見狻猊,他雙眸正因笑意而眯彎。


    她驚覺,連忙要逃,狻猊豈能容到手的大魚再溜掉,煙管汩湧的煙,瞬間交織成網,逮獲她。


    “你哪裏也逃不了,隻能待在我身邊。”比起煙網,他環抱過來的雙臂,比天底下任何繩索更加堅固強韌。


    “讓我走!”她嚷著,使勁掙動。


    “不讓。”他拒絕。


    “我發過誓!若再見你,我會……我會死掉——”她捂住臉,不敢看他。


    “童言無忌,小娃兒說的戲言,哪用當真。”他用言靈,輕易解去她曾加諸於身上的立誓術力。


    他將她翻轉過來,與他麵對麵,半強迫她望向他,笑道:


    “瞧,你見了我,一點事也沒發生。”


    “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怕死……是我不能再跟你糾纏!你會再被我害慘的!”延維努力想從他的摟箝中掙開。


    他像不活獵物的餓鱆,雙手力道不鬆反緊,要她嵌進他胸口,每寸肌理相貼,找不到空隙。他渾身熱燙,噴吐在她耳鬢間的氣息,像火,燒灼得叫人心慌意亂。


    “我不怕。”


    “但我怕!好、好不容易回來了,龍角也修妥了,一切恢複到最初最好的狀況,隻要沒有歐文,你就可以……繼續當你的悠哉龍子,不用再為我上頭腦筋,從我出現之後的亂七八糟,你當它是場夢,忘光光就好——”


    “那你可曾想過,你離開之後的亂七八糟,你要我如何收拾?”


    “……你等等,我馬上幫你教訓林櫻花,要她快快拋棄奸夫,重回你身邊!”她擦好點忘了此趟上來的本意。


    她離開之後的亂七八糟,本就打定主意要交給林櫻花,幫她繼續愛他。


    可惡的林櫻花,外表純真無邪,內心水性楊花,見一個愛一個,狻猊已經很完美,還有啥好嫌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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